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嘔血

嘔血

燈影綽綽,月色朦胧。

宴席就設在一處荷塘畔,涼風習習,吹得人心神舒暢,将白日積攢的躁郁一吹而散。

牧晏到了九重宮簡直是如魚得水,這兒她其實也挺熟悉,這兒距離紫宸殿不太遠,以前她常常一個人在這裏夜釣。

大臣們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相互寒暄,讨論政事。

牧晏和謝瑜找了一處僻靜的位置坐下來,在場的也有不少身着诰命服的女眷,但這些女子都圍着一個年輕婦人。

那婦人容貌傾城,一身鵝黃色紗裙,裙裾迤逦,高聳的發髻上簪着一根紅翡滴珠風頭釵,挂在脖間的璎珞項圈華貴逼人。

周予知對着那婦人行了個禮,不知說了些什麽,惹得婦人笑了起來,目光狀似随意投向謝瑜和牧晏這邊,沖她們和善一笑。

這大概就是周予知的母親,恒榮公主了。

牧晏對這位恒榮公主倒沒什麽印象,她在九重宮裏呆了那麽久,恒榮公主從未進宮與她打過交道。

謝瑜見她時不時望向恒榮公主,想了想還是對她說道:“恒榮公主一直以來低調避世,跟着謝侯住在封地,從不參與黨派之争,如今那位皇後娘娘剛一薨逝,她這般張揚高調回歸,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晏晏莫要與這種人有過多來往。”

牧晏忍不住問道:“這與皇後有什麽關系?為何皇後一死,恒榮公主就回來了。”

謝瑜回道:“誰人不知當今聖上是個癡情人,不然這麽多年身邊怎會只有一個宮女出身的女子作伴,剛一登基就不顧衆多臣子反對立那女子作貴妃,人人都道太子會是由貴妃誕下,可惜紅顏命薄,自那以後陛下身體便不太好了,又常常流連青燈古佛,這些日子朝堂中更是紛争不斷,都在傳言陛下要退位出家……這皇位自然有很多人都在盯着。”

謝瑜輕嘆帝後的動人愛情,他也很是羨慕這樣矢志不渝的愛,他渴切的目光落向身旁的女子,黑漆漆的眼眸裏多了一些溫柔。

當事人牧晏卻心裏五味雜陳,原來在旁人眼中她和沈照寒的感情是這樣的。

“你是說皇上要退位?”牧晏擰了擰眉,臉色不太好看,心裏有些不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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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宮五六年,她也算是沈照寒奪位的見證者,知道這一切的來之不易。更何況在她的概念裏這皇位也是有她一份功勞在的,當初她擋刀可不是白擋的,如今怎麽能拱手讓人呢!

她第一個不同意!

可惜她現在有任務在身,要不然讓給她當當這皇帝也行啊。

周予知這時走過來了,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在無邊燈火下,分外奪目。

周予知五官不同于恒榮公主的豔麗,但也繼承了他母親的絕大部分優點。

他玄衣墨發,反倒是劍眉斜飛,目若朗星,瞳如點漆,五官精致立體,整個人張揚肆意。

“我能坐在這裏嗎?”周予知問謝瑜。

謝瑜還未說話,牧晏率先出聲,笑盈盈地望着少年:“可以啊,你就坐我旁邊吧。”

謝瑜聽見牧晏的話,捏着酒杯的手顫了顫,長長的睫毛很好地掩飾住眼底的寒涼,強行忍着對周予知的敵意。

周予知看了看謝瑜,但謝瑜根本沒有看他,他也不好意思拒絕,只能有些不情願地坐在了牧晏身旁。

牧晏托着腦袋,看着一左一右的兩個人,心裏頗為愉悅。

再般配的cp在她這裏也得拆開。

牧晏拿起酒壺,給周予知倒了一盞酒,滿臉羨慕道:“小周将軍,聽說陛下有意傳位給你,那你将來就是未來的皇帝咯?”

與牧晏預想中的不同,周予知聽了這滿臉不豫,輕嗤道:“你可莫要胡言亂語,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情,再說了我對皇位根本不感興趣,你別挑撥我和表哥的關系。”

“那你母親為何從封地回來?難道不是因為皇位嗎?”

牧晏不太相信他,但以她對周予知的了解,周予知演技應該沒有好。

“我母親說在封地住煩了,有些思念家鄉……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你問這些做什麽,是不是宋成玉讓你來探我口風。”周予知冷哼道。

牧晏白了他一眼,完全不想理他。

他這人怎麽比她還傻白甜啊。

牧晏不知道的是,周予知自小身體不好,被送到寺廟當小和尚當到了十一歲才被接回京城,在寺廟裏每天學的是挑水劈柴做飯,而帶他的老師父是土匪頭子出家的,把當初金尊玉貴的小童子教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總之那些京城的陰謀詭谲,風起雲湧一概與他無關的。

謝瑜對着這兩個直腸子也無話可說,一個毫不掩飾地詢問,一個甚至連什麽情況都沒有搞清楚。

牧晏在他看來便是可愛率真,而周予知在他這裏……蠢貨一個。

至于皇位謝家根本無意要争,外界傳的風言風語,但他那位遠在荊州的兄長根本不願謝家參與此事,父親一貫聽從兄長的話,更是借此躲到了隴西等紛争結束再回來。

謝幸川倒有心要争,可惜有心無力。謝瑜無心權勢,一心情愛,根本不願配合他。

在場的喧鬧聲瞬間寂靜下來,太監主管宋福子領着一群宮人走來,朗聲道:“陛下身體抱恙無法參與宴席,煩請諸位大人自便,吃好喝好!”

諸位臣子一并跪了下來,齊聲道:“恭賀陛下壽與天齊,福壽安康,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牧晏擡頭時正好與宋福子對視,她心裏一慌,生怕宋福子将她認出來,好在宋福子只是多看了她幾眼,随後又移開了目光。

“煩問公公,宋丞相在何處,今日為何遲遲沒有出現。”有老臣出聲問道。

“陛下正與宋丞相在一起商讨事情,諸位不必再等宋丞相了。”太監總管沖着大臣微微颔首,又領着一群小太監急匆匆離開了。

“那坐在角落的綠衣女子是誰?”宋福子問其他小太監。

“大概是宋丞相的庶妹,前些日子剛認回來的,公公怎麽這樣問?需要奴才去找那位宋小姐嗎?”小太監戰戰兢兢道。

“不必了。”

宋福子嘆了口氣,否決了內心萌發的念頭。

雖然那為宋姑娘和先皇後很是想象,但到底不是真人,只怕讓她到陛下身邊也只會白白勾起陛下的傷心事。

再者說了,若是那位地下得知他主動給陛下找替身,只怕得上來找他索命,日日夜夜咒罵他。

宋福子想着又嘆了口氣,眨了眨閃爍着淚光的眼睛,在心裏道: “娘娘啊,沒有你,陛下真的快撐不住了,你哪怕托給夢給他也好啊,讓他活着有個念想。”

牧晏怔怔地望着宋福子消失的背影,驀然腦海裏回蕩這些年在九重宮的點點滴滴,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她徹底沉默下來,再也沒有心思去賞着初夏夜景。

不遠處飄來陣陣琴聲,那琴聲缥缈若有若無,如秋雨綿綿,凄切哀婉,好像在訴說無盡的思念。

牧晏失了魂般打翻了酒盞,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晏晏,你這是怎麽了?”謝瑜有些擔憂地看着牧晏,捏起帕子輕柔地為牧晏擦拭眼淚。

“莫不是酒喝多了開始耍酒瘋。”周予知皺眉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女,出聲譏諷道。

謝瑜臉色不好地瞪了他一眼,低斥道:“你能不能閉嘴。”

周予知不說話了。

“小魚,你有沒有聽到琴聲?那琴聲真的好難過,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掉眼淚了……我好難過啊……”牧晏不受控制地流淚,她神情恍惚地站起來,四處張望,試圖找到琴聲的來源。

“哪有什麽琴聲,我這麽沒有聽到。”謝瑜擔憂地握着牧晏的手。

牧晏有些倉皇地望着遠方,她推開了謝瑜的手,啞聲道:“我去去就來,小魚你在這裏等着我。”

謝瑜重新拽住她的手,滿臉憂慮:“晏晏,你初來乍到皇宮,不要亂跑,你去哪裏我跟着你好不好。”

“不用了小魚,我去去就來,你在這裏等着我,別跟着我,我會生氣的。”牧晏再次推開了她的手,神情怏怏的,耳畔的琴聲卻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悲傷。

牧晏順着琴聲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穿過長長的走廊,踩着清淺的月色走向琴聲來源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牧晏終于停下了腳步,後知後覺她不該來的。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暗惱自己何時這般矯情,竟然能被一段琴聲給吸引。

牧晏想也不想,轉身就要回頭往回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可下一刻她被人從身後抱住,他死死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之中。

“晏晏,是你嗎?你來夢裏看我了是不是……”

牧晏聞到了濃重的酒氣,抱着他的人身體在不斷地顫抖,好像害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

她慢慢轉過身子,看向抱着她的男人。

他消瘦了許多,瘦削的身體裹着的衣袍随風飄蕩,獵獵作響,被風一吹,好像就要随風而逝。

牧晏忍不住撫摸他蒼白帶着病态的臉,還有眼角的那點淚痣。

“沈照寒我不是讓你好好活下去嗎?你就是這樣活的嗎?”

他琉璃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聽着她說的話,露出有些傻氣的笑容:“沒有晏晏,活着有什麽意思。”

牧晏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可能是喝醉的緣故。

她有些賭氣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卻看到男人瞬間臉色慘白,痛得悶哼一聲。

牧晏瞬間想起他剜心頭血的事,這還是系統告訴她的,她瞬間又氣又莫名的難過。

“都這麽久了,怎麽還沒有養好。”牧晏輕輕咬了咬唇,眼淚控制不住又落下。

沈照寒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抱着她往前走了幾步,将她放到琴前的墊子上。

琴前胡亂地堆着四五個酒壺,看起來他喝了不少酒。

“晏晏,我好想你,這麽久以來你還是第一次入我的夢,我以為……你回到家鄉已經把郎君忘了。”

沈照寒虛虛地抱着她,目光癡迷,但卻不敢再觸碰她,好像她只是一場無法觸碰的幻夢,輕輕一碰就會消失不見。

長久的病痛與思念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他也完全沒有求生的心願,以往妖冶的容顏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埃,竟然隐隐有油盡燈枯之感。

牧晏心中哀恸,再也控制不住,她仰頭輕輕覆上了他冰涼的唇。

“沈照寒啊,我給你一場美夢,你好好活下去吧。”

在最後的一刻,牧晏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身體裏爆炸出煙花,眼淚卻奪眶而出。

他虔誠地吻幹淨她的眼淚,低聲呢喃:“晏晏,謝謝你賜我一場美夢。”

而廊檐的昏暗處,有一個人正在經歷此生最漫長的一場噩夢。

他扶着欄杆卻怎麽也站不穩,幾乎自虐般得看着兩人耳鬓厮磨,互訴情意。

“晏晏,晏晏……”

他幾乎是恨得兩眼通紅,想到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想到那日的叢林中,想到今日的月色下,想到了他們初見時的那一晚。

原來在她那裏,他原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個。

僅僅是喝醉了抱了他一下,說了一些漂亮話。

……他竟記了那麽久,愛了那麽久。

都是笑話。

宋成玉驀然捂住胸口,竟然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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