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 40 章

艾俐偲沒有回應戈多的質問，她側頭看窗，仿佛那外面有什麽極度吸引人的景象。可實際上，窗外除了駭人的緋光，和平民們慘淡的哀嚎，什麽也沒有。

戈多譏諷的笑容緩緩收斂，循循善誘地勸道：“艾俐偲，之前還有太陽石的時候，你還有延緩同化的時間。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太陽石了，緋月之下鬼怪肆虐，你精神崩潰堕落的速度比起之前恐怕只會更快。如果你還想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還是放棄掌控我一切的想法，讓我重新回到原本的身軀，去太陽會所在的維度為你取得足量的太陽石吧。”

窗外的緋光愈加濃郁，就連室內的空氣都更為黏膩，陰冷的鬼怪氣息無孔不入地正在侵襲人類的精神。

艾俐偲金色的眸底隐約蒙上了一層陰翳的紅色。

她擡手壓住心髒，将一整盒聖黛拉爾都倒入壁爐之中，問道：“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是，我相信你應該很了解我了。戈多，你要怪也只能怪克莉絲提，是她把你變成仿真人，也是她的記憶在一遍又一遍地說服着我，一定要讓你成為我可以随意掌控的仿真人，你才會永遠不背叛我。”

“背叛？”

戈多忍不住嗤笑出聲，他看着艾俐偲，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克莉絲提。

這會兒，他忽然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命運鬥争的結局，并非是誰生誰死，而是一種詭異的交融，一種命運的共生。

“如果說，因為不同的觀念、志向，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就能稱之為背叛的話……”戈多的臉色驀地冰冷，“那這樣的标準未免過于嚴苛。你，或者說克莉絲提，又該怎麽歸類自己肮髒的手段呢。”

對于戈多的反諷，艾俐偲神色毫無波瀾：“那麽我換一個詞，背棄。戈多，如果你的背棄是因為利益相悖，恐怕克莉絲提還能理解，但你離開她的原因卻是所謂的觀念、志向，你比我更了解克莉絲提，她怎麽可能接受呢？如你所說，你和她有着超越時空的羁絆，你們最初的願望都是追尋太陽，所以，照她的規劃，你們理所當然應該永遠在一起前行。可是……”

可是什麽呢？

可是突然有一日，戈多先一步有了與克莉絲提分道揚镳的打算，因為戈多認為克莉絲提對于太陽的追求不再如往昔那樣純粹。

他厭惡克莉絲提充滿欲望的渾濁的心。

“克莉絲提把你制成仿真人，控制你，只是想讓原本與你一起追尋太陽的規劃，繼續下去。”艾俐偲的笑容夾雜着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她看着戈多，黑發黑眸，與傳說中惡魔一樣的特征。

戈多下意識地挑了挑眉，他對于克莉絲提的這種想法除了驚訝以外，生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緒了。

Advertisement

艾俐偲繼續說道：“而我……雖然克莉絲提的記憶會對我造成一些影響，但占主導的仍舊是我自己的意識。戈多，我之所以寧願沒有太陽石，也要你繼續當一個仿真人，是因為我曾經有過一個生出了自主意識的完美而忠誠的仿真人，她叫愛麗娅。可惜的是，她死了，雖然她所有的數據都保存下來，在再如何複制克隆，都無法讓那覺醒的意識重新回來。你的出現就像是填補了愛麗娅的空缺，即使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性格。”

艾俐偲的這個理由，讓戈多不敢置信。

在他想來，艾俐偲的理由應該是充滿精明算計的意味，或者是被鬼怪扭曲了的癫狂，怎麽也不會是這種過于感性的原因。

“那個仿真人愛麗娅，對你居然那麽重要嗎？重要到讓你去直面精神崩潰同化成鬼怪的地步？”戈多的不敢置信使得他問出這樣可笑的問題。

“她因我而誕生，因我而滅亡，我就是她短暫覺醒意識中最重要的主宰。那種掌控他人的感覺，與陽光照耀在我身上的美好相差無幾。”艾俐偲沒有遮掩自己的感受，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對于主宰，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欲望。

起居室內森白的頂燈燈光照落在艾俐偲的臉上，光影交疊，仿若鬼怪。

戈多沒有同她談下去的想法了，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麽可談的。

“我已經知道了自己身軀所在的地點，艾俐偲，你難道認為我會坐以待斃嗎？”

戈多已經走到窗邊，話音一落，就猛地推開窗戶，跳了出去，只留下艾俐偲一人。

大開的窗戶，使得緋月的光芒更無阻礙，并着冷風毫無遮擋地鑽進室內，吹散了聖黛拉爾的濃郁香味。

“可是你已經來不及了呀，戈多。”艾俐偲沒有阻攔戈多，冷風之中，她面無表情地垂眸望着窗柩，喃喃自語。

艾維克在領軍出征鎮壓朋克之前，為了讓自己莫名慌亂的思緒平靜下來，也為了确定A小姐并不是在诓騙自己，他決心先去打塞爾西莊園打探一番老侯爵的身體狀況。

他可不想鎮壓完朋克後，病重的塞爾西老侯爵依舊在病榻上茍活着。

但為了掩蓋自己真實的目的，艾維克給加斯克爾-塞爾西親王遞上了請求一見的恭貼。不出所料，因為A小姐的緣故，艾維克很快就得到了回應。

比起斯塔的薔薇莊園，塞爾西莊園更為陰郁，在一片高大杉樹的掩蓋下，終年處于陰影之下。才一進去，艾維克就有種窒息的感覺，像是有什麽不知名的東西将空氣中的氧氣悄無聲息地抽走了。

侍從恭恭敬敬地引導着艾維克來到了莊園某處房間，聲稱加斯克爾親王就在那裏等着他。艾維克在看到房間的第一晝秒，敏銳的精神就産生了一種強烈的不詳預兆，他有些遲疑，但在仆從的催促下，卻只能硬着頭皮推門而入。

那仆從并未說謊，加斯克爾親王的确坐在房間內的高椅上，但除此以外，艾維克還看到高椅之下的擺放的水晶棺材。

這場面實在太有沖擊感，艾維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艾維克伯爵，你看上去很驚訝？”加斯克爾明知故問，他從高椅上站起來，走道棺材旁，當着艾維克的面掀開棺蓋，“克莉絲提沒有告訴你嗎，這個人，她讓你來處理。”

說着，加斯克爾擡手招呼艾維克，示意他來棺材邊仔細看看。

艾維克忍不住皺眉，克莉絲提是篤定自己會在出征前來塞西爾莊園查探老侯爵的身體狀況嗎？這種被人暗地操縱的感覺，讓艾維克不由得毛骨悚然。

但此刻艾維克人在塞爾西莊園，即便心裏再不情願，也只能配合着加斯克爾親王演下去。艾維克穩住心神，幾步便走到了水晶棺材旁，伸着脖子望向棺材裏的人，瞳孔不由一震。

這人！

這人他當然認識，是邪|教太陽會的首領！

而艾維克之所以知道太陽會首領的面貌，也是因為又一次他去找克莉絲提的時候，恰巧撞見兩人在談論什麽，言語中露出幾個關鍵詞，讓他确定了對方的身份。

一直以來，艾維克都以為當時自己隐藏得很好，克莉絲提并不知道自己偷聽偷看到的這個秘密。否則，克莉絲提怎麽會願意提拔自己升爵，她早就殺掉自己了，畢竟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住秘密。

但是，如今太陽會首領就躺在棺材當中，他的到來也在克莉絲提的預測中，那麽讓自己明白要處理的人的身份，又豈會不在對方的計劃中呢？

艾維克猛然扭頭看向加斯克爾，想從他的神色細微之中看出些什麽，但可惜的是，加斯克爾依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無聊表情。

“親王閣下，能夠讓A小姐大費周章的人一定不簡單，您知道這個人的身份嗎？”艾維克的心髒越跳越快，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跳進了無法脫身的陷阱之中，因此他無法冷靜而隐晦地觀察下去，他選擇了直接詢問，即便那可能會得罪加斯克爾，但他也不在乎了。

加斯克爾搖了搖頭：“克莉絲提從來不會向我解釋，我只要聽她就行了。”

事實上，加斯克爾也懶得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動腦子，費精神。他只要能夠從克莉絲提通過太陽會手裏拿到太陽葉，做什麽對他而言都沒有區別。

加斯克爾拍了拍艾維克的肩：“交給你了，我十晝分後再來。哦，對了，克莉絲提還說了，你動作得快一點，可能會有人來阻止你。不過，我想這可能是她太過謹慎的叮囑，塞爾西莊園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進來的。”

陰暗的房間大門開了又關，走廊明亮的光線照亮一瞬又很快湮滅。

艾維克獨自站在棺材前，死死地盯着太陽會首領那蒼白的毫無生氣的臉龐。他的內心深處湧現出巨大的荒謬感，一個死人，還要怎麽處理？

他深吸一口氣，手腕一翻，從袖口中抽出鬼怪遺物制成的匕首，對着屍身比劃一陣。

附着在匕首上的鬼怪氣息如霧般透出，貼上屍身的喉嚨、心髒等處，聯結成一片灰蒙的霧網，包裹成繭。

艾維克見狀眉心一跳，他能感到，鬼怪陰冷的氣息正在破壞這具屍身，但這可不是死人該出現的反應！

還不及對這怪異現象再思考出個所以然，艾維克身後就恍然間出現了一道極為清晰的殺意。

他立馬松開手上的匕首，一聲清脆的當啷，匕首撞擊着水晶棺材的側壁，落到了底部。而艾維克，壓身一避，躲開了那自身後而來的子彈，加斯克爾的高椅背墊上卻多了一個細小顯眼的彈孔。

克莉絲提口中那個阻止自己的人，來得未免太快了些！

但艾維克清楚這會兒不是抱怨的時候，他立刻釋放出自己的精神力向着子彈射來的方向奮力一擊。

來人自然是戈多，他清楚以仿真人的身軀，面對有精神力的貴族是毫無勝算的。先不說自己的物理攻擊逃不過貴族的精神感知，就是自己無法以仿真人的系統視覺看到貴族的精神攻擊，難以躲避，他便處于下風之中。更加壓制着戈多的是，他身為仿真人，熔斷系統在阻止他傷害任何一個人類。

因此，戈多并不打算和對方糾纏，他只要将自己的軀體帶走就行了。

趁着那貴族還沒來得及從地上起身，戈多當機立斷離開原位，忍受着系統警告帶來的氣壓，極速沖向水晶棺材，雙臂伸向那霧網之下的屍首。

戈多的意識雖然受困于仿真身軀之中，但在離本體如此近的情況下，他或多或少能感知到屍身的狀況。從他感知到的情況，再遲上那麽五晝分，這具身體就會徹底地失去所有潛在的功能，即便帶走，也無法再容納任何一縷意識。

但好在，戈多趕上了最後的時刻，他不由得泛起一絲喜意。

而精神力一擊不中的艾維克，這時終于站直了身體，雙眸透出冰藍的光，看向棺材之上的那個人：“精神纏繞！”

戈多的身體都靜止懸在半空上，再不能動彈半分。

艾維克對于這一切都倍感離奇，他對于自己的精神力很有自信，确信那襲擊自己的人輕易掙脫不了後，不免想從對方口中問出些什麽。

因此，他并沒有立刻絞殺對方，而是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來解救太陽會首領的邪|教信徒嗎？”

戈多也終于看清了貴族的容貌，竟然是艾維克！他微微一怔，但很快又猜出了艾俐偲的謀劃，重新恢複冷靜。

“你這麽理解也可以”戈多看着艾維克，想看到些與艾俐偲相像的地方，但除了那已經被艾俐偲抛棄了的冰藍的瞳色，實在無法從雙方的臉孔中找到任何是親兄妹的相似點，“不過，艾維克伯爵，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根本不是确認我的身份吧？你既然知道棺材中的人是太陽會首領，難道不知道殺死他的後果嗎？我并不是來與你争鬥的，相反，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在救你免于之後太陽會的追殺。”

艾維克的神色更加不虞，他這會兒哪裏還不清楚，克莉絲提讓他處理太陽會首領沒有完全陷入死亡的屍身，就是為了讓自己最終在戰場上死于太陽會其他信徒的暗殺之下。

什麽鎮壓朋克的軍功，什麽侯爵之位唾手可得，或許這樣的操作真的能讓自己如償所願，但那也要自己有命活下來才行！可即便知曉的克莉絲提的別有用心，但艾維克已經在所有貴族和國王眼前，領下了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不幹就不幹。

艾維克精神一動，便将戈多放下，伸手取出代入棺底的匕首，用精神力揮散了裹住屍身的鬼怪霧網，抓起那更加殘破的軀體就要丢給戈多。

既然已經知曉了克莉絲提那隐藏在許諾之下的惡意，艾維克自認為自己沒必要再像條聽話的狗一樣，她說什麽，自己就做什麽。這太陽會首領的屍身，愛誰處理誰處理吧，反正自己是不想和太陽會那個邪|教有任何牽扯。

随着艾維克的一系列舉動，戈多感知到自己身體衰敗的休止，但還來不及高興，一道無法阻止的摧毀的力量突然席卷了屍身，他所有的努力就在這一晝秒之內成了空！

艾維克的精神力自然也感知到了這一點，已經被他提出棺材的屍體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這是怎麽回事？剛才還好好的！”

“是這副棺材的作用。”戈多的語氣沉了下來，他的喉間無法抑制地發出低啞瘋狂的笑聲，“原來是這樣，她甚至算到了我會告訴你太陽會追殺的後果，也算到了你會直接放棄，将屍體交給我。艾維克伯爵，我們都在她的鼓掌之中，事實上，不論我們之間是誰輸誰贏，或者兩方和解，對她而言都沒有關系。你也好，我也好，我們在最後都會将屍體取出水晶棺材，而這正中她下懷。”

戈多說不上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他或許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幕的發生。

戈多默然接過艾維克手中提着的屍體，雖然他的系統視覺無法看到那無形的追蹤，但他可以肯定，每一位太陽會的信徒都已經将殺死首領的目标确定在了艾維克身上。

出于對艾維克此前願意放棄處理自己屍身的回報，戈多好心道：“在戰場上的時候，多多注意，希望你能太過太陽會全體的追殺。”

如同他來時一樣悄然，在艾維克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戈多剎那間帶着那屍身消失在房間，離開了塞爾西莊園。如果不是那具屍體消失了，就仿佛他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艾維克頹然地靠在空空如也的水晶棺材邊上，思緒混亂。

但加斯克爾沒有在他真正需要獨處的時候不來打擾，才過去幾晝秒，緊閉的大門就被推開：“怎麽樣？處理完了嗎？”

“完了。”艾維克拍平了因為依靠而出現的衣褶，失神落魄地走向門口處的加斯克爾，下意識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因此問道,“親王閣下，老侯爵的病怎麽樣了？”

加斯克爾并沒有去檢查的打算，他和艾維克在長廊并肩而行，聽到這看似關心自己的叔叔的話，笑道：“克莉絲提把缺少的鬼怪遺物送過來了，多虧了她，路易莎叔叔已經快痊愈了。”

艾維克幾乎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是嗎？那真是恭喜了。”

“你要去看看路易莎叔叔嗎？我想那本來就是你原本來莊園的目的，不是嗎？”加斯克爾的語氣依舊是你們平易近人，但卻讓艾維克感到惡寒。

艾維克勉強笑了笑，拒絕道：“我想時間可能來不及了，親王閣下，我還趕着領軍去星城鎮壓那些卑賤的朋克叛軍呢。”

加斯克爾并沒有強留，他一路将艾維克送到了莊園大門才折返。

望着艾維克的背影，加斯克爾總覺得像是望到了将死之人最後一幕。

戈多回到克莉絲提的起居室時，鐘樓的鐘聲正好敲響。

二十四下，原本銀晝時間過去，又是新的緋夜。夜裏，那一直未曾出現的銀月，更加沒有出現的可能性了，城市上空籠罩的絕望越來越重。

戈多進入起居室，并沒有引起艾俐偲和貝莎的注意，他潛藏在暗處的角落，聽着她們毫無溫情的對話。

“艾俐偲，我可以簽下這份財産轉讓書，但是你必須保證你不會報複我。”貝莎翻到最後一頁，抽開了鋼筆蓋，鋼筆金尖對準了簽名處。

艾俐偲笑了笑，反問道：“貝莎，你想太多了，我和你是好朋友，我怎麽會報複你呢？”

貝莎看了艾俐偲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知道你在恨我。”

“恨……你說對了，我的确恨你。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會報複你，無論如何，在我沒有精神力的時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貝莎，即便我現在已經差不多快瘋掉了，我也不會去抹煞掉那段美好的過往的。”艾俐偲揉了揉太陽穴，猛地吸了一口聖黛拉爾的香氣平緩精神。

“我還沒有壞到你想象的那種程度。”

貝莎又看了艾俐偲一會兒，像是想辨認她話的真假，好半天，她才低下腦袋，看着財産轉讓書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完後，貝莎忍不住說：“城邦即将徹底的混亂，你即便拿到這些財産，似乎也沒什麽用了。”

“我只是為了拿到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即使只是一個空名頭。好了，如果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你可以離開了。”

貝莎沒有什麽留下的理由，她們之間走到這一步，都是她的錯，“如果，艾俐偲，我是說如果，你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請一定讓我知道。”

她很想彌補自己在艾俐偲身上犯下的過錯，但似乎自己說什麽做什麽都好像無濟于事了。

艾俐偲沖她微微點頭，看上去似乎是同意了貝莎的要求，願意給她一些重修舊好的機會。但實際她心裏真正的想法，除了她自己，沒有誰能猜透了。

貝莎離開後，戈多才從角落出現，艾俐偲毫無意外之意。

她對戈多說：“現在，你永遠都是我的仿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