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晚霞
第056章 晚霞
斯景離開廚房的時候, 還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門後的兩個人。
熾白的燈下,宋予白背靠流理臺, 隔着一張木質餐桌,跟裴拾音面對面。
男人臉色不可思議的錯愕尚未消退,然而反觀裴拾音,已經像徹底下定了決心,挺直了背脊。
經過寧城一段時間的相處,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她在面對親緣關系上的猶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後,宋家父子是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
她在做任何的決定和選擇之前, 不由自主會先考慮,是否會讓自己毫無退路, 是否會傷害跟宋家的關系,致使她日後孑然孤身。
他沒有經歷過她的人生,當然也不會去妄斷,這種顧慮是否值得。
作為朋友,他願意在一些選擇的分岔口推她一把,但最終的選擇權,仍在她自己手上。
目光轉回到客廳裏, Alex和周瓊兩個人正在擺弄聖誕樹上的小襪子禮物, 兩人見他走過來, 匆匆忙忙将綠色的編織小襪子勾回到枝桠上,不自在的臉上寫滿了犯錯後的心虛。
斯景皺眉:“你們怎麽了, 游戲不玩了?”
Alex和周瓊,是他高中時期的同學,兩人碩士畢業後, 已經分別在倫敦當地找到了事務所的工作,計劃未來定居。
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尴尬。
Alex撓了撓頭:“啊,對,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會。”
周瓊接腔:“我們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來吃披薩,就,再說吧。”
“臨時改計劃,真有你們的。”
斯景不知道他們剛剛手賤翻襪子裏的禮物翻到了什麽,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們摸過的小襪子,卻被周瓊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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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是給拾音準備的禮物,你毛手毛腳的去拆幹嘛,別自讨沒趣了。”
有鬼。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對聖誕襪裏的禮物卻也沒有過分好奇。
外國人的聖誕節,聖誕樹上的禮物多數以巧克力豆這種零食居多,他拆到過最貴的禮物,無非也不過就是一輛法拉利的車鑰匙。
洋人的節日,其實也怪沒意思的。
斯景:“那你們打算去哪逛?”
周瓊:“倫敦這種地方我倆比你熟,就聖誕節還怕找不到地方溜達?”
說着,推他往門外走。
“走吧,今天就讓我們哥倆帶你去我們最熟的幾個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見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廚房裏,周瓊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拾音要有事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有什麽好擔心的?”
Alex轉頭就去招呼另外兩個女生一起。
三男兩女走得利落幹脆,不大的一間公寓,從熱熱鬧鬧變得清清冷冷,也不過就兩分鐘的功夫。
廚房內,燈明幾淨。
這裏日常由宋予白清理,瓷磚案臺,都被整理得幹幹淨淨,一應廚房用具也都擺得整整齊齊。
眼前的廚房,跟她初來乍到時的不修邊幅,完全已經是兩個不同的空間。
在經歷過短暫的、驚濤駭浪般的錯愕後,宋予白下意識近前一步,想去觸碰她,卻在注意到她眼中十足的戒備和抗拒後,本能地停下腳步。
半響,宋予白終于聽到自己的聲音。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溫柔平和的表情,寬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将她剛才說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話,解讀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緒、小脾氣——
一定是他哪裏做得不夠好,惹她生氣。
只要氣話過了邊,兩人之間這種克制、冷漠而疏離的關系,也會消失殆盡。
一切都會恢複原樣。
畢竟,他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願意花時間安撫她的情緒。
“是哪裏出了問題?”
“拾音,告訴叔叔。”
成年男人在穩定的情緒下,天然有循循善誘的耐心。
然而他生澀的聲線,嗓音裏低落的每一個字眼都帶着明顯的、不能置信的顫意。
裴拾音看着砧板上他剝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邊備料不知道做什麽用的檸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宋予白問她,聖誕節的晚上想吃什麽。
她說,這麽冷的天,要是有蒜頭雞湯喝就好了。
從去年12月跟他冷戰開始,到她出國留學的這半年多時間,她闊別這碗香香的中式雞湯滿打滿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頭雞湯的做法很複雜。
根據雞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剝40、50來顆蒜瓣。
選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蟬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飽滿嫩白的蒜瓣,一半用來炒,一半用來炖。
入味的雞湯要用瓦罐煨上三個小時以上,所以為了确保味道上佳,準備工作要在午間開始才最保險。
冬天喝雞湯暖胃,蒜香殺菌養生。
她讨厭蒜味,但很奇怪,這是唯一一道她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寧曾開玩笑說她嬌氣胃口刁鑽,就喜歡吃磋磨人的菜,也就宋予白會慣着她。
昨晚想喝這個雞湯,純粹是心血來潮,她确實沒想到,宋予白今天從酒店回來,會特地繞到亞超去買食材。
裴拾音将視線重新落回到他臉上,鎮定而平靜地對上他的眼睛。
“因為我想好了。”
宋予白問:“什麽?”
裴拾音說:“昨天晚上你不是問我,還記不記得出國前,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試衣間裏發生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規則,以及對他原有的認知判斷,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裏瓦解粉碎。
她渾渾噩噩離開,腦子裏亂成漿糊,臨走前,幾乎用一種逃避的方式,跟他說,她要一個人好好想想——
她決定做鴕鳥,将腦袋埋進沙子裏,無人催問,就當充耳不聞。
明亮的餐廳燈下,宋予白幹淨的玻璃鏡片後,是他濃黑的睫毛,輕輕顫動。
跟着睫毛一起顫動的,還有不安的心髒。
“所以?”
裴拾音垂下眼簾。
她已經決定,從今往後更愛自己。
“你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你永遠做我的叔叔。”
“過去發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們都可以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同樣的說辭,這是她第二次跟他講。
然而第一次,她的确抱了點欲擒故縱試探的心,但這次,她是真的決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繼續這個樣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這一種不清不楚的、沒有結果的男女關系了。
身上的負累太多。
回憶是長着倒刺的雜草,她下定決心除草,徒手難免會覺得疼。
宋予白問:“那你想要怎麽樣?”
裴拾音想了想,鄭重說:“我想去談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戀愛。”
“怎麽樣像正常?”
“不用帶着仰慕的濾鏡,從一開始就陷入一種不對等的關系。”
“不需要我去仰視他,他也不會把我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裴拾音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實任何食物都有賞味期限,人也一樣。”
“所以我希望,你能離開這裏。”
沒有無理取鬧,也沒有哭哭啼啼,她只是用一種禮貌友好,甚至相當體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種可能性——
一種他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眼睜睜看着她戀愛、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種徹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種讓他覺得,或許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可能性。
公寓樓下,有稚童打鬧嬉笑,也有樓上的留學生将黑膠的唱片聲音開響。
周遭一切朦朦胧胧的雜音,在已經開始恍惚耳鳴的環境下,聽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裏仍粘有她讨厭的蒜味,宋予白轉身,背對她,取了備盤上的檸檬片清洗手指,緩聲問:“這些,是斯景教你跟我說的嗎?”
“跟他沒有關系,純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予白平靜的情緒能讓她自如地将心裏真實的想法袒露。
裴拾音拉開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視線隔着襯衣,落在那個有可能是他傷疤的位置,然後說:“我不想喜歡你了。”
她想,這次她也沒騙他,沒有算計,也沒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發瘋。
——我不想喜歡你了。
檸檬片掉進水槽,在鋁制的不鏽鋼槽面,發出輕微的一聲“啪”響。
原本溫馨的一間小公寓,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竟然令人有種窒息般的逼仄和壓抑。
宋予白在短暫的暈眩裏,終于找到了一絲讓自己能夠支撐住身體的證據——
畢竟,“我不想喜歡你了”跟“我不喜歡你”,區別很明顯。
至少她對他仍然心存愛戀。
他擰開水龍頭,沖掉手上殘留的檸檬汁水,一邊洗,一邊心平氣和地跟她說:“雖然我的确希望你可以考慮我,但在你沒有在別人身上獲得你想要的正常的、健康的戀愛之間,讓我留在這裏照顧你,并不矛盾。”
“而且,其實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爸爸知道我們住在一起。”
“他沒有反對的事情,就意味着可以。”
他抽了張廚房紙巾擦手,卻從始至終,不敢回頭看她。
“可是叔叔,坦白說,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顧,我一個人其實也可以過得很好。”
明明唯一可能的障礙也已經掃清,宋予白以前總覺得,愛可以讓懸崖變成平地,卻發現,懸崖那頭的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準備提前下山折返。
明明,他已經獲得了跟她一樣的勇氣,但她為什麽要在半程中退賽。
“我當然知道你不需要我。”
“我看到你在這裏一個人生活,學會怎麽消化情緒,怎麽安排時間,怎麽把每一件沒做過的事情擺平。”
“掐點算好時差,更新微博,好方便跟你那些粉絲朋友溝通。”
宋予白一字一頓說得和緩清晰,裴拾音盯着他的背影,卻有短暫的恍惚,這些壓根沒人會注意到的細節,他又是怎麽知道?
他忽然轉身,胸膛微微起伏,一瞬不瞬望她的目光裏,是湧動的深海。
“我為你感到驕傲。”
“為我曾經培養過這樣一個你而感到驕傲。”
裴拾音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視線被他牢牢捕獲,她只覺得自己像是潛泳時被人硬生生從海裏打撈上的魚。
離開舒适的水域太久,就會脫水,終至被永遠擱淺在岸邊。
她會再次長出雙腿,從今往後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
“明明知道你已經不需要我,但我仍然想要留在你身邊。”
“你總說,我喜歡把你當小孩子看待,但你有沒有想過,我之所以一直如此,可能并不是為了保護你,我只是,”他短暫地錯開跟她的對視,再開口時,語聲有難掩的艱澀和難堪,“單純地想要提醒我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在瞬間充斥入腦海,各種紛亂的線索,如雜亂無章的線頭。
裴拾音張了張唇,卻發現自己在面對一個天然的上位者所帶來的無形壓力時,驟亂的心緒,甚至讓她來不及組織好語言,不想當他面怯場氣弱,只能下意識地起身,生硬地反問:“所以呢?”
宋予白走近,站定她身前。
逼近的危險如同試衣間裏失控的預兆。
裴拾音本能地試圖跟他保持距離,直到背靠玻璃門,才意識到自己已無可退。
然而宋予白的情緒從始至終都是令人安心的穩定,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緩聲說:“我以為,我留在這裏,替你做這些事情,你會開心。”
“我為什麽會開心?”
想到那枚釣着她卻令她難過了一晚上的戒指。
想到他習慣出爾反爾。
“我又不喜歡你,我為什麽會開——”
尚未說完的話,被輕輕覆上臉的掌心所打斷。
幹燥的掌面溫熱。
她能聞到他指尖淡淡的檸檬香,微微偏酸,是天然的清新果香。
幹淨檸檬的氣息混在他身上獨有的木樨冷香裏,如同被浸潤在雪裏。
“一定要這樣嗎?不能乖乖去沙發那邊坐着,等湯煮好了,我叫你?”
溫柔的目光,像冬日雪原裏透出雲層的柔光。
她緊緊抿着唇,瞪着眼睛不說話。
撫在她臉上的手掌緩緩下移,拇指按在她的唇上,像是要強行撬開她的出口。
飽滿的指腹揉在她唇上的力道,起初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按着,但她一直不開口,他指下用力,揉弄在唇上的力道開始逐漸加重,仿佛是在逼供。
裴拾音吃痛皺眉,只想扭臉不看他,卻被他掐住下巴,強行掰正臉跟她對視。
兩頰被手指扣緊積壓。
她的臉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掐在掌心裏。
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纖瘦的骨線克制地繃起。
“今天聖誕節,我給你準備禮物,不知道你拆到之後會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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