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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這一句, 沒頭沒尾,聲音輕如蚊蠅,連楚荊卻只覺得像是有道驚雷炸響在耳邊。
他甚至不用去想趙景玄口中的先生是誰, 因為對他來說,先生永遠只能有一個。
那是曾擋在他面前, 将他從明槍暗箭, 無邊泥潭中拽出的先生。
是親手為他褪下鞋襪, 将他摟在懷中的先生。
是送他匕首教他習武練字的先生。
亦是被趙景玄刀刀淩遲, 以至于現在衣冠冢裏也只有那條被裝在錦盒裏斷臂的先生……
連楚荊只覺得腦子裏有什麽炸裂開來, 說不清是震驚或是驚喜, 又或者都有,将他整個思緒攪成了一團亂麻。
明明只短短五個字, 卻在他腦海裏回蕩了一遍又一遍。
先生還活着……
他曾無數次在腦海中虔誠祈禱的五個字, 此時突然從趙景玄口中說出,他卻似乎有些不理解對方的意思。
那個他日夜期盼、回憶的先生,還活着……
可這怎麽可能呢?
暗衛組建的第一晚,連楚荊便下了第一個命令——找到先生。
當時的他也心存僥幸, 或許趙景玄并未真的殺死先生呢?或許先生武藝超群最終逃了出來呢?
可日複一日的期盼, 最終湮沒在了長久的石沉大海中。最初連楚荊還忍不住在等,忍不住在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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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随着暗衛的手越伸越遠,越伸越長,期望變成了絕望。
最初一些些的期盼都被毫不留情擊碎了。
然而現在趙景玄在說什麽?
這個折磨他羞辱他,帶給他痛苦和災難,親手殺了他先生的人,口口聲聲說着先生還活着。
連楚荊的眼圈當時便紅了, 腦子中的繃緊又松開弦終于不堪重負,轟然斷裂, 将刻板禮教砸了個稀碎。
他飛起一拳砸在了對方臉上:“趙景玄你個混蛋!”
趙景玄躲也沒躲,就這麽生生受了一拳。
他偏過頭去用指腹将嘴邊的血漬擦幹淨,看着連楚荊到底沒說話。
這樣的沉默落在連楚荊眼裏,便是漠然。
明明殺了先生的人是他,明明知道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趙景玄卻總喜歡将他心口幾近腐爛的碎肉一次次翻過來,無所不用其極一次次将痛苦加諸其上。
屋子裏只有兩人,連楚荊甚至動了殺意,可等他摸到懷中的匕首時,幾次緊了緊手指卻最終還是松開。
當斷不斷,日積月累……他竟再也狠不下心來。
趙景玄殺了他先生,卻又矛盾地擋在他身前,替他在滿路荊棘中開辟出一條路來。
最初的日子他就像行屍走肉一般,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便是為先生報仇。
可等真到了那晚他劃傷自己躲在禦花園,等着趙景玄來赴這場血色的殺戮。
看着趙景玄顫抖着手将他抱起,一次次在他耳邊顫抖地求着他活下去時,他第一次對自己這個既定的念頭感到動搖。
自己想要對方死,但對方卻乞求他活下去。
聽上去滑稽又可笑。
連楚荊第一次認真去看着這個殺他先生,将他貶如泥土中,卻又始終不曾讓明槍暗箭傷到他的男人。
趙景玄确實該死,他想。
但起碼不是這樣死在他不算幹淨的設計中,而是堂堂正正在朝堂上,打敗他……
于是連楚荊有了新的念頭,活下去的念頭。
可趙景玄從籍籍無名到手握大權,絕不僅僅只是靠着貪圖享樂。
他背後所付出的一切,連楚荊甚至自覺難以望其項背。
可越難以匹及,連楚荊卻偏要自不量力去撞這堵南牆。
他日夜苦讀,逼着自己勤政愛民,希望的,也不過将來能堂堂正正站在趙景玄身邊,讓對方甘心俯首罷了。
這些年風雪獨行,看不清前方的路,更看不見自己将要登頂的山頭。
連楚荊早已經習慣在一片白茫茫中,去尋找趙景玄曾踏下踩出的腳印,去跟随那個高大桀骜的背影了。
這一跟随,便是五年。
連楚荊今年十九。
除卻前九年在冷宮中的匍匐,在小木屋與先生偏安一隅的五年,追随趙景玄的時間,竟比他與先生相處的時日更長了。
最初只是恨,再後來,這恨中,便也多了些連楚荊拼命壓抑,卻怎麽也壓抑不了的情感。
愛與恨在日複一日的孑然獨行中絲絲纏繞、層層交織……早在不知何時便織就了一張連楚荊掙不開逃不過的網。
周而複始的恨,逆流而上的愛……縱橫交錯成一團亂麻。
情絲抽條自最艱難的獨行中,在日漸矛盾的恨中壯大。
其實從最初他放任趙景玄在心中開墾荒漠開始,他便真的舍不得了……
可此時這個他曾苦苦追随的男人此時就站在他面前,他卻只覺得心口的鈍痛讓他無法呼吸,眼前模糊一片。
他伸出手來,死死抓住趙景玄的領子。
腦子裏越是不清晰,趙景玄一言不發的樣子,便愈發烙鐵一樣印刻在他血紅的雙眼中。
連楚荊的樣子幾近癫狂,一張臉上再看不出絲毫的冷靜自持,只剩手還微微顫抖着。
他的聲音亦顫得不成樣子,哽咽道:“這樣騙朕,你還要朕怎樣啊……”
趙景玄看着那雙曾永遠挂着幾分漫不經心,幾分勝券在握的眼中,終于只映着自己,卻實在高興不起來。
他張張嘴,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幹澀至極:“沒騙陛下……”
趙景玄從懷中摸出一塊平安扣,小小的沒什麽光澤,看着便是便宜貨。
然而連楚荊只看了一眼,卻如同被當頭一擊般瞪大了眼。
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一把将那小小的平安扣搶了過來,稀世珍寶似的捧在手上。
這是他的平安扣,他送給先生的平安扣。
“唯願平安。”這是連楚荊對先生最後一句話,可最後也沒能如願。
當時從皇宮被迫逃出,連楚荊身上什麽值錢的物件都沒有,只剩這塊從小帶在身上的平安扣,被他親手帶在了先生脖頸上。
連楚荊此時握着這塊平安扣,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摩攥了幾下,仿佛還能從上面感受到先生的氣息。
“當初政權不穩,京都四大家虎視眈眈,我不可能留人在陛下身邊,但也只是砍了人一條胳膊……”
趙景玄自覺連楚荊聽了這個消息,會從被欺騙的狂怒中走出來。
然而他話還沒說話,便被一陣低笑打斷了。
這笑聲甚至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像是被鐵鏈困在終日不見陽光的小獸,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尖銳凄涼的嘶吼。
連楚荊笑得肩膀不斷抖動着,笑着笑着,他便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起來。
臉上濕潤一片,他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竟是哭了。
他已然許多年未曾哭過了。
這眼淚中不知多少是喜悅,多少是苦澀。
先生還活着,真的還活着……
瞬間的狂喜在眨眼間侵占了連楚荊的每寸骨血,每個毛孔。可轉瞬而來的,是心髒被挖走一塊般的凄涼和空洞。
趙景玄在說什麽?
只砍了人一條胳膊……
先生的一條右臂,五年的不知所蹤和□□,以及那曾經劍術無雙的先生再也拿不起劍來。
以及他日日夜夜的思念愧疚,行屍走肉般渾噩度日……
在趙景玄眼中,原來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只砍了對方一條胳膊”。
甚至語氣自然得像是施舍,好似他和先生還要感恩戴德對方留下了他們一條生路——只是砍了先生一條胳膊。
連楚荊看着自己曾日夜秉燈追随的人,熟悉而陌生。
歲月并未在對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和五年前那個以最強勢的姿态闖進他生命,為他的世界蒙上一層血色時一樣。
或許對方從未改變過,只是連楚荊太渴望在茫茫無際的大雪中找到一根支柱,一個依靠,以至于饑不擇食寒不擇衣,在風雪中被蒙了雙眼。
冷血,冷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這才是真正的趙景玄,是真正手握生殺大權的攝政王。
明明眼前愈發水汽一片,連楚荊卻覺得自己這些年從未如此清醒過。
“當初陛下剛登基,臣亦無所依靠,若有陛下恩師在,臣絕無出頭之日,如今……”
趙景玄還想再解釋什麽,然而連楚荊臉上的淚痕卻像是穿腸毒藥,嗓子幹澀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今?如今攝政王手握大權,朕亦無法左右半分。因此可以讓朕的先生出來,緩和君臣之間關系,是嗎?”
趙景玄不繼續說下去,連楚荊卻沒什麽不懂的。
左不過是利益二字。
他珍視的,他愛惜的,他向往的,他渴望的……所有的一切,在趙景玄眼中,似乎可以成為利益的犧牲品。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才是趙景玄最原本的樣子。
搖搖欲墜的桅杆倒在了無人問津的風中,載着他幻想和希望的扁舟,失控地撞上了他可望不可即的高山。
可這一切都是他在自作自受。
然而幸好,幸好先生還活着……
人在絕望中總要找些慰藉,也好在被撕碎扯爛的人間再找個理由活下去。
可趙景玄不會大發善心因為要緩和關系,便将先生還給他。
兩人之間的交易本就不平等,趙景玄手中握着他無法拒絕的王牌,可連楚荊卻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麽。
“你想要些什麽?”連楚荊胡亂抹了一把臉,開門見山。
“無論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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