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晚霞
第049章 晚霞
也許是因為這場臨時的鬧劇太過匆忙, 男女親眷各只預留了一桌,訂婚的排場比宋予白想象中要小。
這樣的訂婚, 形式的意義就被無限放大。
斯少東那邊邀請過來的親朋好友,似乎有個別都跟宋家在生意上有所往來,且數額還不小。
袁開樂呵呵地跟他招呼,宋予白只是扯了一下唇,就匆匆別過眼——至少,在不确定斯景有沒有亂講話的前提下,他不想被對方代入某個叫“老渣男”的稱呼裏。
宋墨然在宋予白入場的時候看到他, 意外之餘,臉色到底說不上好看。
想到他在海市裏那通電話說的那些大逆不道差點要把他一口氣送走的話, 只覺得頭疼。
然而警告的話還來不及說,斯少東已經帶着人過來敬酒,拉着宋予白,一口一個“親家叔叔”。
接受到宋墨然眼裏恐吓他不準亂說話的毒刀子,宋予白對斯少東的熱絡并不回應,只是笑着問:“怎麽還沒見斯景和拾音?”
斯少東是一個在應酬上相當熟練的老手:“他們年輕人,總歸是要點時間準備的。”
宋予白微笑推開對方遞來的酒。
“我回來得太急, 不知道今天的流程是什麽, 等會萬一要說點什麽, 也能提前一點時間準備。”
斯少東點頭稱是,轉身就去廳外打電話催人。
宋墨然并不會當着外人的面落兒子的臉, 這種時候等人走了,頓時臉就又垮了下來,顧及周圍的目光, 将他領到宴廳隔壁的休息間,板着臉警告道:“你別在這種日子裏發瘋, 別弄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然而注意到宋予白微微潮紅的臉色,眼底泛起的紅血絲,宋墨然還是忍不住擡手探了一下他的溫度。
觸手心驚肉跳的熱度,讓老人家在心疼之下的語氣多少還是放緩了,只是嘴上仍舊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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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不舒服就回去歇着,這裏少你一個也無所謂。”
居高不下的體溫,已經讓他的身體出現了輕微的畏寒,他倚在近門的牆邊。
愈演愈烈的高燒,頭痛到集中不起注意力,以至于思考,都變成了一件遲緩的事情。
“所以爸爸也覺得今天這個訂婚可有可無,對嗎?”
宋墨然皺眉:“我什麽時候這麽說了?”
宋予白:“反正在您眼裏,其實我在與不在,結果都一樣,是不是?”
相比已經退居幕後的宋墨然,他才是君豫唯一的話事人。
斯少東眼巴巴過來敬酒,想跟他拉進關系是無可厚非的事情——畢竟來參加訂婚的人雖然沒有那麽多,但至少每個人都會留意。
所以,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正兒八經的訂婚,他這個做叔叔的,不可能、也不應該缺席。
在緩慢呼出的郁氣裏,他終于想到了症結,平靜地問:“拾音臨走前,跟您說了什麽?”
宋墨然的臉色有短暫的遲滞,但很快,他恢複如常,只是故作鎮定地反問他:“什麽什麽?”
“如果不是您點頭應允,她那個性格,絕對不會在這種場合,私自離開。”
自己這個寶貝侄女,雖然心眼多,一肚子壞水。
但歸根結底,她對待長輩,孝順聽話,她不是一個會在這種場合不管不顧,不去在意後果的人。
無論是否擁有血緣關系,他跟宋墨然已經是她留在這個世上唯二的親人。
從情理上,她都無法割舍下他們兩個。
宋墨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您一直明白。”
宋予白緩緩吐息,将因為高燒而悶在胸口的熱氣平緩地長舒出來。
他平靜地望着自己的父親。
“因為您覺得,如果我真的跟拾音在一起,不管她是否願意,這在外人看來,都是一樁家門不幸,一樁醜聞。”
“于情于理,您都不會想看到這個結果。”
“在您看來,不讓醜聞發酵的最好辦法,要麽就是讓她早點訂親嫁人——但這個辦法顯然行不通,因為我已經回來了。”
他的确已經準備了充足的腹稿和方案,他不會讓這場鬧劇持續。
“所以,退而求其次,您認為,單方面地隔絕我跟拾音的聯系,也不失為一種冷處理這段關系的好辦法。”
裴拾音向來都聽宋墨然的話,即使陽奉陰違,她也絕不會讓父親在面子上難做。
“只要這中間有任何一個人缺席,就可以達成您的目的。”
“無論是她缺席,或者我缺席。”
“或者,在雙方長輩的默許下,她跟斯景一塊缺席。”
隔門外,觥籌交錯的人聲不變,就連斯少東圓場打哈哈的聲音,都是一如既往地松弛随和,從容到像是無事發生。
宋墨然将他帶到這裏,也不過就是為了阻止他進一步失控而做的緩兵之舉,甚至,也想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
從試衣間分別的那一眼,裴拾音秀致的臉上還染着微紅的餘韻,在臨走前,看他的那一眼。
是告別的一眼。
徹夜未眠奔波的疲累、高燒之下對身體的摧折,以及試衣間裏那場短暫的歡愉所帶來的警惕放松。
在确認裴拾音跟斯景兩個人不可能是那種令人憂心忡忡的男女關系的前提下,他承認,他看到她那副餘潮未平的嬌容時,的确會心軟,的确也會忍不住想要被她牽着鼻子走。
——無論她想要什麽,在那個當下,他都會忍不住想要答應她。
宋墨然聽完他的分析,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你想多了,你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病了就好好休息,別在這瞎折騰我這把年紀的人。”
“是麽?”
宋予白靠在牆上,輕輕地笑了聲。
“她把我作為在您這兒的一張底牌,一把用來跟斯景遠走高飛的籌碼,您怎麽可能會不答應?”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宋予白以為自己會生氣,會憤怒,會像被一個人丢在海市那樣無可遏制地全身發抖。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想起裴拾音,想起她的臉,想起她被自己抱在懷裏的溫度,他的心還是會變軟下來。
是他一直做得不夠好。
他不舍得怪她。
所以宋予白只是低着頭,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
然後低低地,用一種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說了句——
壞孩子。
宋墨然見他不怒也不惱,神色也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這時候也摸不準他的心思,剛剛因為裴拾音離開而放下去的一顆心,又重新提了起來,警覺地警告道:“你在想什麽?”
宋予白:“在想,這兩個人接下來打算跑到哪去?”
蛛絲馬跡千絲萬縷,他需要花點時間,靜靜地去思考解決方案。
如果她真的有非離開他不可的原因——
橫豎,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該讓她知道的事情,她也已經知道了。
至于剩下的,他不想逼得太緊。
她跑一次兩次還是三次,結果都不會變。
天涯海角,他總能找到她。
但無論如何,他不希望她不開心。
他不希望,她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不開心。
所以當務之急,并不是找到她在哪裏,而是确保,自己可以給她創造出最安穩無憂的環境。
這個環境裏,包括她想要的、安靜獨處的自在空間,也包括——
宋墨然的态度。
然而,宋墨然的态度很不好。
在了解到他的意圖之後,老人家拄着拐杖的手,手背上有青筋崩起。
“你瘋了!”
生氣時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
“我這幾年給你安排的哪個相親對象不好?但哪個姑娘你正眼看過?過了年你都三十了!你都一把年紀了,還饞人家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你不覺得丢人我都覺得丢人!”
沉默了兩秒,宋墨然又苦口婆心地放軟語氣。
“予白,不管怎麽看,她好歹都是你哥哥的女兒。”
宋予白想到年初他的體檢報告,雖然這時候跟他攤牌很安全,但他仍不想在這個時候有意外發生,所以他還是選擇扶着自己的父親坐到了窗邊的凳子上——
以防萬一。
“我就是因為知道您把她當做哥哥的孩子,所以我才想,要不讓她永遠成為我們家的人。”
宋墨然被他過于真誠、坦然的目光給看得愣住,緩慢而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哥哥跟裴蓉沒結的婚,讓我跟拾音結,他們沒成的禮,讓我跟拾音成,他們沒做完的事情,讓我跟拾音做。”
宋予白耐心而平和地望着自己的父親,一字一頓道:“如果您那麽希望我成為哥哥,那您應該賦予我完成這些事情的權力。”
他從始至終都不想跟宋墨然争吵,所以他從始至終都保持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平穩心境。
因為他知道,他的态度越強硬蠻橫,父親看待拾音的眼光,就會越不善。
世俗就是如此。
明明沒臉沒皮、死纏爛打的是男人,但所有人還是會習慣将責任歸咎到女方。
他要他的裴拾音,即便真的棄他而去,走的每一步,也都幹幹淨淨,無可指責。
宋墨然以為自己這個向來知禮有節的兒子自己想通,結果對方一開口,亂七八糟到不要臉的邏輯差點氣得他掄拐杖打他,但是一想到這唯一的兒子還在發燒,拐杖高高揚起,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但是蓓蓓已經訂婚了。”
“且不論這個訂婚到底有多兒戲,她就算別人結婚,我也能等她離婚。”
他忽然垂下眼簾,溫柔的目光像是沉浸入一種病态的,甚至露出一絲稱得上是狂熱的緬懷。
他用一種很向往的口氣,微笑着告訴自己的父親:“她這個人,總是三分鐘熱度,可能過不了多久,對斯景就膩了,我只要有耐心等,她總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
宋墨然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但顧及到隔間外有人,只能壓着聲音破口大罵:“你瘋了!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您為什麽會這麽想?”
“您是我父親,雖然曾經是拾音的爺爺,但以後同樣也會是她的父親,我希望可以讓您看到我跟她結婚的那一天,我們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在宋墨然眦目欲裂的愕然中,宋予白平靜地褪下宋予年的手串,又或者,叫做遺物。
他将手串放到了桌面上。
“爸爸,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也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也會有非常想要抓在手裏的東西。”
“……”
客機的機翼在湛藍的天幕劃開雲層,轟鳴的渦輪一閃而過,留下兩條長長的雲痕。
專機臨時訂不到航線。
客機的公務艙客滿。
宋予白疲憊地蜷縮着擠在經濟艙後排最裏坐,腦袋靠在客窗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他親手掐死了宋予白。
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浸滿鮮血。
粘稠的血珠挂着碎肉,從指縫裏,“滴答滴答”往下落。
他坐在被肢解的身體裏,于血肉模糊的殘肢腐屍中,終于在強烈的向往裏,誕生出了新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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