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跳

第006章 心跳

同居第一個晚上的氣氛實在不算融洽。

第二天,裴拾音起床,收拾東西準備去上課。

一樓的餐廳裏,宋予白已經用完了早餐,正在遠程聽戰略部那邊的晨間早報。

聽到她下樓的動靜,男人往餐桌那頭點了點下巴:“過來吃飯。”

西式的早餐,煎蛋培根,還有被烤得恰到好處的薯角,金黃色的薯皮上,有被磨好的細碎胡椒顆粒。

白色的圓柄瓷杯裏,是冒着淡淡熱氣的溫牛奶,旁邊的小磁盤裏還有幾塊方糖。

方寧仍在廚房裏忙碌,是在準備兩人餐後的紅茶。

原封不動都是兩人之前的習慣,只是她搬家後的這段時間裏,沒人照顧她飲食起居,她吃豆漿油條已經習慣。

裴拾音一動不動地站在圓梯臺階上,遠遠打量他臉上的平靜寡淡。

昨天的不歡而散,顯然對他的情緒構不成任何影響,該對她怎樣還是怎樣。

他有定力,能将一切都當無事發生,就像那晚在雷雨夜聽完她熱忱而忐忑的告白,雖然有剎那的不能置信,但很快,那雙漆黑的瞳孔裏,就重新回複鎮定。

窗外雨打玻璃,雜聲潦草,電閃雷鳴,也絲毫不妨礙他心如明鏡。

他并沒有一絲生氣和尴尬,只平靜地問她,知不知道我們之間是什麽關系?

她當然知道。

她是被托送的孤兒,她被他親手帶大,她叫他小叔叔,她每年春節,都會收到他給自己包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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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的哆啦A夢,只要對他許願,再遙不可及的願望都會應驗。

“那你覺得,我們可以嗎?”

也許是為了照顧她的自尊心,即使她不知好歹越軌,他也沒有選擇當面拒絕,只循循善誘,像教她解一道複雜的難題,由她一步一步,自己找到答案。

“就算我們之間,真的毫無親緣關系,我也不能對你産生男女之間的感情,這等同于,我在利用年齡和閱歷的優勢,引誘你。”

“……”

“抱歉,讓你誤會,是我的錯。”

這是正人君子。

連她喜歡上他,他都為此向她道歉。

高山仰止的品性,如神龛裏高不可攀的佛,就連憐憫,都帶着一絲高高在上的冷意。

将這段自取其辱的回憶中止,裴拾音扯扯嘴角:“不了,早課一般有別的同學給我帶,我直接去教室裏吃就好。”

宋予白這才從平板裏的視頻會議中擡頭。

餐廳的氣氛随着他遙遙遞過來的一眼,瞬間變得有些逼仄、壓抑。

他臉上永遠表情平靜從容,清淩淩的,事不關己,但無形的壓迫感,卻讓被他注視的人,像于迷霧森林裏被困住的獵物,于黑暗中,在不具名的危險中不安。

但裴拾音破罐子破摔,無所畏懼,徑自走到玄關口找小坡跟搭配今天的森系吊帶裙,然後,她聽到腳步聲傳過來,就停在自己身旁。

順着黑色的布絨棉拖鞋,能看見男人的腳踝,凸起的踝骨被黑色的薄襪包裹,顯而易見的骨骼感裏帶着極強的、高高在上的禁欲。

“那我讓方寧把東西打包了,周叔送你去學校的路上可以吃。”

修長的手指拎着一個軟布便當盒的系帶,露出一截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腕上那一串跟他清冷氣質不符的豔欲淡紫色佛珠。

是他哥哥的遺物。

遞到眼前的是她最喜歡的小兔便當盒。

是高中那年暑假,他慶祝她考上寧大,特地抽時間帶她去古鎮旅游,在文創店買回來的禮物。

裴拾音擡起頭,确認方寧已将廚房門落鎖,然後才看向他哂笑一聲:“小叔叔,我認為一個屋檐下,最合理的避嫌,應該是互不打擾,互不要求,所以,請您不要再管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了,我說了,我同學,會給我帶的。”

宋予白略略擡眼:“男生?”

“我什麽時候說是男的了?”裴拾音敷衍地扯了一下唇,臉上裝得卻很乖巧,“我的正常社交應該不在您質詢的範圍之內吧?”

她在他眼裏的形象,大概是頑劣放縱的翹楚。

其實三年前他遠赴瑞士,裴拾音有過反思。

他從小就在“完美”的條條框框裏被精英式的培養,言行舉止,樣樣都被道德的标尺所規範、衡量。

而她天性跳脫不喜歡框架,之所以裝出乖巧溫順,也僅僅只是因為,她确定宋爺爺喜歡這樣的自己。

于情于理,他應該最頭疼自己這樣的人,只是養在身邊這麽多年,到底是有感情,加之又礙于宋爺爺的面子,根本無法單方面割舍掉跟她的聯系。

想避嫌也避不掉。

她賭他不敢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跟任何人說。

玄關口,宋予白微垂着眼簾,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沉默着也不說話。

他接近一米九的個子,高了她足足一個腦袋,裴拾音需要費力擡頭,才能在這樣近距離的對峙中,迎上他的視線。

透過玻璃鏡片,能看見他那雙棕色偏粉的瞳孔裏,倒映出的自己——倔強、生硬、冥頑不靈。

而他從始至終,都像一個不願意跟小輩計較、耐心極佳、包容度極高、情緒穩定的成年人。

空氣裏彌漫的火藥味太重。

裴拾音很無所謂地聳了一下肩:“而且周叔也不用特地送我,今天有其他人來接我。”

話音剛落,花園門口響起喇叭聲。

淺灰色的保時捷suv正正準準停在花園門口,看着興沖沖從駕駛位跳下來的葉兆言,宋予白這才反應過來:“他來接你?”

看到葉兆言她心煩,跟宋予白這樣撕咬對峙,反複确認敵友關系,她更心煩。

“對啊,您跟我在這兒理論了這麽久,也就只有他會開雲霄飛車,能保證我不在早課遲到了,”

周四早課9點的教授是出了名的嚴苛,她現在搬得離學校遠了,當然得加倍小心。

纨绔子弟葉兆言,幹啥啥不行,但好歹,在速度與激情方面,是個最靠譜的專車工具人。

宋予白本能地皺了一下眉,目光落在葉兆言手裏那捧玫瑰上,“一句路上怎麽能超速行駛”的質詢就提前啞了聲。

搬家第一天接裴拾音上課是趙曼冬的安排,葉兆言被自己的媽媽耳提面命交待,壓根不敢怠慢,這趟過來,殷勤得不像話。

更何況,将心比心,裴拾音從小漂亮到大,真安排他做個苦力跑跑腿,他也完全心甘情願。

就是太難上手。

雖然兩人有婚約,但裴拾音從始至終都跟他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标準的上流圈大家閨秀的禮儀,得體的禮貌讓人壓根挑不出刺——不至于過分親近讓他想入非非,也不至于過分疏離,讓兩邊的長輩難堪。

之前學校裏的話劇表演,葉兆言耳根軟,架不住林蓁蓁軟磨硬泡,說好給裴拾音的玫瑰,最後也沒到她手上。

他自知理虧,花了大力氣訂到更好的玫瑰,私心也是想給她賠禮。

“裴拾音,早餐我也給你買好了,是興隆記的蝦餃,特地訂了6點的鬧鐘起來排隊的。”

裴拾音給宋予白遞了個“看吧,我的早飯壓根不用你操心”的眼神。

宋予白斂眸,緩緩垂下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葉兆言懷裏的玫瑰上。

“厄瓜多爾的紅酒玫瑰,蕊盤雖然小,但含粉量也不少,”他沉吟半秒,側眸問她,“訂婚這麽久了,你花粉過敏的事情,難道沒跟他說過麽?”

葉兆言臉上讨好的表情瞬間被尴尬取代,裴拾音頭皮發麻,不想節外生枝,只能出來打圓場。

“之前抵抗力差才過敏,我現在哪有那麽嬌貴。”

母親剛去世的那幾年,她隔三差五的生病,3、4月份花粉過敏,打一晚上的噴嚏都睡不着,但又不敢麻煩人,是他聽見動靜,連夜叫來了家庭醫生。

打點滴困了能靠在他手臂上睡覺,昏昏沉沉發着低燒,能聽他低柔溫和的嗓音,跟她說不要害怕,很快就會好。

她眼角洇着淚,往他懷裏躲,迷迷糊糊叫“媽媽”。

宋予白那年也不過十八、九歲,嘆了口氣,就抱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只是這種待遇,成年後就不會再有,所謂的花粉過敏,似乎也不藥而愈。

葉兆言進退兩難:“那這玫瑰……”

不得不說,由于照顧裴拾音的标準被宋予白擡得太高,他跟她相處時,總不免戰戰兢兢,生怕婚前照顧不周,就被母親趙曼冬一通數落。

高中那會,他隔三差五就找人給她代寫情書,上一句海子,下一句米蘭昆德拉,即使拼拼湊湊,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

不像現在,被宋予白以一種審慎的目光打量着,比看女婿的眼光更挑剔,看他哪哪都不滿意。

“別聽我小叔叔吓唬你,把花給我吧。”

裴拾音接過玫瑰,胳膊差點沒承受住這突如其來的重量。

她提了口氣才抱穩懷裏的花,足足8、9公斤的玫瑰,她一個沒吃早飯的人抱久了都要低血糖。

葉大傻逼獻殷勤之前,就不能先動點腦子嗎?

裴拾音心裏罵歸罵,臉上依舊是溫溫柔柔的得體,她甚至配合地低頭聞了一下,證明自己壓根沒有花粉過敏這回事,彎彎的眼簾,笑着跟葉兆言說喜歡。

宋予白不動聲色地從兩人的互動裏收回目光,耳邊的嬉笑聲裏,都是情濃。

葉兆言喜出望外:“真的嗎?”

裴拾音扯了扯唇,笑着說“當然”。

這麽重一捧花,等會到了學校,都不知要扔哪裏。

難得被她正面肯定,葉兆言已經迫不及待問她喜歡什麽花,他下次專挑她喜歡的買。

裴拾音臉上溫恬的假笑一僵,還沒來及在心裏哀嚎,旁邊已有人先她一步,淡聲說:“蓓蓓從小手勁小,不能吃力。”

厄瓜多爾的紅酒玫瑰,像紅酒潑墨于白玫瑰的花瓣尖,将素白染色,含苞半開的花朵,像燃燒的荼蘼,正是它生命中最豔麗的時刻。

宋予白的目光從嬌豔欲滴的鮮花上移開,眉峰微擡,在她錯愕的目光,仿若洞察一切,如同一個考慮周全、事事妥帖的長輩,微笑着向葉兆言真誠建議道:“如果真要送花,小捧的茉莉白玫瑰,她應該會更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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