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晚霞

第055章 晚霞

等酒店送餐的間隙, 宋予白先開酒。

低濃度的香槟果泡是甜甜的荔枝味,像飲料, 好喝不上頭。

冰箱裏有提前制好的冰,宋予白用銀夾給她夾了兩小塊,讓她慢慢喝,不要着急,貪涼容易腹痛。

給她點的晚餐是雲吞湯面,雲吞裏有被切得細細碎碎的馬蹄餡,咬下去脆脆爽爽的, 口齒生香。

湯面上也沒有飄着她讨厭的蔥花和芹菜。

副盤點心是德國烤香腸和甜玉米沙拉。

中西結合的平安夜大餐,搭配一杯冰冰的氣泡酒, 讓她從頭到腳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關照無微不至,他了解她所有的口味和喜好,相處的這麽多年來,往往她還在盯着菜單愣神,他已經知道該給她搭配什麽東西最好。

她從小在胃口上就被養得刁鑽,回看剛來倫敦的那段日子,在飲食上用“水深火熱”四個字形容也不為過。

如果不是日夜被懸在頭頂的“兩人到底該是什麽關系”這個問題所困擾的話, 她甚至會覺得, 這樣跟宋予白相安無事做一輩子叔侄, 也不失為人生的另一種選擇。

所以,是不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 宋予白在跟她相處時,也碰到過如她這樣別扭的心境?

——在明确知道對方心意的情況下,明明想要回應, 卻又因為阻隔在兩人中間各種各樣的情緒,只能刻意地選擇敬而遠之?

目光幾乎不受控, 總是若有似無地向他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瞟,心想宋予白到底什麽時候,會從口袋裏掏出那枚亮閃閃、沉甸甸的鑽戒出來。

他要是掏出來了,她該怎麽說?

是拒絕還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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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

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她覺得宋予白有點心急了。

明明她跟他之間,還有好多東西沒講清楚,就要求婚嗎?

雖然場地的布置很好看,酒店高樓外的夜景也很美,香槟果泡的氣氛也恰到好處,身邊的人——

她似乎仍然有點喜歡。

從14歲開始暗戀的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穿着寬松的白色圓領毛衣,辦公室裏那種拒人千裏的淩人盛氣不再,取而代之是,是一種令人覺得很舒服、很安心的鄰家哥哥的感覺。

她反複确認自己的心意,确認她對他仍然留有好感,雖然不至于像以前那樣橫沖直撞的熱烈,但這種殘存的稀薄好感,讓她不排斥跟他共度餘生。

只是她心裏始終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又像是在跟曾經那個堅持表态不喜歡自己的宋予白較勁。

想到一腔孤勇告白卻被孤獨棄置那的三年,想到雪夜裏被硬生生推開時那種不能置信的無望——

她清楚地明白,“婚姻”并不是解決這些問題最好的方式。

裴拾音的腦子被那枚突如其來的鑽戒攪和得亂糟糟的,被宋予白連着叫了好幾遍名字才回過神。

“在想什麽?”

“沒什麽。”

抿了小小一口氣泡酒掩飾心虛。

裴拾音問他剛剛說了什麽。

“想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裴拾音想了想:“你肯定很早就見過我,但我記不記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按裴蓉的說法,她剛出生沒多久,宋予白就抱過她。

後來喝滿月酒的時候他也來過。

待在別人懷裏就又哭又鬧,被他抱着反而很乖。

裴蓉曾經跟她開玩笑,說那個時候的宋予白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樣,掂奶瓶的姿勢都有模有樣。

她就着奶瓶沒喝兩口就又開始犯困,宋予白居然無師自通,抱着她哄睡的時候還知道給她拍奶嗝。

她那時候還小,對“宋予白”這個名字天生沒什麽印象,依稀只記得對裴蓉的這套說辭滿滿的都是不屑。

她埋怨裴蓉,振振有詞地問為什麽滿月宴上不是由媽媽全程抱着她,而是讓一個剛上小學的小男孩抱她,要是不小心把她摔了磕了,她這個做媽媽的,是不是都不心疼。

裴蓉當時不以為意,只是笑着說,這種情況絕不可能發生,因為宋予白天生就是照顧你的命。

沒想到一語成谶,裴蓉去世後,照顧她居然真的成了宋予白無法推脫的份內事。

這段舊事的記憶早已模糊。

她重新掉轉注意力,皺着眉頭一年一年去推算兩人可能的初次見面。

宋予白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然後才笑着提醒了一句:“就說你有印象的那次就行。”

有印象的那次,也是聖誕節。

不過是在她七歲那年。

英國的莊園裏下着雪,媽媽跟人在茶室喝茶。

她舉着一支剛剛拆了包裝的仙女棒到處找火,意外撞見他在頂樓的露天陽臺抽煙。

15歲的少年,帶着耳機靠在欄杆上看幾公裏之外的游樂園,聽到動靜,回頭。

清靜被人誤闖。

熟練噴吐的袅然白煙後,是宋予白一張皺着眉頭略顯不耐的臉。

她那個時候是小人國的标準身高,矮矮的個子,仰着腦袋眼饞他指縫裏那點煙火。

兩人互相看着彼此,像一場很有默契的對峙,都沒說話。

是宋予白先垂下了眼,彎下了腰。

仙女棒被他指尖的煙火引燃,裴拾音的眼睛也在閃耀的花火裏被點亮,軟糯的聲線說“謝謝哥哥”。

“去底下玩。”

他示意她回樓下花園。

裴拾音很乖地應了一聲。

轉身離開時,又被“喂”地叫住。

“不能跟任何人說,知道嗎?”

他呼出最後一口煙,将煙蒂丢到露天陽臺的排水槽裏,藏匿青春期叛逆的罪證。

早慧的裴拾音是個懂得保守秘密的小孩,她乖覺地點了點頭,搖着仙女棒就快樂地跑回了前院。

這是唯一一次,她見他抽煙。

再後來,相處的這十幾年時間裏,她從來沒在他身上聞到過任何煙味。

他身上的氣味永遠幹淨,冷調的木質香,像霧氣彌漫的雪山裏掩埋的一段沉香木,有一種循規蹈矩的、清泠泠的克制。

偶爾也會見到應酬場上有人給他遞煙,他會接,但也不會當着別人的面抽。

提及舊事,裴拾音有些好奇。

“所以叔叔到底會不會抽煙?”

“偶爾會。”

心煩的時候會抽。

上一次抽煙,還是在揍完葉兆言之後的那個酒吧長廊裏。

“但最近已經戒了。”

“為什麽?”

宋予白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酒。

“因為抽煙死得早。”

“……”

居然是這種理由。

原本以為他會說——“擔心你不喜歡煙味”、“不希望你被迫吸二手煙”,卻沒想到,是這種爛大街的理由。

咕嘟咕嘟冒泡泡的心緒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心情早已被那枚至今未拿出來、卻在心頭盤旋很久的鑽戒給牢牢釣住,忽上忽下。

裴拾音自嘲地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所以其實心急的壓根不是宋予白。

心急的,其實是她。

不,她也不是心急,她只是,自作多情。

她恨恨地卻自暴自棄地想,可能這又是宋予白獨有的、沒名沒分的占有方式——

她是一面被拴了線的風筝,地上的人只要攥緊那柄線錐,她就壓根哪都跑不了。

“轉眼,距離那個聖誕節,”宋予白從落地窗外的明火裏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斜睨了她一眼,“都快15年了。”

從她有印象的初時算起是15年。

那從她沒印象的時候算起呢?

滿打滿算21年。

再多幾天,過了元旦,就是22年了。

跟她的年齡同歲。

裴拾音從抱怨自己到底什麽時候能有骨氣的情緒裏回過神,也忍不住跟着驚呼一聲:“是好久了啊。”

“是啊,好久,”宋予白忽然用感慨的口味自嘲了一句,“年少不知歲月長。”

“我都快30了。”

裴拾音下意識去看他臉上的表情,隐隐約約覺得他似乎非常在意年齡。

但宋予白長相英俊,劍眉星目,五官棱角無一不精致,立體的骨相用小紅書上的說法,叫“能挂得住肉”,即使真到了衰老的那一天,也不會特別明顯地垮相——

光是現在看着,說是20出頭也不為過。

畢竟,他這個模樣,這個自律的身材,搭配身上這套衣服,如果去她學校裏溜達一圈,也會有游客以“同學”二字開頭來問路。

高中時開家長會,他剛剛工作沒多久,那時候也會有老師問她,怎麽把哥哥叫過來,你家大人呢?

她是個孤兒,家裏哪有什麽別的大人,費盡心思沾親帶故,也只有一個叔叔和一個爺爺。

“但你要後年才畢業,人生只能算是剛剛開始。”

高腳杯裏的澄透的液體輕晃。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某種若有似無的暗示。

裴拾音總覺得氣氛已經到位了,目光不知道第幾次從那件大衣上收回,她下意識就坐正了身體。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說點什麽了?

她該怎麽回?

是“我覺得有點太快,仍然需要時間考慮,畢竟我現在還在上學”,還是“好吧,看在你這麽誠心實意的份上,我就勉強接受你,但是我想要對你有額外幾個月的考察期”?

然而宋予白仍舊松弛地半靠在沙發上,遲遲沒有起身——

他沒有去拿那枚鑽戒。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求婚?

拒絕和同意的腹稿在心裏各打了一份,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

難言的焦灼等待讓人心煩,她恨不得拽住宋予白的衣領,問他到底要不要給個痛快。

宋予白:“那你還記不記得有年中秋,下暴雨,我們在院子也看不見月亮。”

裴拾音:“……”

救命,怎麽還要聊以前?

是這麽久以來沒人跟你緬懷過去,你非要一個勁地逮住我聊夠本嗎?

宋予白說:“方寧怕你無聊坐不住,用烤盤給你做了好多蝦片,每一塊蝦片都用模具燙得又圓又平整,你還記得嗎?”

裴拾音咬着高腳杯的杯沿,游移不定的視線又落回到那件大衣上。

“記得。”

方寧在做這種零食上的手藝頗有天賦,蝦肉打成泥,攤成薄片,用上特定的模具,就能燙得像薯片一樣又薄又脆。

宋予白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皺着眉又回憶了一遍。

“那年你才11歲。”

他比劃了一下那個時候她的身高。

“穿一件海軍藍的背心裙,長度到膝蓋那兒,夾一雙黑色的人字拖。”

“你把每一片蝦片,都咬了個遍,缺口大小不同,但整整齊齊循序漸進模仿月相,鋪了滿滿一桌子,然後很得意地告訴我們,說這就叫月有陰晴圓缺,烏雲裏看不見月亮,看看你人工咬出來的蝦片就當是賞月,逗得爸爸很開心。”

裴拾音只差沒放下高腳杯捂臉。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她都覺得自己有去講冷笑話的天賦。

“哇,這麽蠢的事情你都還記得嗎?”

哪怕宋予白還能清清楚楚記得她的穿着,但她已經完全忘了,那天的宋予白戴哪種款式的眼鏡,穿什麽顏色的帽衫,是靠在牆邊玩手機,還是坐在桌前陪爺爺喝茶。

宋予白像是回憶起了很有趣的事情,很高興地扯了一下唇。

“記得啊。”

這些細小的、微不足道的回憶,在兩人分別的這半年裏,被他獨自拿出來,反複咀嚼、品位。

他有的時候,總是會後悔,為什麽當年去瑞士,能狠得下心,走得那麽幹脆?

如果人生注定那麽短,相伴的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時間過得太快,他會擔心來不及将她看仔細。

時間過得太慢,他又會日夜擔心失去。

生命是一條患得患失的長河,他在河中潛泳,好不容易找到金色的水草,卻小心翼翼不敢伸手去觸。

“後來你高一,爸爸迷上種吊蘭,還專門找人修了個木棚子,挂吊蘭花盆。”

“你給每一盆吊蘭都取了名字,總是開花的那盆,你叫她小月亮,從來不開花的那盆,你叫他葫蘆,隔三差五就被蟲咬的那盆,叫多羅羅,還有小綠、小美、紫夫人。”

“我問你,為什麽給這些花取這麽奇怪的名字,你說你也不知道,想到了就給按個名字。”

她年紀小,孩子氣,總有很多他不能理解的奇思妙想。

紮着馬尾,蹲在花盆前一本正經搖頭晃腦,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是移不開眼的可愛。

“如果有花死了,你會在吃剩的冰棍小木條上,寫上xxx之墓,就插在花盆裏,然後當天的晚餐,你會吃一頓素,美其名曰是在替它們超度。”

裴拾音已經尴尬到忍不住捂耳朵:“這些事情我都是偷偷做的,你怎麽會知道?”

宋予白忍俊不禁,說:“因為我書房窗外正對着那片花架,當然能看到。”

裴拾音深吸氣,為了阻止他再翻這些讓她面紅耳赤的舊賬,只能轉移話題。

“主要是當初爺爺雇的那個園丁不靠譜,隔三差五就把花養死,這就算了,搭的花架還是豆腐渣工程。”

高二那年的暑假,臺風天,下了場暴雨。

雨停後,花架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橫梁掉下來的時候,她正蹲在地上檢查到底死了多少吊蘭,是宋予白将她護在了懷裏。

“我到現在都記得,這麽長的釘子把你整個後背都弄得都是血。”

摸到一手的血,她吓得瞪着眼睛說不出話,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湧,宋予白卻只是拉着她,問她疼不疼。

她怎麽可能會不喜歡這樣的人?

那次傷得重,鏽跡斑斑的鐵釘容易引發感染,他住了小半月的醫院。

到綿綿的陰雨天,擡左臂時,牽連到後背,吊着的那根筋,還會隐隐作痛。

沒辦法再打籃球,就連高爾夫,其實也堅持不了太久。

“幸虧那次砸到的不是你。”

宋予白的感慨也帶着如釋重負的輕松。

“我現在洗澡的時候還能摸到疤。”

宋予白下意識的慶幸,卻讓她整個的心尖像是被什麽東西撩了一下。

裴拾音咬了咬下唇,低下頭:“是嗎?”

“騙你幹嘛?”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問:“拾音,你要看看嗎?”

微微上挑的尾音裏引誘也欲蓋彌彰。

他呼出來的每一道氣音似乎都帶着讓她心驚肉跳的溫度,讓她忍不住回憶被壓在試衣間鏡前時的吻。

幹淨的玻璃鏡片後,粉棕色的瞳孔裏,也有化不開的濃稠欲色,倒映着她一張不知所措的、忪怔的臉。

裴拾音微微睜大的瞳孔,錯愕忐忑地盯着他看,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加速的心跳不由自主。

要看後背的疤,就要脫衣服。

所以不求婚,難道要直接進入下一個環節了嗎?

還是進完下一個環節,再求婚?

腦中那根猶疑不決的弦再一次繃緊,剛才打好的兩套腹稿,卻在宋予白這個似是而非的提議裏忘得一幹二淨。

耳邊嘈雜到讓人頭痛的聲音,終于完完整整地分裂成了兩個。

一個聲音在慫恿她看一眼也無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此刻被偏愛,理當有恃無恐。

一個聲音卻在冷嘲熱諷她道行淺,一枚還沒送出手的戒指,已經能釣得她七上八下、魂不守舍,難怪被他拿捏。

即使她臉上有短暫的遲疑,也能被他精準撲捉,宋予白懶憊而松散地調整了坐姿,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雖然可能在你看來,都是些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每一件小事我都記得,而且,我一點也不覺得是蠢事,相反,我覺得很可愛。”

宋予白歸根結底,是個體面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發試衣間裏的瘋——

那時候,與其說是發瘋,不如說是引誘。

裙下,她的确被照顧得很好。

這半年多來,午夜夢回,她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對那種感覺上瘾。

一只腳被他握着足踝牽引,一只腳踩在他肩上。

托舉在腿上的手指由後至前用力掐着她的肉,緊貼着他臉的腿側皮膚,能清楚描摹出他耳朵的輪廓,以及感受到他柔軟的發絲。

他那時在發燒,體溫自帶讓人欲罷不能的熱度。

無數次說服自己,宋予白是一盤叫“雞肋”的菜肴,但歸根結底,他對于她而言,是一罐心心念念的蜜糖,只稍指尖沾一點甜,都會讓她忍不住捧着他的手,貪婪地品嘗。

然而,點到即止的暧昧已經在她的遲疑裏擦肩而過。

宋予白眼中那點谷欠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餘的清醒。

裴拾音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該覺得失落,還是應該為不用面對那道難解的命題而松一口氣。

她聲音恹恹的,回應也有氣無力。

“可能就是因為有這麽多蠢事,所以才總會讓你覺得我像個小孩子。”

她讨厭面前這根吊起來卻吃不到的胡蘿蔔,卻又忍不住跟着胡蘿蔔往前走。

“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有沙發彈簧松動又重新下陷的聲音。

男人身上原本游離而退的淡淡木樨冷香,再次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話音緩緩落下來。

染着蜜桃香的酒精氣息懸停在她耳廓上方。

裴拾音轉頭,與他對視時,彼此的視線已近在咫尺。

剛剛喝下去的冰鎮氣泡酒是口無用功,她盯着他的眼睛,居然又覺得渴。

是要開始了嗎?

要準備求婚了嗎?

她微微張着唇,柔軟的淡櫻色唇瓣上留有瑩潤的水漬。

飽滿的水漬,氣息都是清甜軟潤的荔枝果酒香。

倘若這個時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她就會乖乖擡起臉。

他記得接吻時,她會從鼻腔裏哼出短而軟的氣音,意味不明,似求饒,但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引誘。

親久了會哭,嘴唇也會跟着微微腫,怯生生的雛鹿一樣的目光,會讓人更想咬。

上下都是。

他以為自己足夠理智足夠冷靜,但真到那種時候,還是會有作惡的破壞欲。

宋予白終于說服自己在她唇上移開目光,幹渴的喉間咽下一口酒。

明明是很低濃度的氣泡酒,卻有一種上頭的暈眩。

套房裏空氣升溫,高腳杯裏餘液盡無。

他微潮的指腹在杯面留下克制的指紋,她卻注意不到。

宋予白問她,還記不記得出國前,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裴拾音沒印象,但她就記得,宋予白說了,不做她的叔叔,想做她的愛人。

所以,他到底還要不要求婚?

她覺得自己本來踏踏實實打算做一條沉底的魚,卻在這個平安夜裏被投進了一枚深水魚雷。

魚雷像她很小的時候,跟玩伴玩的炮仗,丢到水裏也只是咕嘟咕嘟地冒泡泡,火不熄,卻也就是憋着不炸響。

直到催促她睡覺的提醒鬧鐘打破沉寂。

鬧鈴聽上去響得有些不合時宜,卻又恰到好處——她臉上偶然閃現的抗拒和警惕,終于占了上風。

于是,她從似是而非的旖旎中清醒,眼睜睜看到他再次後退。

長條的沙發上,兩人再次回到安全的距離。

“都十一點了。”

宋予白的餘光若有似無往她卧室裏瞟。

“時間不早了。”

裴拾音眨着眼睛,呆呆地捏着手裏的高腳杯,半響才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

目光不可遏制地在衣架上那件黑色的羊絨大衣上流連了半分鐘。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挽留。

宋予白彎了彎唇角,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問她意見。

“那我先回去睡覺?”

裴拾音垂下眼簾,複雜的心緒淹沒進無邊無際的悵然裏,她聽見自己輕輕說了個“好”。

她起身送他到門口,看到他将那件大衣外套就那麽随意地挂在肘彎,然後笑着跟她道了最後的晚安。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裴拾音下意識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卻意外地在臉上摸到一層薄薄的水霧。

偌大的套房內,還彌漫着荔枝氣泡酒的馥郁香氣。

落地玻璃窗缤紛的彩帶和進門玄關處的小茉莉花仍舊在燈下泛着瑩潤的華光。

她怔怔地環視着一圈空空寂寂的套房。

明明什麽也沒有發生,卻像是所有東西都已經走到了終極。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給了她希望,又總是讓她在希望裏空等,直到她在枯寂的等待裏徹底失望。

她就像那頭永遠吃不到胡蘿蔔的笨驢子。

把潮濕的臉埋進枕頭裏的時候,她想,從今天開始,她再也不要做那頭笨驢子了。

宋予白起床的時候,先是看到了信用卡的預授權退賬信息,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等打電話問前臺,才發現裴拾音已經先他一步退了房。

發消息問她在哪裏,她只說有朋友來倫敦,她去接人。

回複一如既往的謙和有加,叫他叔叔,回完消息,還會給他發貓咪的表情包。

但接人沒必要不告而別,她完全可以喊他一起。

宋予白洗漱的時候,将她簡短的回複來來回回仔細咀嚼了兩遍。

毫不意外地在字裏行間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冷淡和疏離。

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

明明昨晚他足夠謙謹,她眼中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他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卻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麽突然之間開始拒人千裏。

然而重新抵達公寓,鑰匙剛插進鎖孔,門就自裏打開。

宋予白錯愕地對上斯景的笑臉,只覺得早上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

“你怎麽來了?”

“拾音怎麽說也是我未婚妻,專程飛過來陪她過聖誕,也是我的份內事吧?”

宋予白不搭腔,目光越過少年肩頭,看到裴拾音正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跟一幫朋友玩桌游。

客廳的偏角有他在平安夜下午就提前布置好的聖誕樹,枝桠上用五顏六色聖誕襪點綴的小禮物仍舊琳琅滿目,沉甸甸地壓彎了樹枝。

原本是想給她做驚喜,但所有計劃因為被她早上的不告而別所打亂。

宋予白不想用“措手不及”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境地,但他覺得确實有必要,提醒一下斯景兩人的真實關系。

“來之前怎麽不說一聲,我好讓人給你提前訂房間,現在聖誕酒店不好訂,不然只能去住快捷。”

斯景樂了:“訂什麽房間?我又不是不能住這兒。”

宋予白盯着他佯裝無知的臉,眯了眯眼睛,沉聲說:“你跟拾音結婚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單身男女難道不該避嫌?”

斯景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日常也就把斯少東的念叨放在心上。

他自覺牙尖嘴利,整頓整頓宋予白這個年紀的人,綽綽有餘,風涼話一句也不肯讓。

“宋先生還挺會教育人的,不過下次麻煩您以身作則,這樣,說這些話的立場會更硬。”

“我是她叔叔。”

宋予白說着,進門,放東西,換鞋。

裴拾音的注意力終于被門口的動靜吸引,掀起的眼皮只是很平靜地在宋予白身上打了個轉,然後禮貌地跟他問了一句好。

跟她一塊玩牌的幾個年輕人,也扭過頭,稀稀拉拉跟着她一起喊“叔叔好”。

宋予白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然後,他清楚地在她寡淡的臉上确認到某種令他不安的信號。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她的叔叔,不就是想用身份的便利占盡便宜罷了,我沒說錯吧?”

“既然是叔叔,難道不是更應該避嫌嗎?”

斯景拉開冰箱,熟門熟路地找出早上剛剛放進去的飲料,擰開,喝了一口,懶散地靠在流理臺上沖他笑。

“對拾音來說,我好歹适齡未婚,要避嫌,怎麽也輪不到我吧?”

宋予白看到那個熟悉的烏龍茶,眉心的褶皺幾乎是本能地夾了一下。

冰箱裏都是他替她準備的蔬果,兩瓶無糖的烏龍茶出現在冰箱側門,實在有種異樣的刺目。

轉冷的目光在斯景臉上停了兩秒。

教養使然,他不會在這種時候對他人惡語相向。

然而歸根結底,他讨厭這種沒有邊界感又自來熟的臭小鬼。

“宋先生不想避嫌,無非就是仗着拾音沒爹沒媽,好拿捏呗。”

“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訴苦,你想幹嘛就幹嘛,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宋予白實在懶得跟他争這種沒有意義的口舌之快。

“如果你只是來找拾音玩的,那她交朋友,我會替她高興,但是如果你是來挑撥離間,說一些無根無據的話,那我确實有必要向你父親詢問一下你這麽做的用意。”

講道理,他跟斯少東才是平輩,跟斯景這樣反反複複糾纏,實在有種令人不齒的幼稚感。

他沒有跟自己的小輩針鋒相對的先例。

斯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告家長了不起嗎?”

宋予白額角的青筋都跳疼了。

“強詞奪理胡攪蠻纏也不見得高尚到哪裏去。”

“我這就強詞奪理啦?”斯景像是聽見了一個很大的笑話般,嗤笑了一聲,“那有人欺男霸女還沒自知之明呢。”

“這麽說吧,我媽跟裴蓉阿姨是好朋友,我媽從小就跟我說,不管怎麽樣,拾音一個人很不容易,我們就是她的娘家人。”

“她跟我抱怨過,說你在未經過她同意就搬來跟她同住,她又不好開口跟你提,所以只能我來了。”

“宋先生,您打算什麽時候走?”

宋予白用盡畢生的修養,克制地閉了閉眼。

他不該吃這種低劣粗淺的激将法。

但按在流理臺上,青筋繃緊的手背,最終還是洩露了心緒。

“是麽?那你讓她自己跟我說。”

“為什麽要自己說?一個被迫要跟葉兆言那種爛人結婚,都只敢小心翼翼謀劃的小姑娘,要怎麽跟一個親手養大自己的長輩說:請滾出我的公寓,這種話?”

斯景盯着他眼睛,反問:“難道你自己沒感覺嗎?”

平安夜的酒店,她的退拒和遲疑不定如倒放的默片,一幀一幀閃過腦海。

然而今天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

即使開場不盡如人意,但至少,他覺得沒關系,至少她還在自己身邊,他有機會補足遺憾,同樣,他也有機會跟她解釋。

斯景說的那一句話,夾槍帶棒得不留餘地,宋予白張唇半響,最後,還是克制住心裏的煩躁,用最穩定的情緒,說:“每個人對他人的情緒認知,都會有偏差,你以為的,不見得是她人真實所想,所以如果她真的不願意,她應當自己跟我說。”

“那如果我說,我希望叔叔離開這裏,叔叔會走嗎?”

少女輕軟而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的時候,宋予白只覺得撐在流理臺上力道像是猝不及防被抽得一幹二淨。

“您會立刻、馬上,從這裏,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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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啥都好,就是心腸不好,從五歲就開始欺負她,罵她蠢傻,取她綽號,
收她漫畫,逼她鍛煉,揭她作弊……連早個戀,他都要橫插一腳!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未婚夫和小三的婚禮上,她被“未來婆婆”暗算,與陌生人纏綿整晚。
醒來後,她以為不會再和他有交集,卻不想一個月後居然有了身孕!
忍痛準備舍棄寶寶,那個男人卻堵在了門口,“跟我結婚,我保證無人敢欺負你們母子。”
半個月後,A市最尊貴的男人,用舉世無雙的婚禮将她迎娶進門。
開始,她覺得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後來……
“老婆,你安全期過了,今晚我們可以多運動運動了。”
“老婆,爸媽再三叮囑,讓我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陪他們。”
“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韓娛之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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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宅男重生了,抑或是穿越了,在這個讓他迷茫的世界裏,剛剛一歲多的他就遇到了西卡,六歲就遇到了水晶小公主。
從《愛回家》這部文藝片開始,金鐘銘在韓國娛樂圈中慢慢成長,最終成為了韓國娛樂圈中獨一無二的影帝。而在這個過程中,這個迷茫的男人不僅實現了自己的價值與理想,還認清了自己的內心,與那個注定的人走在了一起。
韓娛文,單女主,女主無誤了。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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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