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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米迦勒眨眼的動作，整個雜貨店都開始崩潰瓦解。

路西法不由得後退一步，卻跌進了無盡虛空。他在那片虛空之中漂浮着，在空氣之中溺水，他只能看得到，卻抓不住。

一片銀光之中，雜貨店鑲嵌的那些青色、紫色、淡紅色都一并沖上天空，就像北極上空流動的極光。

所有的顏色都開始流動起來，就像迅速倒流的時光，在那一瞬間，路西法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雅威的那片金色的沙灘。

路西法隐約地又見到了那個銀白色的身影，他就站在沙灘邊，他的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雲海，他整個人都飄忽，就像金色沙灘上的一道虛影，一被風吹就會散落。

也不知為什麽，今天的雅威顯得比平時都沒有分量，就好像一個消耗到了盡頭的什麽精巧的消耗品。

或許神本身也是消耗品。

這麽想着，路西法突然心驚肉跳。所有的消耗品，都會有耗盡的一天。

路西法緩緩走向他，對方的目光突然轉向他，那雙驚人的美的眼裏沒有焦距，雅威的神情似乎總是這樣，好像在看着誰，又好像什麽也沒有看。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

路西法隐約地記得，當他還是天國副君的時候，當時的魔王邀請上帝去地獄，意圖是調整兩界貨幣的彙率。那時候的魔界還沒有像現在這麽整整齊齊的填充，那時候唯有一層魔王居住的地方是平坦的，他們的腳下都是坑坑窪窪的地面。

唯一一層是由長長短短的橋、以及玻璃棧道連綿起來的，那時候天神目不斜視地跟着魔王，路西法突然想逗逗他，便告訴他腳下都是連綿不斷的彼岸花。

雅威信以為真地低下頭，那一瞬間，他的臉色也白得像紙。

僅僅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玻璃甚至還沒有完全覆蓋住——他們的腳下不是什麽花朵，也不是坑坑窪窪未經修正的地面，更不是河流山谷，而是——死人。

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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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他們是“人”或許不太貼切，就好像是魔界特有的生物。他們長得巨大，就像支柱一般支撐着這些平坦的橋面和玻璃，但他們都死了化為堅硬的岩石，他們臉上神色各異，有些是安詳的、有些是猙獰的。

雅威顯然很對這個應付不來，他見不慣死人、也見不慣即将要死的人。他對死亡一向沒有什麽概念，因為造物主是不會湮滅的，除非特殊情況。

那一次行程之後不歡而散。回到天界的時候，最後就剩下雅威和路西法，雅威扶着路西法的肩，吐了很久。

雅威什麽也沒說。但路西法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玩笑有些過分。

然後他說對不起，雅威搖了搖頭。

“你怎麽了？”路西法問道，他彎腰去觸了觸雅威的銀發。“我為什麽會回到這裏？他們呢？”

雅威突然站起身，他的動作很緩慢，就像緩緩上升的風筝。他直起身體的時候，銀白衣袍便也随風飄搖，牽動衣衫上的銀鈴叮淙作響。

雅威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他的語調依舊沒有什麽起伏，但是停在路西法心中卻莫名的不是滋味，他有些頭腦混沌地反問。“告別？告什麽別？”

“路西菲爾。”雅威說。“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面，就是專程來向你告別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路西法有些驚訝地開口，那一瞬間，他想立即制止雅威所講的話。

“從我誕生，到今天為止，我沒有坦誠面對所有人。”雅威突然像路西法露出一個微笑，那個微笑一如平常的清淡，卻莫名地有點悲哀。“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對你坦誠一次。”

路西法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我是一個消耗品，每一份創造、維護、破壞，都是從我本身裏取的，這也是我控制不了聖靈力量的原因。”雅威緩緩道。“原本聖靈之門重回雜貨店的時候，一切就該停止。但是後來你去了颠倒世界，那耗費的是我的力量，換句話說，也是在消耗我。”

路西法突然想起在颠倒世界裏，米迦勒對路西法所說的莫名其妙的話，他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急切的問道。“你還做過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我還做過很多。”雅威的唇角慢慢地勾起，笑容裏含着一點微弱的光亮。“人類生來體內就含有聖子之血或惡魔之血，聖子是人類之主，我的兒子，耶稣，而惡魔，是你。耶稣并不是我創造出來的，他真的是我的兒子。”

路西法仿佛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尾，他突然想起很多不相幹的事，比如很久之前的那一晚，父神幾乎是帶着一點哀求地低聲說今天不可以，又比如聖殿被一片混沌包裹起來的那很多天，再比如說耶稣第一眼看向自己那驚人的熟悉。

路西法已經不是全身發寒，他是完全不可置信了。

雅威接着說。“但……他也不止是我的兒子。”

路西法突然一把将對方扣進懷裏，聲音低得有些發狠。“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似乎是路西法的力氣大了些，他分明是聽到了有什麽碎裂的聲響，那一聲很細微。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雅威的身體變得更加透明，眼眸中的雲霧的藍色逐漸隐去，變為一片沒有焦距的銀白。

他又緩緩開口，聲音有點顫抖。“你不是一直我追問三位一體的原因麽，這就是原因。”

他扶着路西法的肩，努力地将對方收進眼裏，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做不到了。所以他雙手有些用力地扣着路西法的肩，也就是這個用力的動作，使碎裂的聲響更加鮮明起來。他的聲音很輕，越來越輕，就像風劃過耳邊。

“颠倒世界，是我幫你最後一次。其實我也覺得奇怪，原來我也有耗盡神力的一天。”

路西法突然用力地去啄吻對方幾乎透明的唇瓣。那一瞬間，路西法的語調也顫抖，他拔高音調，像是質問似的低吼，眼眶都泛上了一層血色。

“你當時為什麽不留住我？九個晨昏，我從天界到魔界九個晨昏！時間多久啊，你知不知道我多疼啊！我多疼啊！”

雅威的嘴唇開開合合，全身都纏繞着銀白的聖光，他一點一點地碎裂，變為細碎的、帶着熒光的粉末，那些閃亮的粉末圍繞着路西法旋轉了數秒，緊接着，一并沖上暗沉的天空，變為銀河中最閃亮的繁星。

最後那聲細微不可聞的、消失在空氣中的話是——我愛你。

路西法幾乎無法思考，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灘邊。

無論是雅威、耶和華，還是什麽天神、父神，他竟然湮滅了，并且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這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如果雅威和自己的第一次的見面就是要說再見的時候，那麽這樣的再見也實在是有夠美麗。雅威是可以看到一切發生的人，路西法曾和他照過聖殿裏的平行鏡面，雅威看不到裏面的自己，路西法一直固執地認為，那是因為雅威是一片虛無之中誕生了，現如今看來，他也沒有以後。

路西法突然覺得可笑，衆人敬仰的天主雅威，竟然給魔王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人類之主，耶稣。

他為什麽就沒有早一點去懷疑耶稣的身份？

原來雅威三位一體的原因，是自己？

天色幾乎是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唯有一池繁星在銀河閃爍。

路西法的頭腦一片混沌，自始至終，他究竟扮演着一個什麽樣的角色？難道他想看着天神一步步崩潰瓦解，最終湮滅？難道他就是為了對方最後跟自己坦誠和再見？

這不是他想要的。

路西法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魔界的，仿佛是被梅塔特隆接回去的。天神湮滅的事幾乎是在一瞬間傳開了，整個天界都惶恐不安，唯恐魔王推平七天，成為三界之主，但是魔王一直都沒有動作。

梅塔特隆知道，魔王也不會有什麽動作。

他不知道父神和路西法最後的對話是什麽，但是他知道，父神一定是當着路西法的面湮滅的。

沒有人會喜歡在心中占據一襲分量的人當着自己的面死去，那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實際上路西法并沒有掉眼淚，甚至在梅塔特隆找到他的之後，他也就只是坐在沙灘邊，目光沒有焦距地望着一望無際的雲海。

或許他在想父神第一次從雲海裏向他走來的時候，身邊纏繞着輕軟的白雲，他身上閃爍着神聖無匹的亮光，然後沖站在岸邊的小天使露出一個微笑。

不過究竟是怎麽樣的，梅塔特隆不會妄加揣測。

路西法依舊對他很好，他也不會再提起父神只字片語，只是在某一天翻到天界史的時候，他茫然地問梅塔特隆：“這是誰。”

那個人從一片雲海中走來，纖塵不染，他微微彎着眼睛，身上閃爍着神聖無匹的光。

路西法已經不記得他了，是完完全全地、一絲一毫的印象都沒有留下。他只是知道世界上曾有一個創世神，他和創世神政見不合，便帶領三分之二的天使堕天，至此，再無後話。直至創世神湮滅。

史書上的記載總是這麽官方、不帶情感。而路西法的記憶，也完全變成了史書之中的記載。他甚至連創世神的樣貌都不再記得。

所以路西法對梅塔特隆說的“我愛你。”，都是真的。

三界交接的那一處，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個雜貨店。每到聖誕節，都有孩子們進去拿自己心儀的小禮物，只是沒有碰過那一尊銅像。

雅威領着聖光六翼的、小天使的銅像。

有點悵然。

我曾經也想過不讓父神死去，可是真正寫到那裏，卻又沒法控制。

就這麽完了吧，挺好的。

之後會有三個番外，一個路梅的甜甜後續，一個是颠倒世界的路神，一個是神之美哈尼雅小天使的從雲端走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