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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區長已經離去，艾俐偲和艾什在茶桌前對坐無言。

窗外的濃霧沒有散開的跡象，反而越發凝聚，從一開始的阻隔視線，變得連銀月的月華都無法穿透，整座星城被籠罩在下方，就像一個陰暗的牢籠一般。

艾什喝下最後一杯紅茶，開口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好像是在關心似的問道：“你的錨點找到了嗎？”

“這是可以随便告訴旁人的嗎？”艾俐偲微微皺起眉頭，又來了，艾什那虛僞的溫和态度，“如果是的話，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的錨點在哪裏好了。”

雖然艾俐偲很缺乏精神常識，但她也知道錨點的重要性。

精神力越強，能夠在夢中下潛深淵的距離越深，則越能見到弱者見不到的鬼怪，窺見越多另一個維度的神秘，相應的，也就越處于危險之下。所以，并不是精神波段值高就是好事，如果沒有錨點固定的話，高精神力者很快就會堕落迷失成為新的鬼怪。

錨點，是維系固定精神者們與現實維度的關系樞紐，包含信仰、羁絆等複雜的意識。

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對于人類身份的認同性，這份認同如果僅僅只有自己的力量遠遠不夠，因為鬼怪力量的侵蝕最先就是扭曲自己的意識思維，故而，有權勢的人、有財富的人，他們能夠吸引民衆的注視和認同，那些數量巨大的注視和認同如同錨點散發出來的錨線，穿透不同維度之間的阻礙，牢牢地攀附着現實，讓他們在短暫的迷失後重新找回人類思維。

通常情況下，精神者會在入夢下潛時在識海中尋找那個獨屬于自己的最原始的錨點，而後折映現實，擴大化具象化。

當然，也有些人會頂替掉亡者的錨點，因為那樣不需要自己多費精力構建錨絲，在最初之際迷失的風險會更小。不過，這種做法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頂替者會漸漸改變性格、行為模式，直到變成原本錨點主人的模樣。但那，還算得上是原本的自己嗎？

艾俐偲思緒飛轉，這些從彌雅口中、可妮記憶中得到的精神常識在她的腦海中極快地過了一遍。

艾什無奈地嘆了口氣：“艾俐偲，我不過是在關心你。”

“關心我？”艾俐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角的譏诮毫不掩藏，“艾什，你不會以為我開發精神力後，那些掩藏我記憶的禁言還有效果吧？”

艾什目光閃爍幾下，他自然知道禁言已經失效。

“好吧，那确實是我不懂事時犯下的錯誤，艾俐偲，什麽樣的補償才能讓你消氣呢？”

他的語氣很誠懇，仿佛真的想求得艾俐偲的原諒，讨她的歡心。

艾俐偲微微一愣，她覺得事情的發展變得古怪：“艾什，你不會也受到精神污染了吧？”

回想起來，自從父親死後，脾氣暴躁的艾什就像變了個人，越來越溫和紳士，甚至對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弟弟妹妹也改了态度。尤其是對艾俐偲，艾什開始關心她在學校過得好不好，要是有哪個月她的開銷超支，都不用她開口，艾什的秘書就已經把支票送過來了。更別說，就連在鐘樓的實習工作，也是艾什想法子讓她進去的。

遺忘了關于小時候糟糕記憶的艾俐偲對于艾什有種天然的抗拒，總是避着他。父親還在時，她和艾什只不過是大家庭中的陌路人而已。那時的她，面對艾什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一直都堅信他是為了爵位在作秀，甚至更加惡心艾什的僞善

所以，艾俐偲也一直冷眼等待着艾什何時卸下他的面具。

但沒有想到，即便是在艾俐偲已經破除禁言的情況下，艾什仍舊沒有恢複成他原本的樣子惱羞成怒地攻擊自己，甚至仍在對她展現關切的态度。

如今看來，或許那并不是艾什的面具，而是艾什被鬼怪的力量侵染，思維扭曲才變成這樣的？但這更奇怪了，艾俐偲壓了壓自己的又開始作亂的心髒，她自己正在遭受精神受污染的痛苦，黑暗的腐化根本不可能讓人保持作為人類的體面和思維。

“還是你……”艾俐偲想到了另一個可能，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惡心的感覺湧上來，充斥着大腦的每一個細胞，“繼承了父親的錨點？！”

艾什站起來，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是緩慢而優雅的，沒有半點她記憶中的暴戾急躁。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也很後悔。”艾什淺褐色的雙眸流露出與行為矛盾的輕蔑，可這才是他的本性，“艾俐偲，我會慢慢慢慢變成和父親一樣的人，你根本不必再害怕我。”

艾什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輕蔑已經消失：“你可是父親最愛的孩子。”

艾俐偲的眩暈感更加劇烈，她覺得荒謬，但同時她又知道艾什沒有撒謊。艾什送首飾，提醒她艾維克還有更深的目的……這些行為，根本原因是他頂替了父親的錨點，那是父親對女兒的愛。

“為什麽？”艾俐偲沖上去揪住艾什的領口，眼球一下充滿了紅血絲，通紅得仿似要滴血，“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他怎麽配？！

艾俐偲無法容忍艾什這樣的人，頂替他的父親，即便那只是錨點也不行。

“你以為我想？你以為一天天看着自己慢慢變成另一個人，那種感覺很好嗎？尤其是對待你們，我恨不得把你、把艾維克、把奧麗薇亞、把艾爾瑪都殺了。可是那該死的錨點，操縱着我的行為，無論我原本的思維如何叫嚣，都無法沖破錨絲。艾俐偲，我告訴你，如果早一步知道父親對你的疼愛遠超所有人，我當初就是寧願死，也不會去融合他的錨點。”

“你別得意艾俐偲！看到了嗎，我的思維還沒有被錨點徹底吞噬，我還能出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殺了你，藍眼睛的野種！”

艾什壓着嗓子惡狠狠地開口，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額頭沁出汗珠，脖子青筋凸起，呼吸驟然急促。

但這樣的艾什，才是真實的他。

他不是什麽所謂的紳士，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兒子，一頭嫉妒的狂犬。

艾俐偲松開他，像是忽然冷靜下來：“你好可憐，比那些朋克人還可憐。”

艾什無力地癱倒在地上，精神力的波動變得異常，他狼狽地垂着腦袋，就像是将死的鳥雀，扭着脖子費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向上擡動一點。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艾什的聲音嘶啞，“艾俐偲，你不過就是艾維克的一枚棋子。”

錯亂的精神波段中，艾什忽然擡起頭看向她，雙眼已經褪去了瘋狂，重新變得溫和。艾什站起來，父親的錨點再度控制了這具身體。

“霧快散了。”

艾什離開前留下這麽一句話。

艾俐偲扭頭看向窗外，依舊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艾什伯爵。”可妮跪在艾什身前，一縷黑色的長發從她耳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