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抑郁

抑郁

“你們為什麽不跟我玩了？”

“王可讓我們不要跟你玩。”

沉默，長久的沉默，以及遠遠的眼神。

“她跟食堂的那個老頭睡了。”

“我看到她問他要筆記本。”

沉默，沉默，依舊是長長的沉默。

徐穗心煩意亂地再次翻身，還是怎麽都睡不着，腦子裏的聲音像一群蜜蜂盤旋在她的耳邊，讓她不勝其煩。

她想哭，想吶喊，想發瘋，卻依舊沉默，又沉默，像一群粘在蜂蜜罐子上的螞蟻，沉默着掙脫，卻始終失敗。

一些回憶，一些聲音，不顧她個人意願，強勢地進入到她的腦海裏，她知道，她又要再次陷入一個失眠的夜晚，一個痛苦的夜晚，一個眼睜睜看着時間流逝到淩晨一點，二點，三點，卻依然被埋怨，後悔，自我折磨的聲音，吵到睡不着的又一個夜晚，痛苦的一次又一次，仿佛每年都必須循環的一次。

有些事情，循環得沒有答案。

“我不應該帶書去學校，或許我不帶書去學校，就不會後來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徐穗後悔到心悸。

“都怪我，你說你讓她看完再拿走不行嗎？你為什麽非要把書拿走給另一個女生看。”

“如果那個時候有手機可以錄音，我一定會錄下來。”

“如果那個時候我懂法律，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我就不會讓自己受欺負，受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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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去告她們，告她們造謠，诽謗，告她們毀了我一生。”

徐穗的拳頭忍不住握緊。

你要說她對她們沒有恨，那是不可能的。

徐穗在心裏吵吵鬧鬧，在跟腦子裏的聲音争吵，商量，嘶吼，情緒漸漸從怨恨，到平靜，到釋懷，再到怨恨，再到憤怒，再到冷靜。

她又要把自己逼瘋了。

腦子裏的回憶，聲音，停不下來，自己心裏的聲音，也停不下來。

她崩潰得哭不出來，像倒挂在樹上，痛苦到想死，活着是受大腦的折磨。

“就這字得第一名，還寫錯劃了重新寫，還不是靠關系，靠她爸才第一名吧。”

沉默。

“還有這個，這也第一名，寫這麽難看，還沒有你寫得好。”

沉默，還是沉默。

“你不能這麽說。”

徐穗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給堵上，眼睛給蒙上。

但她已經不是年少無知了，不是會聽取奶奶迷信的那個小女孩了。

因為那些聲音，她知道，不是靠耳朵去聽的，所以為什麽別人聽不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你知道一夜失眠有多痛苦嗎？你又知道經常性失眠又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你拼命努力想睡，卻怎麽也睡不着的痛苦嗎？你知道失眠到閉上眼睛，卻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屎慢慢形成而粘在你的眼睫毛上的痛苦嗎？你不知道，你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任意用一兩句難聽的話語就毀了一個人，毀了一個沒有看過外面世界的女生，毀了她的一輩子。

鬧鐘響起，徐穗無力地擡手去摸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芒讓她眼睛感到酸疼。

心不在焉地收拾好自己，看到認識的人，下意識地沖對方笑着，好像自己真的很開心。

徐穗鄙視自己，讨厭自己，厭惡自己。

突然就不想去公司，不想看到人，畏懼人多的環境，想回家，躲起來。

她又這樣了。

但現實是殘酷的，她必須工作，必須面對，必須強撐，必須微笑，讓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徐穗已經感覺到那股感覺的到來，她又病了，不是身體上，而是精神上，一年一次如約而至，還真是從不缺席啊。

徐穗的動作和反應開始變得緩慢而遲鈍，聲音也漸漸變得很小聲，對誰都溫溫柔柔，要是想起之前在工作和生活上得罪了誰，對誰脾氣稍微壞了點，她會刻意的去讨好而改變對方對她的看法。

徐穗讨厭這樣的自己，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和一些動作。

明明抑郁沒有到來之前，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對她的看法和想法，她只是有什麽說什麽，有什麽做什麽，從不玩心機和虛僞，她根本不會去讨好誰，她也不會這樣小心翼翼。

她真的很讨厭抑郁後的自己。

徐穗腦子裏的聲音越來越吵，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她注意力開始不集中起來，她強迫自己看書，讓自己靜下心來，即便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也還是會走神，還是會被腦子裏的聲音吸引和控制到別處的回憶去。

現在已經嚴重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可能她應該對別人說謝謝，而她說成了對不起，她開始自言自語，和腦子裏面的聲音争吵。

她越來越不想去公司，越來越不想去接觸客戶，越來越不想做方案。

一想到這種感覺又要持續三個月左右，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恢複到正常軌道上面，徐穗就痛苦不堪。

她不想洗碗的時間明明半個小時就能洗碗，而現在卻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做完，她不想洗頭洗澡，不想整理房間，更不想活了。

腦子裏面的聲音開始一遍遍地響起，去死，活着有什麽意義呢？

徐穗是真的想去死，如果她夠勇敢，或許她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早就死在了十幾歲。

她已經痛苦了十幾年，她真的不想再痛苦下去了，她必須自救。

徐穗一直認為自己有抑郁症，在十幾歲擁有手機後，知道如何在互聯網上搜索一切你想知道的問題後，她就一直堅信自己有抑郁症。

诽謗，造謠，流言蜚語，孤立，排擠，這幾個詞，在剛好青春期時，差點要了徐穗的命。

她開始要麽吃不下任何東西，即使很餓，要麽吃下很多東西，卻感覺不到飽，她開始開心不起來，常常羨慕別人臉上的笑容，她開始睡不着覺。

在失眠的一個又一個夜晚裏，翻來覆去的複盤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做錯了，而導致自己成為了那個被全班都讨厭的人，她開始約束自己的行為，不做別人讨厭的事，不說別人讨厭的話。

她開始上課注意力不集中，即使她很想認真，卻總懷疑同學在背後議論她，說她的壞話，她甚至嚴重到連續好幾天都上不出大號，心理已經開始影響到她的生理。

她開始自言自語地安慰起自己，像當初跟自己腦子裏的聲音争吵時，別人認為她是神經病一樣，難道她真的精神有問題嗎？

那個時候，徐穗剛剛在互聯網上接觸到抑郁症這個詞，她便去搜索抑郁症，一一去對應上面的症狀，發現跟自己很像，她一定得了抑郁症，并且每一年都會在冬天，天氣開始變冷時複發。

徐穗在抑郁沒有複發時，看了很多有關抑郁症方面的書籍，她希望自己能夠痊愈，希望自己能好起來，不被抑郁症控制，即使她還沒有嚴重到一複發起來就想去死，但每次抑郁的時候，是真的非常難受。

徐穗開始思考，她為什麽每年都會複發抑郁症，為什麽每年都在十月份左右複發抑郁症，是什麽事情，還是什麽人影響到了她，從而引發了抑郁症的複發。

徐穗開始把時間往前去推移，是見到駱宸他們的時候嗎？為高中同學舉辦派對的時候嗎？應該不是，因為之後她并沒有陷在不開心的情緒裏，那是初黎來公司的時候嗎？也不是，那個時候，她自己保護了自己，沒有讓初黎欺負到自己。那是拒絕季廷的時候嗎？還是看到李倩然朋友圈的時候？還是三人行的時候？

徐穗沒辦法一直注意力集中而思考下去，她常常被腦子裏面的聲音帶到過去的回憶裏去，而跟聲音争吵起來，有時她會認同聲音，有時她會反駁聲音，有時她會陷在聲音的回憶裏，而牽扯出一個又一個有關過去的回憶。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能把過去的那些事情記得那麽清楚，清楚到當天的天氣，時間，以及所有的對話。

她常常想忘記，卻總是在某一個瞬間，某一個相似的事情上，某一個時間點想起。

這一次，她真的很想徹徹底底得跟過去切割來，她不想被過去左右。

以前每一次她想擺脫抑郁的時候，總是覺得忘記過去就好，當過去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重新來過，重新做一次人，重新開始。

她總是在試圖否定過去的自己，試圖殺死過去的自己，試圖忘記過去的自己。

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活下來，才能繼續重新開始。

而這一次，她發現她好像錯了，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管是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都是她。

以前再不堪的她，都是她，而不是不承認她，好讓自己開心起來，這是錯誤的。

以前她總是放任抑郁的情緒，蔓延在自己的生活裏，表面不動聲色，不去理會，讓它随着幾個月的時間慢慢消逝，她從未去正視那些抑郁的情緒，從未去真正關注到它們，從未去問問它們，以至于它們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從未消失。

而且她又怎麽能确定，她自己就是得了抑郁症呢？就算她的症狀跟網上描述的一模一樣又怎樣呢？她從未去看過心理醫生，從未被專業的心理醫生确認過。

是她的意識，她的意識，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抑郁，一次又一次的難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

徐穗茅塞頓開，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她選擇不再逃避，不再試圖去忘記過去，否認過去的自己，不接受過去的自己，這一次，她一定要走出來。

這一次，她要真正的放過自己。真正的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