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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樊花樓的雅間裏, 祁令瞻與謝愈對桌而坐,這的确是兩人都未曾設想的情形。
滿桌精致佳肴,杜康好酒, 謝愈故作毫不在乎的姿态,吃得滿嘴流油,祁令瞻卻是一口也吃不下, 擱下筷子看着他,耐心正在逐漸消失。
“你從呂光誠手裏脫身以後,到底去了哪裏?”
“西州。”
“聽說西州更換了新城門, 門上嵌了一對銅獅頭,你見到了嗎?”
“唔,”謝愈喝了口茶, “修得還不錯。”
“我方才在騙你, 西州沒有修城門。”祁令瞻聲音微寒, “你根本就沒去西州。”
被人戳穿,謝愈面上也毫無羞赧之色,只是笑道:“你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眼,當年也不至于辦那種蠢事。”
祁令瞻敲了敲銅酒壺, “謝回川, 我沒有時間聽你胡扯,也沒有心思與你敘舊,我今日來是與你談條件的,你告訴我父親的下落, 我替你殺了王化吉。”
謝愈冷笑一聲,“你可知我為何要殺王化吉?二十年前西州的慘禍, 也有他在仁帝面前進讒的一份功勞,你殺他, 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祁令瞻道:“我不認天經地義,我只認交易。”
“豈止是不認天經地義,我看閣下也不想認自己的父親,你打聽他的下落,究竟是想讓他生,還是想讓他死?”
聽出弦外音,祁令瞻壓低了聲音:“所以他果然還活着。”
謝愈點了點自己的腦門兒,說:“人活着,但是摔壞了腦子,你和侯夫人,如今他都記不得了。我帶他見了很多大夫,都說腦後摸着有血塊,輕易動彈不得。”
祁令瞻默然半晌,說:“我想去見見他,讓他在永京安置下,我來給他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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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想治好他?”謝愈微微傾身,若有所思地盯着祁令瞻,“侯夫人應該已将當年的內情告訴你,他死了,侯府才有清白的名聲,他若是活着,難免有人誣永平侯府通匪。雖說你和當今太後把持朝政,但也不是沒有政敵吧?”
祁令瞻态度堅定:“這些都是後話,我要見他。”
他說願意孤身前往,謝愈思索後答應了這件事,帶他前往安置祁仲沂的小別院。
因流落在外,不比在侯府時養尊處優,祁仲沂瞧着比從前清癯許多,目光卻更溫和,身着粗布麻衣,正坐在屋前的臺階上費力地讀一本書。
他擡頭看見祁令瞻,目光裏流露出疑惑的意味。
“這位是你的……”
謝愈話音一頓,不知是否該透露祁令瞻的身份,卻見祁令瞻向祁仲沂深深一揖,直截了當道:“父親,母親尚等你回家。”
祁仲沂手中的書落在地上。
他緊緊盯着祁令瞻的臉,覺得似乎有一種熟悉,然而想得深了,只覺腦中生出一陣深深的刺痛感。他撐身站起來,想走近些瞧,未料腳下一踉跄,祁令瞻快速上前兩步,扶住了他。
謝愈從旁解釋道:“自他蘇醒後一直是這樣,一想多了就頭疼……先進屋吧,慢慢聊。”
祁令瞻與祁仲沂聊了半個多時辰,詢問他一路上的經歷,方知他當初跳崖不僅傷到了腦袋,還摔斷了腿。如今他的腿已經養得差不多了,若是不疾跑,慢慢走路時也與常人無異。
祁令瞻心情複雜地離開了小院,臨走之前對謝愈說會請宮裏的太醫來給祁仲沂看病。
“這倒不着急,”謝愈說,“比這更重要的,是你要想好如何與令堂和太後交代,之前你代父簽和離書的事我也聽說了,這也是我之前猶豫着沒有帶他回永京的原因。”
祁令瞻向他一揖,感謝他這段時間的照料,“我會盡快安排好這一切的。”
他本打算今夜回永平侯府,明日去拜訪楊敘時,請他來給祁仲沂看病,孰料剛踏進府門,尚未坐定喝口茶,便見平彥着急忙慌地闖了進來,一見他便高聲嚷道:“不好了!公子,大事不好了!”
祁令瞻蹙眉,“讓你在行宮守着,發生什麽事了?”
平彥喘上來一口氣,“有人給太後娘娘的藥裏下毒,如今行宮已經翻了天了!”
祁令瞻驀然站起來,“她如今怎麽樣?”
“娘娘受了點影響,但是還醒着,如今正命神骁衛在行宮裏頭大肆搜捕。”
聽見照微沒有大礙,祁令瞻心頭稍微緩了一緩,将止不住打顫的手掩進寬袖中,對平彥道:“你慢慢說,說仔細些。”
原來祁令瞻離開後不久,照微便借故頭疼,宣那些俊秀的男寵們輪流侍藥,不料這藥喝了兩天,卻是越喝越身子不舒服,着太醫一查,原來是藥裏被人掉了包。
祁令瞻聽完便覺得不對勁,“且不說給太後下藥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真得了手,又怎會不求一擊斃命……當然,若想擺在人前,這些都不重要,你來的時候,太後可查出了下藥之人?”
平彥道:“只聽說給她老人家侍藥的那群郎君全都看守了起來,其餘的人好像還在搜查。”
“侍藥的那群郎君?”祁令瞻抓住了重點,“我不過離開兩天,她身邊倒是十分熱鬧。”
平彥滿頭的汗,愕然不敢言。
之前見她帶着一隊郎君浩浩蕩蕩前往行宮時,祁令瞻尚是又生氣又疑慮,如今她趁他不在,在行宮裏鬧了這麽一出,反叫祁令瞻猜出了她的居心。
這是要對王化吉下手了,恐怕受牽連的也不止王化吉,給她塞人的那群皇親貴戚都要跟着倒黴,只是堂堂太後,使這種不講究的手段,實在是叫他難以茍同。
他倒是忘了自己怎麽把杜思逐趕出永京的了。
他原地踱了兩圈,問平彥:“你确定她真的沒事嗎?”
“這……我也沒親眼看見,只是聽錦秋姑姑安撫了一句。”
雖然已經猜出了是她的手段,畢竟沒有親眼見她安然無恙,祁令瞻心裏仍然懸着。何況做戲這種事,既然要給人看,總要有幾分逼真,聽說她真的喝過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讓人不能全然放心。
思及此,他起身往外走,對跟上來的平彥說道:“你持我的令牌去請楊敘時,讓他星夜趕往行宮,不要耽擱。”
說完便去馬廄裏牽了馬,戴上鐵手藜,徑自往浔州行宮的方向離去。
他疾馳一天半的路程趕回行宮,此時的行宮裏已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神骁衛一半在月徊宮附近巡守,一半派出去四處拿人,如今掌管藥膳的內侍、侍藥的郎君們皆已看押,随着口供等“證據”的流出,開始有一些外宮的官員也被關押提審。
祁令瞻只随口問了兩句,徑自往月徊宮裏頭走。
照微正歪在榻上,隔着一座屏風,聽神骁衛的侍衛首領回禀外面的情形。此時錦春匆匆走進來,說祁大人突然趕回,已經進了院子,将照微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擱下手中的湯碗,狼狽地抱着枕頭往裏一滾,扯過被子蓋到脖子閉上眼。
只是屏風外的侍衛首領和江逾白尚未來得及離開,被祁令瞻堵在了屋裏。他往屏風處望了一眼,冷聲叫他們都出去。
侍衛首領好說,江逾白卻不好商量,只是站着不動,充耳不聞。
祁令瞻對他說道:“你近身侍奉太後,出了這樣大的簍子,你理應脫簪待罪,為何還敢在此狐假虎威?”
江逾白說:“娘娘若要治我的罪,我絕無怨言,但在此之前,我仍要守好娘娘。”
祁令瞻嗤然,“你若真守得好她,何至于出今日的事情。”
聽見外面兩人僵持不下,照微沒病也被吵出病來了,她實在聽不下去,只好輕輕咳了兩聲。
這兩聲是咳給江逾白聽的,他并不情願地垂了垂眼,卻仍是向屏風處一揖,輕聲說道:“奴婢先告退了。”
屋裏只剩下兩人,祁令瞻繞過屏風,手探進被子裏,抓着照微的胳膊将她拖了起來。
“哎哎哎,有沒有王法了!”照微忙睜開眼,扯過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團,瞪了祁令瞻一眼,旋即又頗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睫。
祁令瞻問她:“到底是什麽藥,你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話到嘴邊轉了個彎,照微暗道險些被他詐出來,“是有人要害我,我怎麽知道是什麽藥?你聽聽你這語氣,不像是來關心我的,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祁令瞻掰過她的下颌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見她眼下發青、嘴唇泛白,聲調雖然高昂,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狠狠斂起了眉。
“好,就當是有人要害你。”祁令瞻先不與她計較這個,“所以你真喝了那有毒的藥?”
照微眨眨眼,“我也是不小心……”
為了不被他覺察,照微此番特意沒有帶楊敘時來行宮,随行的其他醫官不敢亂說話,只含混說了些“并無大礙”、“尚在查驗”的話來敷衍他。
幸而平彥腿腳麻利,第二天就帶着楊敘時來了行宮。
照微剛與江逾白密談了一番,正暗自得意沒有被祁令瞻抓到把柄,轉頭看見一臉疲憊的楊敘時背着醫箱走進來,霎時臉都綠了。
照微瞪他:“誰準你到行宮來的?!”
“回娘娘,臣也不想來,”楊敘時打了個哈欠,指了指祁令瞻,“臣是被這匪徒硬綁來的。”
他打開醫箱,拿出脈枕,“臣先給您把個脈,請吧娘娘。”
診過脈,又檢查了藥物殘渣,楊敘時臉上露出些許玩味神色,“呦,原來是老朋友了。”
祁令瞻說:“別繞彎子。”
楊敘時便說道:“這藥裏有一種極寒的藥物寒石脂,這東西想必丞相也不陌生,當年姚貴妃指使人給襄儀皇後下藥那樁公案裏,不也出現了這種東西嗎?”
當年姚貴妃指使祁憑枝将祁窈寧平常喝的藥換成劣品,意圖拖累她的病情,為了将這件事捅出去,祁窈寧将計就計,往藥碗裏加了寒石脂這種東西,讓當時年僅四歲的李遂喝下。
她情知自己久病,有什麽症狀也不會引人注意,然而李遂是太子,是國本,若能咬住姚貴妃陷害太子,這件事才能發揮它的意義。
當年照微目睹了這件事的過程,提到寒石脂,在場的幾個人都對其十分熟悉。
祁令瞻聲音淡淡:“原來是寒石脂,我知道了。”
楊敘時診完,說她身體雖然受了影響,但是調養一段時間倒無大礙。祁令瞻将他送出門後折回來,反手将門鎖住。
他緩步走到圍屏旁看着她,目光沉沉。
“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照微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見他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從袖間掏出了一把檀木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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