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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趙景庶本是一介戲子, 學成風流身段後,在山陽大長公主跟前侍奉。

因為清查人丁稅一事,公主府少了一半的進項, 大長公主冷着臉遣散許多閑冗侍從,像趙景庶這種極得寵的本無棄黜之憂,但公主卻将他召去, 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像你這般美姿容、淑性情的人物,實在難得,本宮閱人無數尚且難舍, 何況西宮那位,新婚不到半年就守了寡。你若仍思本宮知遇之恩,就去幫本宮做一件事。”

她要将他獻給太後, 為自己謀人丁稅的優容寬待。

趙景庶心中極不情願, 可是她的命令, 向來沒有置喙的餘地。于是在大長公主的安排下,趙景庶走了王化吉的路子入宮,今日跟随西宮供奉官前來觐見明熹太後。

福寧宮西宮宏偉富麗,宮人嚴容敕禮, 非公主府可比。趙景庶在廊下垂首等了半晌, 終于有宮人請他入室,繞過浮光流影的高大座屏,趙景庶聞見一陣淡淡的香氣,似瑞龍腦卻比瑞龍腦更清明, 正是江逾白親手調理的篆香。

趙景庶看見一截精繡着紋路的裙角,忙跪地俯身, 行禮問安。他的聲音是練過的,從前大長公主最愛聽他讀書念經。

然而座上之人的聲音更加澄澈, 泠泠如泉:“擡起頭來。”

他依言平身,望見一張清妍明麗的芙蓉面,似是新濯洗過,眼角眉梢仍沾着水氣,雖是年輕含笑,然目光冷清含威,教人不敢輕視放肆。

與她比案而坐的是當朝丞相,年初他從北金歸來時,趙景庶曾跟随長公主,從茶樓窗口遠遠眺望過。長公主常誇趙景庶生得好,說他“若無祁家郎,玉冠永京城”。今日近處見了祁家郎,趙景庶暗暗自比,才知不僅遜于容貌,更弱在氣度。

就連引薦他入西宮的江供奉官,也是新柳姿容、詩書氣質,望之清新宜人。

趙景庶心中默默苦笑,他被派來以色惑主,一入此室卻如魚目入珠匣,黯然失色,又怎可能得太後青眼?

不過這樣也好,他就能回公主府去,依舊侍奉在大長公主身側。

上首太後卻輕笑道:“瞧着有幾分乖巧,倒是不惹人生厭。”

祁令瞻聲色冷淡:“你瞧着他哪裏好,眼睛還是鼻子,割下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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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景庶聞言肩膀微顫,聽太後道:“你別吓他。逾白,先将人安置到前殿去,看看他會做些什麽。”

江逾白應了聲是,又将他引出了太後所在的宮室。此番觐見前後不過一刻鐘,卻叫趙景庶心裏覺得很不舒服,走出去被清風一吹,只覺得衣服都被薄汗黏在了背上。

西宮裏,照微重又低頭擺弄起棋枰上的殘局,見祁令瞻三分不滿七分質問地盯着她,忍俊不禁地捧起了茶。

“好哥哥,你是明珠在前,我看那瓦礫做什麽,剛才我還當你是做戲,原來你是真上心了!”

“我上心什麽了?”祁令瞻不認,又在棋盤上堵了她一道,“我只是不贊同你把王化吉送的人留在身邊,你想做什麽?”

照微眨眨眼,“我沒想做什麽呀,王化吉向我示好,我就算不喜歡,也不必急匆匆地打他的臉。他繞着我出主意,就會少注意些你的動作,我這是在幫你。”

祁令瞻皮笑肉不笑,“這麽說,你收了他送的人,我還得謝謝你。”

照微揚眉:“不必客氣!”

她将趙景庶留在身邊,尋常召見過幾回,只是靜坐着說話,并沒有別的意圖。趙景庶揣摩着她的喜好,使勁了渾身解數也未能使她動心,自覺有負大長公主的囑托,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有時他甚至覺得,太後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跳梁小醜。

轉眼到了六月底,天氣熱得動辄生汗,皇上和太後要前往浔州行宮避暑,除了保證宮廷與朝廷基本運轉的官員外,許多內侍女官、朝廷重臣也要一同前往。

趙景庶沒想到太後會特意點他的名字,且在前往行宮的路上,見他被日頭曬得靥紅生汗,竟恩準他登上鳳辇伴駕。

二十八擡的鳳辇寬敞舒适,垂幔中四置冰盆,太後端坐其間,無汗無塵,與他周身的狼狽形成了鮮明對比。

錦春女官朝他遞上一冊道經,問他:“會讀嗎?”

趙景庶連忙捧過,“會。”

他讀經的聲音娓娓動聽,偶爾擡眼觑向上首,卻見那彩繡輝煌的娘娘正望着遠天的晴空出神。

照微指間無意識地撚着衣上的流蘇,正琢磨着到了行宮之後的安排。

自她留趙景庶在福寧宮後,定國公、碩國公等人見此招有戲,也紛紛托了關系往福寧宮裏塞人。照微讓江逾白和錦春一起掌眼,每家挑了一兩個人留下,此次去行宮避暑,特意帶上了他們。

這些人裏,趙景庶仍得獨一份的“恩寵”。

她知道這些貴戚此番行徑是先禮後兵,先向她獻男寵作敬酒,倘她仍不肯在人丁稅上放過他們,他們就會反手參她帏薄不修,私德有虧,甚至以此為契機,慫恿武炎帝,逼迫她撤簾還政。

畢竟她特意叫江逾白向王化吉放了一份要黜減的名錄,眼見着要大難臨頭,他們必然會有動作。

照微心中默默想,只殺一個王化吉有什麽意思,她特意在此事上費了心機,要拔就拔一串,好好在朝中震蕩一番,趁機将礙眼的釘子全都拔掉。

長寧帝的屍骨都涼透了,竟還有人敢妄圖拿捏她。

行宮落地,李遂安置在夢得宮,照微則住進了月徊宮,身邊仍舊是錦春、錦秋與江逾白侍奉,将随行的侍寵安排在月徊宮的東偏殿,神骁衛等安排在西偏殿。

休息過後,照微派錦春去請祁令瞻來小坐,錦春卻很快孤零零地跑回來,小聲轉述祁令瞻的話:“祁大人說,月徊宮太熱鬧,沒有他落腳的地兒,他就不過來了,等何時濁氣沒這麽重了,他再來拜會娘娘。”

照微躺在貴妃椅上,搖搖晃晃地發笑:“本宮就知道他會小心眼。”

不過這也正是她想要的結果,把祁令瞻氣到不來看她,她才能放心施展自己的計劃。

她将錦春與江逾白叫到跟前,仔細囑托之後的事:“今夜把大家都叫到院子裏,叫他們各自使出十二分本事來熱鬧,本宮要徹夜不休。明日本宮若是頭疼,就暫不視朝了,只把折子遞進來便是,叫那趙景庶來給本宮侍藥。”

她的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那藥,你可準備妥當了?”

江逾白仍想勸她:“娘娘,是藥三分毒……”

“不過三分而已,本宮受得住。”

江逾白便不說話了,雖仍不贊同,到底沒有違逆她。

祁令瞻沒有赴照微的約,除了吃醋生氣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次跟來行宮的侍從裏,發現了幾個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熟人。

當年他為調查容郁青死亡一事曾孤身潛入玄鐵山匪窩,與謝愈手下的匪寇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後來這些匪寇為了押容郁青去白馬寺,受呂光誠等的逼迫,四散寥落,沒想到竟突然出現在行宮的侍從隊裏。

他着人去打探一番,得知這幾個人是王化吉請進宮給皇上表演戲法的江湖雜百技,皇上沒看夠,纏着要将他們帶到行宮來。

祁令瞻抓了一個人,拒了照微的約,如今正關了門悄悄審問。

“我與你們謝老大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你們潛入宮中到底是為什麽,如今老實交代,咱們還有商榷的餘地,否則我将你們的身份宣揚出去,你們還得死第二回 。”

那匪寇有恃無恐地說道:“你如今是大官,就不怕你們侯府通匪的名聲傳出去嗎?”

祁令瞻不以為意,“家父已經過世,些許身後名罷了。”

那匪寇聽了這話卻是一哂,嘲諷似的,“謝老大果然沒猜錯,就憑你們這薄涼的性子,就算人沒死,你們也要為了自己的名聲把人給弄死。”

“什麽叫就算人沒死?”祁令瞻聲音微冷,“把話說清楚些。”

匪寇嗤笑不言。

祁令瞻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與他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們想殺王化吉,我可以助你們,也可以把你們的蹤跡捅到王化吉面前,怎麽選,端看你配不配合。”

匪寇微驚,又故作平靜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來向我打探目的?”

“如今是我在審你!”祁令瞻微微拔高了聲調,“謝愈在哪兒?我要見他!”

因前不久與江逾白在宮外有過交情,此番謝愈特意派了幾個臉生的兄弟入宮,因報仇心切,卻把祁令瞻這茬給疏忽了,沒想到他記性那麽好,堂堂丞相竟然還會注意到幾個變戲法的雜百技。

在那匪寇的聯絡下,祁令瞻借故離開行宮幾日,回永京與謝愈碰面。

他這一走,照微更是肆無忌憚放開了手腳,第二日便稱夜裏受了風寒,輪流召那群年輕俊秀的男寵為她侍藥,當然,最頻繁召見的還是趙景庶。

趙景庶手裏端着藥碗,緩緩以勺攪拌,直到藥的溫度适宜,然後跪呈給太後,并提前準備好清口的蜜煎。

照微笑吟吟将那碗藥喝幹淨,從四方盤裏揀了一顆蜜衣梅含進嘴裏,也不嚼,只慢慢逗弄着。

她問趙景庶:“你從前也是這樣給山陽大長公主侍藥的嗎?既然這麽周全,她為何不要你了?”

聽她點破自己身份,趙景庶臉色一白,“娘娘,我沒有……”

“本宮換個問法吧。”照微将玉碗擱下,含笑問他:“倘若你一定會死,願不願意為舊主換一份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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