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玻璃

玻璃

徐穗又失眠了，腦子不受控制地回憶起有關過去的種種，使情緒從憤怒，生氣，傷心，悔恨，愧疚，慢慢演變成自責，自我貶低，而後又一遍遍地自我疏解。

腦子完全被過去的點點滴滴占滿，行為也開始不受控制，做事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即便受傷了也不覺得疼，就像小時候跑步，鞋帶的鞋頭深深地紮在腳背上，也絲毫感覺不到，留下的傷疤，提醒着徐穗，她的“抑郁”來臨時，她有多奇怪。

徐穗翻來覆去睡不着，毋庸置疑，她失眠了，又一次失眠，每年都會來那麽幾次，不是咖啡喝多了，不是太興奮睡不着，而是陷在過去的回憶裏，走不出來。

時間不會因為你失眠就停止，就算過去的時鐘已然定格，可明天依舊會到來。

鬧鐘照常響起，徐穗不想起床，腦子裏的聲音下意識地響起，她不想去上班了。

而不想去上班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昨天和同事的一個矛盾嗎？

徐穗不知道，她只是在心底罵自己，為什麽只要出現一點這種小事，她下意識就想要逃避，就這麽不起眼的一點小事，她就要死要活的，她到底要怎樣啊，她之前明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小事。

不管在他人看來，還是徐穗自己看來，昨天在工作上發生的那件事情，真的微不足道，就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卻讓她緩不過來了，就足以讓她發瘋。

徐穗厭惡這樣的自己，她又再次陷入了一次又一次，自責，讨厭，謾罵自己的循環。

徐穗去跟方荟和何婉道歉，她不想傷害到任何人，如果她傷害到了方荟，她會自責到死。

即便在徐穗的心底，她不想去道歉，但她還是那麽做了，因為她覺得就是自己的錯，她不應該當着其他同事的面拒絕方荟的咖啡，那就像一個同學給零食給其他同學吃，卻唯獨不給她一個人的那般恐怖。

就像以前她扔掉駱宸的奶茶一樣過分，她怎麽可以那樣對待駱宸，明明駱宸那麽好，她就應該跟他道歉，而她昨天卻還沒有回複他的微信，駱宸說她還欠他一頓飯，而她現在根本不想去任何地方，不想見到任何人，她只想躲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窺見她的脆弱和她的神經質，他們會議論紛紛，會有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通通讓她想要逃避，想要離開，甚至想要去死，因為腦子太吵了，為什麽她每一年，都要有幾個月受這樣的折磨。

能不能放過她。

徐穗開始覺得周圍的人都讨厭自己，他們仿佛都是自己的敵人般，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別人跟她說話，可能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但她就會覺得大家的話裏面對她有敵意，所以她會馬上怼回去。

但怼完之後，徐穗就又開始後悔，害怕別人讨厭自己了，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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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陷入抑郁的循環，徐穗就會每天都不開心，會覺得非常痛苦，可是明明沒有發生什麽值得她去痛苦和不快樂的事情，她真的不懂，她真的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痛苦。

她明明沒發生什麽大事，她明明已經跟方荟和何婉道歉了，明明事情都已經解決好了，可為什麽她還是這麽難受。

要對自己有耐心，要把自己當小孩寵愛，要愛自己，要喜歡自己。

徐穗在心裏一遍又一遍這樣告訴自己，但她還是控制不了她的思維，她覺得腦子好吵，她覺得她快要自己把自己給搞瘋了。

情緒又從憤怒轉到憂郁，這個時候徐穗又收到了駱宸的消息，她突然哭了，因為腦子又開始控制不住，想到以前那些，讓她越來越難過的事情。

她不應該那樣對待駱宸，她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冷漠，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錯，僅僅只是對她好而已。

停下停下停下。

不要再繼續想下去了，想這些根本沒有用。

徐穗，你不要再發瘋了。

事情已經解決了，沒事了。

但徐穗依舊失眠，依舊還是睡不着，依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着。

她真的快要自己把自己給搞死了。

她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明明沒有發生什麽事，為什麽她就這麽痛苦呢。

徐穗非常抗拒自己現在所有的負面情緒，她讨厭，厭惡這樣的自己，她想掙脫出來，她不想再受折磨了，可是為什麽她就是做不到，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她不知道方法。

她只知道，她不想去上班了，她不想看到大家，她不想面對任何人。

徐穗的思維非常活躍，轉得很快，情緒起起伏伏，她又想到王可，當初她是恨過她，她恨過所有人，可是她太痛苦了，所以她選擇忘記，選擇放下，選擇原諒，但是情緒的起落點，總是在變來變去。

徐穗又想到李倩然，她之所以現在跟李倩然疏遠了，之所以沒有了朋友，只因為他們每次約她的時候，都剛好是她在抑郁的節點，剛好她不想見任何人，想一個人躲起來的時候。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奇怪的樣子，尤其是駱宸，她讨厭他總是雲淡風輕，游刃有餘的樣子，即便她是喜歡他的，但她就是讨厭。

她為什麽要讨厭他呢？徐穗更讨厭那個讨厭駱宸的自己，因為她懦弱膽小，不敢承認心底的秘密。

她其實是喜歡他的吧，可那又怎樣。

他會接受她發瘋的樣子嗎？就算他會接受，她也不願意，她也不稀罕，她不要別人喜歡她的脆弱和不堪，她要別人喜歡她的明媚，自信，和勇敢，而不是一個整日悶悶不樂，郁郁寡歡的她自己。

“啊——”

到底要怎樣啊，徐穗覺得自己快要被大腦給搞瘋了，而她又繼續讨厭着現在這個又多出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缺點的自己。

情緒最後回歸到深深的自責和自我貶低。

徐穗覺得自己好沒用，連自己的情緒都做不了主，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為什麽要活得這麽痛苦，她明明已經把所有事情都解決掉了，為什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徐穗害怕去上班，害怕去面對客戶，幾乎把手上的事情都交給方荟和何婉，自己躲在辦公桌的一角，設計着宴會方案，連平時關系比較好的王莉，她都想躲着。

她害怕別人看出她的異樣，看出她的不同，看出她不一樣，亦或者說，她害怕她們看到了以前的她自己，一模一樣的行為，一模一樣的說話方式，一模一樣處理事情的态度。

徐穗受夠了這個每天都充滿負能量的自己，受夠了每天都想道歉的自己，受夠了一直在自我折磨的自己，受夠了困在抑郁裏，而走不出來的自己。

不開心持續了很久，痛苦也持續了很久，久到徐穗在公司樓下看到駱宸，她下意識就想躲起來時，她才發現，她真的不想再這樣了，她真的不想再被一股她形容不出來的力量所控制了。

餐廳裏，徐穗眼神躲閃，但她盡量讓自己保持得體大方，盡量不讓駱宸看出她現在的腦子有多亂，她明明人坐在他的面前，腦子裏面卻在跟高中時期的他對話，她覺得很抱歉，以至于他打趣，她也不像以前那麽冷漠，只是淺笑着。

徐穗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後悔剛剛答應請駱宸吃飯了，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現在這個狀态，這個她脆弱又受傷的自己。

她在這種狀态裏，連拒絕都不會，像被人推着走，卻不是她選擇的，以至于她很不開心得存在着。

他們以為他們是在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她在吃飯嗎？不是的，他們面對的是十多歲時的她，亦或者，更小時候的她，以至于，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對駱宸的話語沒有絲毫的反應，因為她人根本不在這裏，她不在此時此刻，她在過去的某個瞬間裏。

這是徐穗看到《當下的力量》這本書時，才反應過來那天，她為什麽想要逃走，她為什麽一次又一次的逃走，她為什麽沒有了朋友，她又為什麽總是在道歉。

因為她被過去的思維模式制約了，因為她太善良了，因為她有太多個痛苦之身了，她被太多個小我所控制，那些都不是她，而她在過去的十幾年裏，都認為那些她是她，她一直不接受，一直抗拒，以至于她們越來越壯大，壯大到打敗了她，從來都是她們贏了，所以她們才會在一年又一年裏，跳出來提醒她，折磨她，不讓她長大，不讓她走出去，不讓她往前走。

那個時候，就算離開了那所學校，離開了那些同學，但徐穗卻給王可寄去了一封信，給那些她覺得對她好過的同學寄去信，寄去禮物，徐穗忘記她寫了什麽，她只知道，她很抱歉，她覺得對不起王可，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因為王可其實對她很好，重新回到那所學校，王可很照顧還沒有重新适應環境的她，是她先拿回了書，所以她才不跟她玩了。

徐穗知道被人用語言傷害後會有多痛苦，所以她發誓，她不能傷害任何人，她不能說任何人的壞話，背後也不可以，所以她的底線原則是，不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不能議論任何人，所以哪怕她只是說了一句方荟的不對，就導致她開始厭惡自己，導致她道歉。

她沒有做到，所以她開始煩躁，開始失控。

可是更加成熟的她，認為不應該道歉，是方荟工作上沒有做好，她才會去說她，她讨厭那個道歉的自己，她讨厭的從來不是誰，而是沒有做到自己誓言的自己。

徐穗陷在過去思維和現有思維的中間，搖擺不定，沒有一個答案，小時候的思維謾罵她，她不應該批評方荟，她傷害了她，成年人的思維，是方荟先沒有做好事情她才說她，而不是無緣無故說她，小時候的思維，喜歡駱宸會被大家說，她根本不配駱宸，成年人的思維，駱宸根本不可能喜歡她，她有什麽好。

徐穗的痛苦，從來不是在現在，而是在過去和由過去中的自己擔心的未來，而現在都沒有辦法插手，所以她一年又一年的在痛苦裏面循環，質問自己為什麽走不出。

她脆弱得像個玻璃罐子，而她親手把自己摔碎了，她踩在那些由過去和未來組成的玻璃碎片上，她看着自己出血，疼痛，恐懼，焦慮，害怕，自責，愧疚，悔恨，卻無能為力，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笑了起來，她心底明明那麽悲傷，明明在流淚，但她卻笑了，所以他們也覺得，她是一個瘋子。

一個讓人讨厭的人。

他們不喜歡她，他們不懂她，沒有人懂她，所以她想死，她想消失在這個讨厭她的世界裏，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因為他們都讨厭她，他們都不喜歡她，所以她以前才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父母，确認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大腦裏面的聲音說他們也讨厭她，是他們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聲音。

是謾罵的聲音，是批評的聲音，是指責的聲音，是孤立的聲音，是讓人孤單無助的聲音。

所以徐穗害怕，她害怕真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喜歡她，全都讨厭她，那種感覺，她不想再經歷了，那太恐怖了，

她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所以不接觸人，是不是就不會有讨厭了？

徐穗想重新來過，她想抹掉所有人的記憶，是她沒有做好，那就讓她重新來過一次，這次她一定做好，做個人緣極好的人，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

徐穗早沒了自己。

而她不能失去自己。

一旦失去，她便真真正正地死了。

拉扯是很疼，回憶是很痛，重塑是很苦，但那又怎樣呢，她想開心快樂地活下去，她就得徹徹底底地痛一次，而不是因為經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疼痛，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不走，一直停在過去和原地，那她永遠都只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與其把她扔在過去，不如拉她一把，帶她去看看外面美好的世界，美好的人，用愛，用耐心，用溫柔，用堅持，用絕不抛棄，用絕不放棄，去陪伴她，去治愈她，而不是用回怼去保護她，曾經她沒有回怼那些傷害她的人，她應該感謝，她沒有變成跟她們一樣壞的人。

所以徐穗看完了《當下的力量》。

看了幾遍又幾遍的《當下的力量》。

埃克哈特·托利寫得太好了。

這本書是她的藥。

徐穗擁有了一顆“藥”，一顆解開了困惑了她十幾年的“藥”，一顆能拯救她自己的“藥”，一顆讓她真正放下和原諒的“藥”，一顆讓她重新開始，走向未來的“藥”。

徐穗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會徹底擺脫那些存在腦子裏面的聲音，擺脫那些不由她控制的思維和行為，但她相信，她再也不會有想去死的想法了，她會改變那個意識，每當那個聲音響起時，她會去抱抱她，那個過去的自己，那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那個還在讀小學的自己，她會告訴她，不要怕，就算全班同學讨厭你，也不代表全世界的人讨厭你，就算全班的同學不喜歡你，也不代表全世界的人不喜歡你，就算全班的同學欺負你，也不代表全世界的人會欺負你。

他們僅僅只是全世界裏的一小部分，甚至還沒有一塊碎片大，所以他們怎麽可能代表得了全世界呢？

就算他們包括了全世界，請你也不要把自己扔在全世界裏。

請不要再為了讓別人喜歡你，而讨好任何人，請不要永遠都在道歉，請不要永遠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請想穿什麽就穿什麽，請不要再覺得，你穿得不好看，你表現出自卑，就會有人喜歡你，請你大大方方，漂漂亮亮，真真實實得做你自己，就做你自己。

請肆意地去自信，去勇敢，去漂亮吧。

徐穗，去做你自己吧，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去喜歡你自己，去愛你想愛的人吧。

任何人，任何過去，任何陰影，都阻止不了你。

請別害怕，大膽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