6 藥罐

藥罐

經過小區樓下超市和水果店時，徐穗淺笑着跟店主們打着招呼，溫柔美好得像是水晶落在雲朵裏，樹葉落滿在共享單車的車籃裏，徐穗勾唇，覺得很美，也并不拿開它們，黑色挎包直接放在了上面。

徐穗到公司時，王莉已經到了，她打開挎包，從裏面拿出三包夾心棉花糖餅幹遞給王莉。

大方自然，友好随性。

剛好這時另一個女同事過來找王莉聊天，徐穗把剩下的兩包夾心棉花糖餅幹拿出來給了她。

對方很開心地接過，還說她很喜歡吃這個餅幹。

徐穗莞爾一笑，卻有些魂不守舍起來，她給了三包餅幹給王莉，卻給了兩包餅幹給女同事，不知道女同事看到會不會多想，會不會覺得她跟王莉比較好，所以給了三包餅幹給王莉，她跟她一般好，所以只給了兩包。

其實不是的，如果她還有更多的餅幹，她一定給三包餅幹給女同事，兩包已經是全部了，她自己也很喜歡吃那個餅幹，但現在她一包都沒有了。

她有些後悔出門帶太少了，應該多裝點餅幹在包裏。

在平時，她絕對不會這麽幹，她不喜歡那種感覺，在場有很多人，一個人分發東西，所有人都分了，卻不分給其中一個人，或者給每個人的數量不一樣，而那個數量，明顯能看出關系的重量。

那真的會讓人感到很難過。

突然想到小時候，在老家那邊讀小學的徐穗，奶奶很少給她零花錢，就算給她，她也不會要，因為她不舍得花奶奶省吃儉用下來的錢。

有一天，她得了五角錢的零花錢，然後買了一包辣條，因為從來沒有買過辣條，買過零食去學校的她，有一種很不習慣的感覺，所以她把辣條放在課桌抽屜裏，然後時不時地拿出一條來吃。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麽要那樣，但她真的只是因為不好意思。而不是那位女同學口中所說的小氣，害怕誰吃她的一樣。

回憶起過去，徐穗嘆氣，不讓自己再多想，拿起文件夾，翻看起了方案。

下午的時候，徐穗接到客戶的電話，對方說他是她同學，最近想邀請同事到家裏參加派對，希望她能幫他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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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約在他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裏見面，見到來人，徐穗想起，他就是那個說駱宸是他頂頭上司的男同學，叫江沈。

有時越不想什麽，就越來什麽。

徐穗在認真地對江沈講着方案時，他突然站起身，朝門口方向喊着：“這兒，這邊。”

徐穗擡頭，四目相對，她很快低下頭去，盯着方案慌張。

“這駱宸，不用介紹了吧。”江沈望着徐穗笑，“讓他也聽聽，給點意見。”

徐穗突然莫名有些生氣，她不想再講了，有時任性就是毫無預兆，像突然下起的雨，傾落在花園，開滿五顏六色。

徐穗把文件夾扔給他們：“你們自己看吧，我去下廁所。”

徐穗在廁所裏磨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想面對駱宸，像她不明白為什麽讀初中時，聽到有男生喜歡自己，收到男生的情書，而要回家傷心地哭一樣，她有時不懂自己，或許她真的就如親戚們所說，她就是一神經病。

收拾好思緒，假裝鎮靜得像塊糖，沖着他人笑，江沈已經走了，只有駱宸一個人在，笑容瞬間是逝去的煙，飄散在風裏。

駱宸靠在沙發上，公事公辦得随性從容：“江沈有事先走了，讓你跟我談。”

徐穗的手緊扣在文件夾上，她就是讨厭他這樣，她慌裏慌張，無所适從，不知所措時，他卻總是一副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好整以暇的樣子，顯得她像一個笑話，被矚目着哄堂大笑。

徐穗抓起文件夾起身：“我只跟客戶談。”

駱宸扯唇，懶散地瞥向窗外，他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還是跟以前一樣，又倔又犟。

徐穗望着車窗外倒退的街景，突然鼻尖有些泛酸，很想哭，像突然被人按壓的海綿，忍不住落淚。

以前高中的時候，他就常常這樣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毫無預兆，猝不及防。

她還記得有一次，她數學考試只考了45分，她拿到卷子的時候，整個身子仿佛墜入冰窟，泛着冷，倒沒有覺得分數有多讓人難過，就只是覺得很丢人。

數學老師把卷子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然後讓所有人改錯再交上去。

聽到這，徐穗只覺得很崩潰。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講，甚至根本聽不懂，答案都已經在黑板上了，糖果都撕開放在她嘴邊了，她都不知道張口，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嗎。

成績怎麽可以差到這麽離譜。

她慌了，放學後也并不急着走，小心翼翼，溫溫柔柔得向同桌借卷子，即便同桌的分數也并沒有比她好到哪裏去。

同桌有些詫異，徐穗平時不怎麽愛說話，稍微逗她一下，都沒什麽反應，居然會開口問他借卷子抄，可真是稀罕事，他基本上也都是亂改的，她要借，就借吧。

手背敲在卷子上，徐穗皺眉擡頭，駱宸痞笑道：“錯了。”

然後他就自顧自拉開椅子坐在她旁邊，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想不想聽，就開始跟她講題。

她當然沒聽，只覺得臉很燙，微紅得像塊炭。

徐穗扯回自己的卷子，冷聲道：“不需要你跟我講。”

被拒絕講題，駱宸也無所謂，吊兒郎當地從他書包裏掏出卷子拍在徐穗的面前：“你要抄，也該抄對吧。”

并沒有什麽感激之情，只覺得他是在嘲諷，盡管他根本沒有，因為他完全沒必要，但她那時就覺得他是在笑話她，他真的很煩。

知恥而後勇，大概就是講地她這種人。

徐穗什麽也沒說，讨厭生氣全鋪在臉上，讓人一眼看透，她扔開他的卷子，把自己的課本卷子收拾進書包，看也不看駱宸一樣。

駱宸提着書包追出去，拉開拉鏈，把那張快滿分的數學卷子，捏得皺皺巴巴地塞進書包裏：“一起走啊，你慢點。”

剛下教學樓，平時那一群跟駱宸玩得比較好的男生們便喊住他，讓他去打籃球，初黎也在。

徐穗步伐越邁越快，她只想離駱宸遠點，不想讓人覺得她跟他有什麽，而且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她連話都沒有跟他說過幾句，不知道他老煩她幹嗎。

徐穗越想學進去，就越學不進，老師找她談話，讓她放輕松，不要太緊繃，多跟同學們溝通交流，要主動。

話雖然不直白，但她已經懂了，就像小學班主任，寫在紙條上讓拿回家給家長簽字的那句評語：有些孤僻，不太合群。

現在想想，她只覺得可笑。

她還記得，因為奶奶不認識字，就把那張紙條給嬸嬸看。

嬸嬸的語氣，在現在的她看來，充滿了尖酸刻薄，高高在上：“就是說她性格孤僻，不合群，不跟同學玩。”

小小年紀的她，不懂反駁，不懂解釋，只在奶奶苦口婆心的教育下，乖乖地點頭。

她會多說話，多跟同學去玩，會合群。

老師說的話就是對的嗎？他們看到的，就是真的嗎？他們知不知道，他們随便寫下的一句話，成為貼在孩子心上的一個标簽時，有多麽可怕。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和班上玩得比較好的幾個朋友在操場玩，一個男生經過，一個朋友說其中一個朋友喜歡他。

朋友大方承認，追問起其他人喜歡誰。

大家都必須說。

徐穗那時根本就不懂什麽是喜歡，而且她也沒有喜歡的人。

朋友們不相信，說大家都說了喜歡的人，你也必須說。

徐穗堅持沒有，她們不依不饒，不相信，必須要說一個。

徐穗無奈，只好想了想，說了一個在班上學習成績比較好，長得也還行的男生名字。

她們騙了她。

在徐穗說出男生的名字後，其他人大笑起來，說她們剛剛說出喜歡的人是假的，而她說出來的名字是真的。

她們跑去班上大肆宣揚，告訴在教室裏面的所有人。

那個被徐穗說喜歡的男生很生氣，質問徐穗有什麽毛病嗎？

徐穗被氣哭了，朋友們來安慰她，向她道歉，她當然選擇不原諒。

課間，朋友們一起玩跳繩，她站在教室外的升旗臺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安靜地看着她們跳，她好像連求和都不會，她偏頭，和蹲在升旗臺下不遠處的班主任對視着，只那一眼，就換來了那句：有些孤僻，不太合群。

後來，她當然又跟那群朋友一起玩了，畢竟人不能沒有朋友。

而且她那時也不懂什麽是朋友，什麽不是朋友。

她的人緣也沒有好到，可以選擇跟什麽樣的人做朋友，該跟什麽樣的人玩。

越想越遠，只要想到過去，徐穗就會很傷心，甚至抑郁，像被泡在藥罐子裏，永遠在吃藥，永遠好不了。

他現在是上市國際公司部門的經理，而她只是一個派對策劃師，一個在親戚大人眼裏，不務正業，随時都會失去飯碗的人，她在他的面前，一如以前那張45分的數學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