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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殘陽似血,空氣涼爽宜人。

這日是陸風眠到駝梁山的第十二天,與趙某人分別已過七日之久,分開的這些日子并無特別收獲。山中情況是需要出動官兵的程度,奇怪的是不論怎麽上報,冀州六扇門都沒給出只言片語。

荒草從中,零散分布着些許帳篷,無數架着焦黑褐色屍體的臺架來來往往。

這些屍體面目猙獰僵硬、身體蜷曲。

有的衣服殘片混雜在下.身的碎肉裏,經請來的仵作解刨确認其曾被屍蠱寄生。

面目尚可辨認稍後焚燒的,現在正放置停屍的空地上。

墨向颢臉色幾乎與慘死後一樣猙獰,“原本以為趕屍歸鄉算不上福祉,現在瞧見這麽些遭蠱侵蝕爛腿的人,才知道那當真是一種恩賜。”

“幼蟲不會飛便從腿上叮咬,人活着的時候腿就爛了,人徹底死後不久成蠱自然從腹部湧出,到時上下身分離……”相比之下陸風眠雖痛心,但反應淡定不少。

“确實是血骨粉碎,讓趕屍匠無從下手。”

殘忍的話吓到了她攙扶着的婦人,那人卻不過多詢問,只顧可勁去瞅擡架上送去焚化的屍首。

架上擡着的人死不瞑目,雙眼瞪得像銅鈴,婦人也似心有怨诽般目不轉睛。

陸風眠于心不忍,攥過她兩只手用力握緊,痛惜道:“阿姨放寬心,雲錫她一定會沒事的。”

寬慰歸寬慰,人還在不在誰也說不準,她知曉接的委托死活也完不成了。宋少爺沒找到,就算找回來人估摸也面目全非,無從辨認。

有人護着的貴公子尚且如此,那被拐去的百雲錫呢?

“草民不奢望女兒還活着,只求她死時少受蝕骨的折磨,痛痛快快地死去。”

婦人擡起臉,臉上淚痕交加,舊淚未幹又疊新淚。

眼皮腫得像桃仁,熟透了的樣子,上下眼睑幾乎只能睜開一條縫。

陸風眠只覺雙手沉重,連忙把人往懷裏拉,讓這個辛勞的母親有所依靠倚望。

當初夫婦二人相相下跪磕頭,讓陸風眠不得以答應把人活着帶回來。良家女的父親有腿疾受不住舟車勞頓,母親卻是硬要跟來的,跟來的路上非哭即鬧。

如今旁人欲讓老母憑借破舊翠紫衣裙,和腐爛了大半的面孔便草草認領屍體,很難不讓她疑心是懼怕了權勢。

稍偏遠的地區貪贓枉法之事屢禁不止,但早年京城遷至北平,冀州也算是在天子腳下,實在不用如此委屈求全。

鬧就鬧吧,吵就吵吧,總比強壓怒火的好。

倘若宋二沒死,官家也不可能主持一命換一命的公道。現在人還沒找着,再能活着那得是九命蜈蚣才成,宋二這趟出游是永遠回不去京了。

一只手搭上陸風眠肩膀,稍使勁捏了下。

應該是想讓她回神,但她沒有什麽神可出——她既不心疼宋玄烨,對百雲錫的死也早有預料,就連相擁安慰的女人也只讓她微有觸動。

“沒關系,我心硬得很。”陸風眠目光染着痛楚,實誠道。

任是無情也動人。

世間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她輕拍墨向颢的手背,示意留意些百夫人,“我扶您進屋歇歇。”

婦人木讷地擡頭,不知聽沒聽懂腳下就開始發軟,幸好陸風眠扶着她的手一直未松開,得以把人安然無恙的送回帳篷。

炊煙袅袅升起,西斜着朝北方飄去。

回不了家的镖人蹲坐在大鍋飯旁,端着碗邊哭邊吃,止不下涕泗只得就着衣袖抹臉。

走不了,也不能走。

能走的早走了,不走的都是拖家帶口的。

到現在無家室敢逃跑的人,早已逃的無影無蹤,剩下的妻兒老小都在镖局的控制下。是不敢跑,也不能跑的。

“怎麽辦啊,怎麽辦啊……”不時有人喃喃道,“我還不想死呢,不想死……”

“別他.媽叫了,晦不晦氣?”旁邊的花臂大哥一點就炸,罵罵咧咧摔碗在地,撸袖子就要去揍他。

那人連忙放下碗,手腳并用着後退。

退了沒兩步,心底防線徹底崩盤,環膝嚎啕大哭。

“就會欺負老子,你,你,你有本事去砸了宋家,讓他們收手饒了我們這些個苦命的。”

“砸就砸,慫包蛋子一個,褲.裆都快濕了吧,”花臂大哥惡狠狠接道,可眼眶卻有些濕潤了,“到時候一把火全燒掉,一個也不剩,一家子全都得成灰!”

受賞金而來的佛家、道家兩派弟子心情也不佳,圍在附近烤火取暖,壯膽話突然闖入耳膜只得尴尬笑笑。

要是陸風眠千金不在這,說不準會有人上前調侃幾句。可她這個宋家未過門的媳婦在,她都不在意,旁人自然管不上這等閑事。

帳篷內,老婦憔悴不堪,可剛緩過勁來“撲通”給兩人貴人跪下了。

“兩位小姐,求你們不要在為我出頭,”老婦邊落淚,邊捶胸,“命這東西不認也得認。”

墨向颢氣憤填膺,上前拽着人的手就拉,“王侯将相不也是百姓稅收堆上去的嘛?世間總有公道可言,不要妄自菲薄,往死裏說在場誰又不是賤命一條。”

“錢財名利權勢,都是身外之物。人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命都是靠自己争取來的。”

言罷,她見說服不了婦人,臂肘連搗陸風眠腰側,要她再填上幾句。

陸風眠肉疼得很,公道這東西從來都是相對的。

如今受害者與施暴者皆人走茶涼,再要公道就是往宋府臉上吐痰,身上扒皮切肉。

家裏公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小門小戶再上門“找麻煩”“讨錢財”,怕是如現在的善終也不會有了。等風波平息,買兇殺個礙事的婦人不在話下。

“洛苡。”陸風眠攔住她過于沖動的舉止,自己上前扶起老人家。

老婦人識得這是個體大的人,便不再暗自較勁使人扶不起,借力直起身來。

“阿姨,你往後有什麽打算嘛?”陸風眠以柔情的目光安撫她。

“我……我就想回老家,我這個年紀也該回去了。”老婦臉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地扯了個苦笑。

墨向颢瞳孔地震,指節顫動不止。

“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

“閉上嘴,出去。”陸風眠怕她作妖,用哄孩子的語氣道。

對方輕“啊”一聲,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陸風眠知曉這人不會離去,索性不去管了,自顧自對着婦人說:“如今宋家老爺正得聖上青眼,你貿然去敲登聞鼓,只會惹得一身腥臭。”

“性命難保不說,令郎又當如何?”

“他好似只有七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話音剛起了個頭,她一個踉跄差點倒地,剩下的語句也戛然而止。

人間世道說不清道不明還好,要真與白丁掰扯清了,最傷的還是他們的心。

婦人含淚笑笑,仿佛真的有所釋懷。

料準了會被墨向颢打斷,陸風眠絲毫沒有紅臉,依舊對着婦人點頭示意。

這下姓墨的忍不了了,拽着她就要出帳篷理論。

陸風眠任由她把自己拉至僻靜角落。

帳篷外的棱角拐彎處無人打攪,盡管旁人有意窺視,可邊上的白帆布遮蓋住了兩人的身形。

視線全被擋了回去,加之她們出來時氣勢洶洶,某些人八卦之魂熊熊燃燒,急需這件事來調節心情。

陸風眠還是不氣也不鬧,畢竟就算有閑人無事可幹,可依舊不敢正大光明地湊過來。

她靜待她氣消想清楚其中因果。

自己圖何為何自有公論。

“陸風眠你什麽意思呀?”墨向颢結舌語噎,“她一個孤苦的女人家,你說話狠辣得過分了吧?”

“道理她要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者,你這脾氣肯定要打斷我,也傷不了她多少心肝。”

墨向颢氣消了多半,冷哼着說:“的确心硬的很,不過必要的時候也确實重要。”

給了臺階就順勢往下走,“我就當你是在誇我喽。”

“你氣來的快,消的也快,直脾氣。”陸風眠接着給她墊臺階。

“我也理解,反正早就習慣了。”有意讓氣氛緩和,話說得一改先前壓抑,俏皮了不少。

微風不燥,帷幔輕揚。

和諧的場景還沒過幾分鐘,便有人插.入其中。

“诶,你們都在這裏,”身着無袖勁裝的武修毫不客氣地走過來,行路間裸.露的胳膊微弓,隆起結實的肌肉,“我沒有打攪到你們吧?”

陸風眠心道,有沒有打攪你都來了,還能讓你走不成。

“其實吧,我覺得宋二公子肯定是找不到了,與其上這拖着浪費時間,不如早早回京。”武修操着一口魯地口音,大刀斬闊斧地下決定。

一天到晚,陸風眠處理起這些事端,嘆息了不少回。

“說的對,過兩天是該起程回京了。”

“不過請來的這些小厮不是我的人,是宋家那邊派過來的,你們這些靈修武修,佛教道教的也不歸我管。”

陸風眠賠笑道。

“來也随緣,去也随緣,都是自由人來去自如。”

簡而言之,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眠小姐容我說句不着調的話……”武修大手一揮,侃侃而談。

她暗自嘆氣卻又無可奈何,端正好姿态聽對方演講。

“您将來也是宋家的人,我們這些做雜工的,早晚都是要聽您的。你現在擺出主人公的架子來,給出些明示安排,我們也省了再費勁,會念你的恩的。”

陸風眠閉了下眼,深深緩了口氣,才能繼續聽此番廢話。

真按着這番道理做了,怕是會裏外得罪人。

人家給不給她這個面子還另說,傳到京城還要論自己拿喬大夫人的架子。

沒過門尚且如此,過了門家政大權還不得拱手相讓

再者宋家大公子好雖好,可與她并無情誼,聯姻一事還是不要太過當真為好。

“行了,不要再說了,想走就走,別煩人。”墨向颢是江湖中人,不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禮儀,成功救人于水火中。

“你用過了晚飯,我還未曾,陸風眠是我的朋友,同我共進晚飯,她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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