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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姬宣說這句話時刻意的語氣上揚和得意, 讓原本就帶着十足歧義的話落在在場所有人耳朵中更多了些別的意味。
連楚荊他的唇在瞬間失了血色,開合了幾下卻怎麽也沒辦法讓對方繼續說下去——他有些害怕聽到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不願回憶這故事中,為何留着同樣血的兄長, 會日日将不算清白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親妹妹身上。
更不願想倔強到一人一馬縱橫千裏也要回到故鄉的姬姳,為何在回到京都後成了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
窒息感自微微發疼的心髒處開始蔓延, 連楚荊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頸。
記憶中母親的臉愈發模糊起來, 恍惚間一雙帶着濃濃怨恨的眼卻突然透過淩亂的頭發利箭般射了過來。
不同于小時的躲閃, 他此時突然很想抱抱姬姳, 抱抱自己的母親。
然而等他伸出手, 才發現姬姳滿眼的憎惡都并非落在他身上, 而是透過他,看向了他的身後——那是姬宣。
是和他長得極為相似的姬宣。
小時連楚荊總是不懂母親為何總以一種可怖的眼神盯着他, 這時他才知那只是母親在意識不清下将他當成了姬宣而已。
連楚荊深深吐出一口氣, 卻依舊無法從巨大的哀恸中掙脫出來。
然而姬宣卻顯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我那妹妹啊,從小就高高在上的妹妹……你們都不知道那晚她跌跌撞撞推開門的樣子。
我第一次從我那好妹妹臉上看見那樣的神色,那樣無助又脆弱,可是她怎麽逃, 又怎麽跑得了?”
姬宣的語氣急轉直下, 一字一句針紮般自連楚荊捏得發白發麻的指間刺進去:“她甚至不敢死……
連楚荊,她還懷着你啊,她怎麽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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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宣愈發刻薄的語調在連楚荊耳邊炸響,胸口陣陣悶疼讓他下意識繃緊了身子。
氣血翻湧間,喉間湧上一陣腥甜,他伸手拭去時卻愣了一下……
是血。
連楚荊緊了緊手上的粘膩,不動聲色地将手放到了一邊, 冷聲道:“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兇兆,連所謂孫皇後的陷害, 也是假的……”
姬宣淺笑着點了點頭,看的卻是趙景玄:
“自然是假的,只是這樣看來攝政王明明知道真相,卻逼死了無辜的孫皇後,這其中緣由可就說不清了……莫非是為自己鋪路不成?”
見連楚荊不說話,趙景玄斂了心中的暴虐,擡眼正對上姬宣不懷好意的眼神,接了對方這把暗刀。
當時逼死孫皇後是鋪路不錯,只是鋪的卻是連楚荊的帝王之路。
當時連楚荊初即位,孫家勢力太盛,四大家又虎視眈眈,孫皇後千萬是留不得。
孫皇後自己也清楚這點,于是以自刎與趙景玄做了這個交易。
——用自己一命換孫氏昌榮。
因此當初立後時,趙景玄力排衆議舉薦了孫家的女兒孫琴韻。
而再之後的事,便不是他一個承諾能掌控的了。
孫琴韻的野心太大,縱然他不願連楚荊後宮多個人,可若不是孫琴韻先下了黑手,總也到不了孫、楊兩家山窮水盡的地步。
歸根究底,都是自作自受罷了。
姬宣這時候将孫皇後這事兒挑出來,顯然是在挑撥君臣關系。
然而任姬宣挑撥,趙景玄卻也沒有為自己辯駁的意思。
并非他不願說,不屑說,只是這樣的事越描越黑,留給他唯一的出路便只有沉默。
更何況,這些事情環環相扣,牽出鈴铛帶着響。
有些事,他不願連楚荊接着往下想。
然而有些秘密藏得太深,他不願連楚荊往下想,卻免不了對方來這山上赴約,便是想拔出這根刺兒來。
“所以,無所謂觀星,只是你将這事兒告訴了先帝,先帝為了維護皇家顏面,才賜死了朕母親……”
或許是沒想到這把火最後還是燒回了自己身上,姬宣在連楚荊冷得如寒冰般的語氣中打了個寒顫。
“是那狗皇帝無情……是他!”姬宣此時蒼白的辯解都變得相當無力。
“還有你的眼睛……”
似乎以為自己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姬宣将這句話又重重重複了幾遍。
“他派人灌的藥!若不是因為那狗皇帝多疑,以為你是我和你母親的孩子……他怎會下手毒瞎你的眼睛,還害你在外流離多年!”
“亘羅被滅,你母親發瘋,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下得去手……這都是那狗皇帝造的孽!”
姬宣愈說語氣愈激動,仿佛感同身受地為連楚荊憤懑:
“陛下你不該過這樣的日子……這一切都是狗皇帝的錯,末了卻生生拆散了你安穩的生活,又要你替他守這岌岌可危的江山!
陛下,您太累了,又何必還替他守這江山……”
姬宣的話帶着些蠱惑的意味,連楚荊的眼中似有松動。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冷宮的日子。
那樣陰暗的地方似乎只有老鼠能活下去,那樣不見光的地方連吹進來的風都帶着腐朽的黴味。
連楚荊就蜷縮在小小的一張床上,他沒有母親的呵護,便只能孤零零一個人長大。
只有姬姳時不時發瘋時掐住他的脖子,每次窒息感讓他的青筋突突直跳時,他才能感受到母親的存在。
接着是母親被帶走,失恃失明,在短短一天洪水般将痛苦綿延到他生命中的每個角落。
逃亡分別,連楚荊的同年聞的最多的是血腥味兒,嘗的最多的是腥鹹的苦楚。
再後來有道光照進來,那是先生走進的地方。
可先生終于也走了,連楚荊的生活歸于一片灰暗。
在與權勢和自己情感的無限鬥争中,他掙紮反抗,渾身是血被困在這具為他打造的牢籠中。
他終于知道,自己一切苦難的來源,是生他的人,是創造他的父親。
原來他生來就是不幸的,他生于母親心死在父親的算計時,長在利益相争的泥潭裏。
連短暫掙脫出污沼萌出的小芽,最終也還是倒在了鮮血澆灌的一片血色裏。
這一路走過來,他的腳下踏着屍山血海,最深處埋着的,是那個曾經單純的稚子。
歸根究底,他是皇帝,享無上權利,身邊便合該空無一人。
他原本就不該奢望有人能站在他身邊的。
疲乏自他指間處趁虛而入,灌溉至全身,連楚荊突然覺得心中荒涼一片。
然而此時,他卻覺得手腕突然一熱,接着便是一股強勢卻溫柔的力道将他擁在了懷中。
吐息間多了些別人的氣息,連楚荊原本該推開的,然而聞着那琥珀的香味,他卻只覺得安心。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1】,亂我心者……當斬之……”
說完,身上的壓力猛然消失,鼻尖的琥珀香卻許久不散。
姬宣眼看着滿眼殺意的趙景玄在松開連楚荊後直直向着他而來,還沒來得及後退一些,便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死死禁锢住了脖頸。
巨大的壓力讓姬宣輕輕咳了一聲,他看着雙眼猩紅的趙景玄,冷笑了一聲壓低聲音道:
“若不是你将人救走……趙景玄,現在這位壓着你的小皇帝根本不會存在!
你也是亘羅人,就甘願在大興人的壓制下過一輩子嗎?!”
在趙景玄愈發收緊的壓迫中,姬宣的臉都憋成了豬肝色,最後這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然而姬宣卻還是揮揮手讓一早潛伏周圍的殺手不輕舉妄動。
他在賭,賭趙景玄會松手。
他不信有人會甘于人下。
他賭方才一番離間下,趙景玄清楚連楚荊知道他的身份後,不會留下他這個外族餘孽,更賭趙景玄明白眼下若想活命,只剩下與他合作這一條路。
姬宣一雙眼死死地盯着趙景玄,然而對方那張喜怒不明的臉上,那雙眼中顯然都是殺意。
他覺得自己似乎賭錯了……
就在他心慌之際,一旁坐着的連楚荊突然出聲冷笑了一聲:“松開……”
姬宣以為連楚荊心中的仇恨終于大過了理智,要以大興的江山來祭多年的苦楚。
然而在他滿眼的期盼中,他眼看着連楚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
“朕并非為先帝守着大興……還是你當真以為朕這些年在皇位上這麽久,只學會讀到了權力相争?”
說話間,那只冰涼的手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頭轉向了亭子外。
秋雨過後,天空被洗去了濁氣,朦胧的雨霧在天地間纏綿,處處都透着本真的澄澈。
“看到了嗎?”
姬宣不明所以,只是連楚荊和趙景玄默契的沉默讓他不免心中一涼。
“看到什麽?”
“看林間的飛鳥,看地上忙碌的蟻蟲……看這權利或許是幾個人,幾股勢力間你死我活的争鬥,這世間卻是屬于每一個踏在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每個生命……”
連楚荊這句話讓姬宣愣了一下。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清新的山林氣息卻滌不淨他胸腔盤踞的污濁。
“我看不懂,也不想看!連楚荊,你不必跟我扯這樣的大道理……”
姬宣終于扯下了自己那張虛僞的面具,再不假惺惺端着語氣叫連楚荊陛下。
突然,他開始狂笑起來,陰恻恻的笑聲在林間顯得有些可怖:“你真是和你母親一個德行……
可惜什麽人間,什麽大義,你都只能下地獄跟惡鬼說去了……看看那裏聽不聽你的滿口道義!”
“你可知道朕既有把握來赴你的約,便有把握這江寧城你炸不成?”
聞言姬宣笑得更加放肆:“信,當然信……可若我的目的本就不是炸山淹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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