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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零年,十二月七日。

在蘇青禾以後的記憶裏,這個日子是她一段抉擇的開始,又是一段旅程的結束。所有的鋪成在這一天都慢慢落下了它的帷幕,比如她情路上必然遇見的蘇子墨和蘇子墨的白露,而新的旅程又是在這一天開始啓程,比如那傳說中歐陽家的小老板歐陽陵海。

那一天的S市開始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小雪,蘇青禾送她臉色紅潤的戀人到了樓下,有算不上熟人的鄰居在來來往往的花園小道裏,她吻了白鷺的面頰說着“Bye,丫頭。”

你或我總有一人要先走出一步,然後才會發覺所謂的人言,或重或者輕不過是自己的選擇。在意了,人言可以如同那吃人的老虎,而不去在意的話,那一路走到最後的堅持未必不會将旁人的奚落變成祝福。

白鷺愣了下,然後甜甜的笑了起來:“Bye,青青……要祝我順利找到客人哦!”

回答她的是蘇青禾一如既往的淺淺笑容,還有那花園裏,旁人冷漠的眼神。

其實,也沒什麽大問題不是?

走上樓梯,換了身衣裳,化了淡妝,佩上許久不帶的精致耳釘。鏡子裏的女子依然美麗如昔,唯獨眉間的犀利清冷,終于淡了一些。

“加油吧……”自言自語了一句,蘇青禾拿起了手機,打通了唐靜帆的電話。

“學姐,我現在就去了。”蘇青禾一邊說着地址,一邊整理着自己的公文袋。裏頭是整整大半個月她所能收集到的,關于龍傑地産所有的情況——

行政案件,她必然不會傻到去找S市的市土地局做了多少違法的事情,雖然這個才是貨真價實的被告。自己的猜測如果沒錯,這“行政”兩字不過是幌子而已,歐陽家真正要做的就是借這個案子的公衆影響力,徹底吞下龍傑地産在S市的所有樓盤,而不止這剛剛開盤的君臨天下一個。

換言之,歐陽家就是想借這起官司,先将那龍傑地産拖的只剩個空殼,最後用極低的價格将它徹底收入自己腹中。

奸商奸商,自然無奸不商。最好擊垮一個對手的诽謗,不是來自自己的憑空捏造,而恰恰是有了政府公信力的司法案件。

那判決書判的白紙黑字,有誰會去想到背後的利益相連?

誰又會想到,讓司法機關去确認龍傑地産買下土地承包權行為違法的背後,是要讓這家企業陷入惡評如潮的境地?這每日只關心柴米油鹽的普通百姓,會去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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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蘇青禾能想到的一個大概了,做律師,有時候必須比客人想的快一步,一為了生意所需,其二也是為了能更早的為自己找好後路。

只聽電話裏那女聲回了她一句“ok,我和顧謙立刻就到”便挂下了電話,蘇青禾抿了下嘴角,穿上高跟鞋徑直去了那家指定的咖啡廳。

才進門就有小姐迎了上來,蘇青禾報出了她的名字,那個小姐立刻笑着将她引到了角落包廂,從始至終笑容親切,讓人感覺舒服同時又不察覺谄媚。

包廂之內,環境也是清雅的很,門一關上周圍便安靜的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般環境,果然适合見到什麽大人物不是?

小姐送上了免費茶水,蘇青禾想了下,還是笑着謝絕了。她還不知道這歐陽家的小老板到底是個什麽人,若是先要了茶飲,會否顯得太過随便?

等待向來很折磨人,尤其是等待這樣的大人物。

包廂裏的桌面空空如也,唯獨那一支作為擺設的玫瑰,給這寂靜帶了些亮色。

好在這次等待的時間也不算太長,半個小時後,蘇青禾終于見到了歐陽陵海。

她的眼眸裏閃過微不可見的詫異,這個約莫比她大上個五六歲的男人,竟然就是歐陽家族的第二代中最有為的繼承人?

歐陽家最早不過靠一碗馄饨起家,現在卻爬上了亞洲財富榜榜眼位置。促成這個傳奇的不是那馄饨的創建者歐陽詢,而是眼前歐陽詢的兒子,歐陽陵海。

想當初,歐陽老爺子不過一不足三十的失業青年,卻是燒的一手好菜。眼見尋找工作屢屢失敗,索性在寫字樓下賣起了馄饨,沒想到竟做的客似雲來,遠比這寫字樓的朝九晚五賺的不知多了幾倍。歐陽詢開心之餘,索性盤下了一家店面,安心的賣起了他的馄饨。

再後來,就是這俗套的故事,歐陽家的馄饨賣得排起了長隊,隔開一個海的小白領聽了自己姐妹的推薦,周末坐了船要過來嘗一個究竟,這一嘗竟是從此風雨無阻,嘗到了自己退休那天。

這再再後來,便是開了總店,連鎖店,“手工馄饨”的美譽遍布香港。

而歐陽陵海回國的那一年,歐陽詢的馄饨已然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字號,老爺子拿着幾百萬的資金給他,讓他來內地開他們歐陽家的第一家內地分號馄饨店。

但沒想到,歐陽陵海卻将這馄饨店,變成了投資公司,而第一筆投資的便是當時沒幾個人看出玄機的房産市場。

十多年前的地皮還沒這般寸土寸金,十多年前的幾百萬資金足夠買下很大一塊地。

歐陽詢氣的差些斷了兩人的父子關系,那歐陽陵海放下話,只需給他五年,他一定能連本帶利收回這幾百萬。

時間見證了他彼時狂妄的話,于是現在的他歐陽陵海名下的“煦峰集團”才會有這麽大的規模。有些人的商機天生就如豹子般敏銳,蘇青禾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但至少眼前這歐陽陵海便是了,十幾年前,誰能想到的現在的寸土寸金?

她站起了身子,朝歐陽陵海擺出了一個笑容,伸出手道:“您好,歐陽先生。”

那男人輕勾了嘴角,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和她握了下:“Amy,叫我Sea就好。”

蘇青禾在一貫客氣微笑的同時,心裏微微皺了下眉。

人的微表情只有二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卻是人內心最真實的反應,若歐陽陵海商場打滾了十多年,她蘇青禾閱人表情的經歷足足超過二十年,昔日孤兒院哪一天不需要察言觀色?她相信每個生意人見到律師那刻,都會有自己的微表情,喜悅也好焦急也罷,甚至連不相信她的能力産生的懷疑也罷,這都是為了利益而生的表情,這頁恰恰是人之常情,可是為何這歐陽陵海沒有一絲真實的表情?

他和自己一樣,笑得客氣卻疏離,但是除去這個公式化的微笑,再無其他表情。

甚至連那種對小律師的質疑都沒有,不是太奇怪了?

若你不對利益輸贏有所求,你又為何打這場官司?

蘇青禾只覺得自己心裏,第一次有這樣不知深淺的無措時刻。

氣氛又有些微妙的變化,歐陽陵海這看不出表情的摸樣,讓蘇青禾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将這對話進行下去。開口直接問歐陽,說你想怎麽對付龍傑地産?又或者再來一番太極,等歐陽自己開口問她說我們現在怎麽辦?

她微微咬了下唇,這兩個選擇第一太過盛氣淩人,第二未免太過将自己貶入了塵埃,都不适合面對眼前這般的客人。

卻不想,她在那一個咬唇瞬間,看到了歐陽真實的表情——

一邊嘴角輕輕勾起,眼下沒有皺紋,這一閃而逝的笑容不是嘲諷是什麽?

蘇青禾心裏大凜,不想十年之後,居然還能見到這種看不輕深淺的人。她立刻推翻了剛才自己心裏的所想,而開始揣測起歐陽家這出行政案件的最終目的來。

君臨天下的樓牌?龍傑地産的所有産業?還是其它自己不知道的利益?做律師這行,要做的長遠必然要先替客人想好對策,而這對策建立在她明白客人的目的之上。只是這回?怕這歐陽必然不會說出自己的所想所求吧!或許,自己在這人的目的裏,也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就如作為這件案件被告的市土地局。

“老板!咖啡如何?這家咖啡館的摩卡不錯!”顧謙在一旁開了口,也打破了這兩人之間略顯尴尬的膠着。

歐陽點點頭,再環視了眼前的兩名女子:“女士優先,兩位女士要什麽?”

唐靜帆說了個橙汁之後,便安靜的坐在了一旁不發聲響。對于她而言自己中間人的任務已經完成,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行。

蘇青禾也是笑了下,說了句“那就摩卡吧!”,也就随着歐陽坐了下來。顧謙笑着對歐陽不鹹不淡的介紹了蘇青禾的過去,而那時沸沸揚揚的那一場司科,自然是被提起了n次。

歐陽一直仔細聽着,不時回以笑容。

蘇青禾不着邊際的打量他,妄圖從指尖膝蓋發覺一些厭煩的肢體語言。只可惜她看了又看,依然看不出一個深淺究竟。

咬了咬牙,她知道和歐陽陵海這種人比拼耐心本來就是一個失策。先不說這人的耐性必然要比她好,只說她一個小律師的時間如何同歐陽相比?自己這般傻坐着耽誤人家時間,不就是對他表明了自己連個場面都撐不起來?再說了,既然自己就是走個過場,還那麽擔心幹什麽?想那龍傑地産這般珠三角的龍頭企業,在歐陽家不過都是個炮灰,自己這炮灰裏的炮灰還要去考慮那麽多又用何用?或許他歐陽陵海需要的,不過就是個傻律師而已!

想到這裏,她笑着打斷了顧謙的贊美,望着歐陽的眼,問道:“Sea,您看,我能為您做些什麽?”

歐陽陵海的眉間終于明朗開來,蘇青禾看到了那種叫做“果然這樣”的眼神。

心裏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對方的盛氣淩人,只為自己被人看穿的不悅。蘇青禾過去十年練就的一幅面具,居然被眼前人三兩下看透,又怎會不心生寒意?

面前的咖啡,已經散發出了醇厚的香味。

歐陽放下了杯子,手指沿着杯柄慢慢滑過,他笑了下對蘇青禾說:“Amy,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庭上質證龍傑地産這次的樓牌,偷工減料質量不好就足夠。”

“就這麽簡單?”蘇青禾挑了眉,問道。

“對,其實你也猜到了,這官司不過就是個過場,不是嗎?”

香味氤氲,歐陽的側臉在這香氣裏變得柔和起來。蘇青禾看他略顯蒼白的手指劃過杯柄,心裏卻生出了些寒意。

十年職業,她了解這熟悉的氣息,這分明是想将對方趕盡殺絕的氣息!

只聽歐陽又說道:“我和秦副局,有幾分交情……”

這話語清淺異常,就如平常吃飯喝水那般,只是蘇青禾心裏還是愣了下。

秦夫,市國土局的副局長之一,也是這次換屆的候選人之一。上回他的競争對手岳燃在“我最喜歡的房屋”會展裏大出風頭,大大的為自己做了次免費gg。

現在,這秦夫就是想扳回這一局嗎?

蘇青禾輕嘆了口氣,她明白歐陽輕淺語氣下表達了什麽意思。

“我明白了,開庭那日,我想社會版的記者應該會開心瘋了吧!”

歐陽點點頭,拿起了咖啡杯,輕碰了下桌面:“那就好,和聰明人說話果然不累,”

蘇青禾心裏苦笑了一下,聰明人?她倒真有些後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接下了這案子來,歐陽陵海說出他和秦夫的關系,只是告訴了他自己需要做什麽,僅此而已。

她蘇青禾要做的是在開庭那日,将關系到社會民生的工程質量問題抄的人心惶惶,只需說龍傑地産造的房子嚴重不符合質量要求,當日批準了那個項目的岳燃就必然難辭其咎。歐陽陵海的行政案件看似是告政府行政壟斷,不讓外人去開發地皮,實則不過是想壞了岳燃前程而已。

這點,她本來就能猜到,甚至那些機敏些的小律師,用用心思也能猜到;

但她分明覺得,歐陽還有更大的目的!免費去為秦夫做打擊對方的打手?這不是歐陽陵海這種目光狠毒的商人會浪費時間做出來的事情。

那,又能,又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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