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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月東風催柳信。
窈寧從沉沉的夢裏驚悸而醒時,狻猊香爐中餘煙已盡,燒透的香印灰透出死寂的冷白。
她聽見窗外有鹂鳥鬧春,挑帳朝窗邊看,見天光已大亮,綠窗金影,恍惚要到了繁花漸勝的時節。
“錦春,扶我到園中走走吧,天氣似要暖和了……”
屏外人聞聲轉入,不是錦春,卻是長寧帝李繼胤。他上前将金絲帳挂起,蹲下為窈寧穿鞋。
窈寧卻勾腳避開了他,婉然道:“這些事叫下人做吧,陛下,怎能經你的手。”
李繼胤拗不過她,轉而為她梳發披衣。
坤明宮裏的銅鏡被有心人換過,不再光鑒如新,而是久未磨亮,蒙蒙如罩下霧露,叫人看不清病容疲色,只照見兩個人影相偎,看影子,仿佛年少新婚,恩愛纏綿。
李繼胤低聲在她耳畔道:“柳青梅綠,連翹含苞,園中正是好時候,我伴你一同過去。”
病榻上躺久了,初春的陽光也照得皮膚生疼。祁窈寧走出了一身薄汗,行到臨水亭坐定,李繼胤招手,随侍女官忙捧上熱茶花蜜、金盆絲帕。
祁窈寧拭過汗,随手将絲帕折成一葉舟,放到微風輕瀾的湖面上。
絲帕禁不住水,那船飄出去不過兩尺便漸漸沉沒,長寧帝當即變了臉色,呵斥侍立在旁的太監:“皇後的船在水裏,你們就眼睜睜在岸上喘氣嗎?”
內侍們慌神,紛紛往湖裏跳,撲通幾聲,濺起一片亂瓊碎玉。本是想将那絲絹折的小舟托起,卻反被水花砸得更快往湖底沉下去。
窈寧見此不免苦笑,勸長寧帝道:“湖裏剛解凍,叫他們上來吧,別造孽了。”
內侍們得了赦,又紛紛爬上岸,互相攙扶着退下。長寧帝怕水裏的寒氣沖了她,仔細為她攏了攏披風,說道:“工部去年新造了一條畫舫,等天氣再暖和些,五丈河化開凍,朕帶你去北巡,去洛陽看牡丹,去黎川看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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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寧說:“妾看這園裏的花就很好,何必折騰北上,這些錢省下來,也能稍緩軍中困頓。”
長寧帝聞言皺眉,“誰又拿這些事來煩你憂心,朕讓子望兄入宮,是為開解你,不是反來添你煩惱。”
窈寧解釋道:“哥哥不曾與妾說這些,是妾自己猜的。”
長寧帝道:“你只管好好養病,莫費這些心思。”
窈寧笑了笑,“妾知道了。”
長寧帝近來難得有時間陪伴她,因這三言兩語,一時又失了興致,默然負手望着湖面,無意識地蹙緊了眉心。
窈寧關切着他的心緒,“陛下,妾不是有意……”
長寧帝猛然擡腿,将岸邊一塊太湖石踹下了水。
“朕當然知道軍中缺錢,已經欠了半年的軍饷!朕也想開源節流,把錢都花在該花的地方!”
水花迸濺,淋濕了他的衣角,內侍宮女跪倒一地,長寧帝叫他們滾遠些。
湖邊新柳拂過他的側臉,他便拿柳樹撒氣,狠狠将柳枝往下薅,直弄到滿地狼藉,失了力氣,突然轉身擁住祁窈寧,整個人倚在她懷裏狼狽地喘息。
“對不起,阿寧……我不是對你,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他的聲音因顫抖而顯得無力:“收錢的人、用錢的人全都攥在姚丞相手裏,就算朕将皇宮拆了換錢,這錢經他的手,只會被上上下下昧幹淨,到不了軍隊。與其叫他們把錢都貪了,不如用在皇室,哪怕只能建畫舫撐顏面,也強過他們兩頭貪……你看那姚清韻,冬天吃葡萄、夏天冰荔枝,一盆芍藥抵得上十戶中等人家的年賦,你又何必辛苦賢惠,叫她占盡風光!”
窈寧想說她不在意這些,又怕此話反令他更難過,遂不再言語,只緩緩撫着他的後背,試圖平息他的心情。
日光比初至園中時更盛。
然而綠湖中泥沙亂攪,滿地殘葉斷枝,好好的春景,如今只望見滿目瘡痍。
過了二月,坤明宮又換了一輪醫正,太醫楊敘時奉诏守在坤明宮,每日寫方熬藥、看診行針,片刻不得安歇。
祁令瞻的手傷一直仰賴楊敘時看顧,春季是血肉複生的時節,傷痕處癢得厲害,又兼近來常常臨案執筆,過于疲累,時有鑽心之痛,常驟然心中一窒。他疑心這是骨肉血脈間的某種靈犀,自夢中驚悸後不敢再睡,悵然獨坐了整夜。
照微一早來他院中摘石榴花,冷不防碰見他站在石榴樹下,撞了個正着。
榴花灼灼如火,隐在濃綠的密葉裏,随風如燎原,滿園春色不勝其豔,祁令瞻負手立在樹下,正仰面聽其間嬉鬧的鹂鳥。
襕衫淺青,風露淡白,俱是清冷色,唯有眉眼生得昳麗雅致,然望過來時目光深寂,如佚散花中的仙人碑帖,霜露洗淨其塵,也洗現其遺世獨立的冷峭孤寒。
照微因這一眼而滞住腳步,祁令瞻看見她手裏拎的鐵剪和白玉瓶,淡淡說道:“平彥說是夜裏風大,把花都吹落了,我在此守了一夜,不見東風摧殘,倒是等來了西風。”
照微正是打西邊過來的。
她并不心虛,悠然上前,“什麽東風西風,我也只來過兩回,好花既是開給人看,我先替兄長賞過了。”
祁令瞻問:“三月紅榴花,八月紫牙烏,你今日剪了花,明日将何處取果?”
照微轉着手裏的剪刀說道:“花在三月,果在八月,其間春有蟲蠹,夏有暴曬,秋有霜雹,滿樹花結十數個果,又有一半要鳥雀先啄,幾個能進我肚子裏?何況尚不知八月身在何處,有無品石榴的心情,與其苦苦盼取明日果,何如憐得眼前花。”
祁令瞻倏然輕笑,“歪理。”
說罷卻從她手中接過剪刀。
他身量生得高,稍稍擡腳就能碰到樹頂的石榴花,花朵經他精心照料,開得比尋常榴花更大更紅,此時卻被毫不吝惜地裁下長枝,花葉抖落一地冷露,照微忙擡袖去遮。
這石榴樹是存緒十九年為照微種下的。
那年照微十歲,西州的客人來永平侯府拜訪,帶來兩盤西州石榴。照微嘗到了故土特産,也偷聽到生父殉邊的隐情,她傷透恨極,哭鬧着要回西北,為了安撫她,祁令瞻将分給他的石榴剝開洗淨,種在院子裏。
那時祁令瞻指着剛蓋實的新土對她說:“榴樹一年生苗,五年結果,枝幹未長成時易被風摧雨折,遑論承果實之重。照微,你如今尚需家人照顧,等這榴樹長大,堪經風雨、能饋果實之時,你才有資格離開侯府,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今榴樹結果已數年,年初瑞雪豐厚,今年的果實想必格外甜,但照微卻改了心思,愛起了榴花。
她舍棄經年所願時灑脫得如同從未起念,一如西州,一如石榴果。此刻她抱着絢爛的石榴花,滿心都是歡喜。
“窈寧姐姐最愛榴花,我今日入宮去看她,給她帶這支最紅的,能養半個月呢。”
聞言,祁令瞻手指微微一顫,尖銳的疼痛驟然自腕間刺向心頭。
雖是剎那之感,卻仿佛某種不祥的征兆。
他問照微:“是宮中宣召還是你遞了帖子?”
“姐姐派女官來宣的。”照微擺弄着懷裏的花瓶,見祁令瞻面色有異,問道:“是有什麽不妥?”
祁令瞻輕輕搖頭。沒什麽不妥,只是一種忽如其來的預感。
他檢查照微瓶中的花枝,怕窈寧睹物傷神,将稍有枯敗跡象的葉與花都剪去。
“去吧,路上小心些,別摔了。”
照微抱瓶離去,祁令瞻望着手心裏花瓣折損的一朵榴花,又兀自在風露中立了許久。
他心裏明白,照微下決心留京入宮,是因為她可憐窈寧。在她心裏,窈寧仍是閨中那個單純可欺、不谙世事的姐姐,縱老夫人逼她連月刺繡,她仍會淡淡噙笑,無奈而包容。
她不知道窈寧宣祁憑枝入宮侍疾的真正目的,只緊張別人有沒有欺負她姐姐。對于答應入宮這件事,照微讓他不要告訴窈寧。
她說:“人有念則求生,無憾則速死。我在回龍寺時,遇兩位夫人各為生病的丈夫祈福,富戶丈夫病得輕,上無高堂須侍奉,膝下兒女皆已成家獨立;貧戶丈夫病得重,母親目盲癡呆,兒女高燒不退,家中炊米将斷,連個劈柴的幫工也沒有。本以為貧戶難捱,誰料兩個月後,來寺中請沙彌做法事的是富戶夫人,來還願的卻是貧戶夫人。可見藥石無醫之地,說不定仍能靠一口氣賭一賭。”
她說得不無道理,但世上不止有富戶與貧戶兩種人,更有一種人能為心中執念不擇手段、不計生死。
窈寧即如此。照微不知祁憑枝入宮的原因,祁令瞻卻清楚。
他曾在心中反複掂量,怕窈寧因不知情而作出傻事,最終仍将照微的決定悄悄告訴了她,連帶着照微所講的富戶與貧戶的故事。
他對窈寧說:“照微長這麽大,從未如此謹小慎微地顧及過誰,你若真感激她,就別辜負她的情意,好好養病,才是萬難之解。”
窈寧聽罷只是一笑。
那時她說了句什麽,祁令瞻沒有聽明白,如今站在榴花樹下,身後疼出的冷汗被早晨的凜風一吹,忽而化作一線清明,一瞬靈犀,使他陡然想起了那句話。
她問他:“哥哥,依照微的性子,你覺得是愛讓她長久,還是恨令她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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