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偶遇

偶遇

周六。

游星漸正在小區裏幫鄰居遛狗，他的鄰居養了只薩摩耶，照顧得很好，跑起來像個滾動的雪球。

鄰居出差了半個月，兩家人也熟，就讓游星漸每天定時上門去喂它，然後下樓遛它幾圈。

他們小區有個專門給狗玩的草坪。薩摩耶每次看到游星漸上門來，都會去放玩具的地方叼自己的球或者飛盤，然後蹲在游星漸跟前，擡起狗爪扒拉他，示意他今天要玩這個。

但今天的游星漸扔球扔得很敷衍。

薩摩耶熱情洋溢跑去追球，又歡快地叼着球過來放游星漸腳邊，搖着尾巴擡頭等游星漸誇它，游星漸卻在看手機。

薩摩耶急切地叼起游星漸手裏的牽引繩給他繞了三圈捆起來。

游星漸跨了一步把自己從繩子裏跨出來，蹲下來摸着薩摩耶的頭，眼睛仍然盯着毫無動靜的手機，嘴上對狗說：“等會兒啊，等會！”

薩摩耶“嗚嗚”地拱他的手。

游星漸嘆了口氣，把手機揣懷裏，開始揉搓薩摩耶，問道：“你說，她會給我打電話嗎？”

薩摩耶對游星漸做了個表情。

“你怎麽可以對我翻白眼？你怎麽可以？”游星漸捏着薩摩耶的腮幫子痛心地質問。

薩摩耶對這個失職的自動投球機很不滿。

手機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游星漸立刻放下狗把手機掏出來看。

薩摩耶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腳邊繞來繞去。

明羨拿起話筒，對着數字一個一個按下去。

座機冰涼堅硬，每個按鈕都要使一些力氣才能按下去。明羨對這個號碼尚且不熟悉，一個一個對照，要準确無誤，才能接通想要對話的人。

接通之前的嘟聲顯得漫長，明羨猜想是不是距離的原因。

她擡頭看了一眼挂在牆上的鐘，她起得很早，現在是早上不到八點。

電話裏的嘟聲驟然被打斷，傳來一道男聲：

“Hello,Mama Pei’s.”（你好，這裏是佩媽媽餐館。）

明羨握緊了話筒，用中文答道：“你好，我是明羨，請問曾遠瑤在嗎？”

電話那頭的背景音很忙碌，男人聽了明羨的話，沒有多問，聲音遠離了話筒，融入背景音之中：“瑤姐？瑤姐！明羨找你！”

幾秒過後，男聲回到話筒裏，他的中文還帶着點方言口音：“等一哈，瑤姐馬上到。”

又過了十多秒，電話被拿起的聲音。

如果有人能看到明羨現在的表情，一定會意外明羨還有這樣一面——她不曾示人的感情，使她重新回到一個孩子不必成熟也沒有憂慮的階段，那完全是小女孩的情态。

明羨臉上的整個表情都被點亮：

“媽媽！你怎麽樣？”

她的眼睛在這一刻有一點點濕潤，随着話筒裏面熱切的柔聲應答，牆上時鐘響起八點的鐘聲。

-

“爸？”

游星漸牽着狗，薩摩耶急着往前走，把牽引繩繃得緊緊的，但游星漸手勁也大，一人一狗呈掎角之勢。

游衛所在的時區現在是晚上，他在那頭聽出游星漸語氣有意外的成分，道：

“咋了？我都是這個點打給你。”

游衛在國外，會定期和游星漸聯系，關心他的學習生活，因為林荔根本不管，她的心太大了。有一次林荔看了綜藝之後對游衛說如果游星漸想辍學去當rapper，她應該也會同意，把游衛吓得魂飛魄散。

“你給我發微信就好了嘛。”游星漸咕哝道。

游衛是真的怕游星漸去當rapper，問了一通開學一星期感覺怎麽樣、上課有沒有覺得吃力等問題，游星漸無聊地踢路邊的石子，一一答了。

末了，游衛又想起來，道：

“你雅思成績出了嗎？”

游星漸：“沒啊，這才幾天。”

他也是開學前幾天才考完。

游衛：“老爸相信你一定能過。”

不知道為什麽，游星漸突然對這件事，以及後續的一切喪失了大部分的熱情，他有些心亂如麻，但完全理不清頭緒。

在此之前所有新奇、向往和期待消失了大半，只是突然覺得……不想這麽快做決定了。

游衛察覺到游星漸的興致不是很高，于是問：“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游星漸倒不意外幾句話游衛就能聽出他有心事，游衛一向敏銳，他的性格和林荔非常互補。他抓住使勁往前走的薩摩耶，給它調了個方向開始往回走。這個薩摩耶是個傻的，掉了頭也沒異議，繼續前進。

“沒什麽，我只是——想爺爺了。”游星漸最終還是選擇不說，許多情緒和想法在他心裏還都沒有成型，他自己都抓不住，沒影的東西要怎麽說呢？

“想爺爺就去看看他，有什麽事情，或者煩惱，随時和我說。”游衛當然知道游星漸沒說心裏話，不過他也知道把握分寸，沒有給游星漸施壓。

正因為他了解游星漸，除了偶爾對學業生活過問幾句，他對游星漸有完全的信任，相信他可以獨立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挂了老爸。”游星漸朝游衛道別，挂完電話牽着狗往外走，仍看着手機。他和游衛打的是微信電話，而這期間也沒有未接來電。

他看了一眼時間，八點剛過，天光大亮，漸漸熱起來了，是個晴天，上方的天空藍得令人感到眩目。游星漸穿着短袖短褲，休息日早起遛狗，頭發也沒怎麽打理，睡得亂亂的。

林荔在家估計還沒起床，游星漸打了個哈欠，牽着薩摩耶一起出了小區。

他受夠吃外賣了，打算去買點菜做飯。雖然是臨時起意，不過因為游星漸從小就經常一個人待在家裏，被迫點亮了燒菜的技能。

游星漸做飯，不能說是廚神，起碼味道還行，是中規中矩的水平。林荔下廚才堪稱恐怖，回回都能做出匪夷所思的東西，還好她不常在家，游星漸買完菜回家還得藏好，免得林荔看到廚興大發。

買菜這件事游星漸挺輕車熟路的，他沒去家門口對面的商超，因為那裏的菜沒有菜市場的新鮮，而且牽着狗沒法進。所以游星漸繞了點路去了菜市場，大早上的，菜市場挺熱鬧，新鮮的瓜果和蔬菜帶着水珠堆在一起。

游星漸看來看去，心裏盤算着吃什麽。大概整個菜市場就他一個這種年紀的男的在買菜，剩下全是持家的中老年人。

他站在肉攤前面買肉，豬也是現殺的，肉攤老板劃了一整片五花出來賣，想整個讓游星漸拿走。游星漸伸手擺弄着那塊巨大的豬五花，道：“這太大了吧？這還沒到做年夜飯的時候呢。”

老板：“你買回去吃不了凍起來嘛，這個肉多好，別人買都不來及呢。”

游星漸認可這個豬肉，但并不退步：“肉凍了就不好吃了！”

老板也眼熟游星漸，推拉了一下也不勉強他買一大塊，正準備給游星漸切，一個聲音道：

“我和他分吧。”

老板擡起頭，看見一個女孩兒來到攤前，他語氣裏帶着新奇：“你們年輕人現在都興自己上菜市場買菜做飯啊？”

肉有得賣老板當然高興，拿起刀熱情地問：“怎麽分？誰打誰小？還是對半切？”

來買肉的小夥子沒吭聲，老板看向他，發現他比自己還意外，看看肉又看看女孩兒，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游星漸看明羨的眼神像她是從天而降來的，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句：“你也、你也來買菜啊？”

他沒想到在菜市場碰上明羨，他穿着當睡衣的T恤，頭毛睡得亂翹，一手拎着菜，茄子西紅柿生菜什麽的，另一只手還牽着狗。

游星漸一向臭美，每天出門上學都會收拾一下自己，開學後幾天儀容儀表查得沒那麽嚴，游星漸又把耳釘戴上了，當然一只耳朵只各戴了一個。

現在冷不丁讓他碰上明羨，他有種被明羨看光的感覺。

明羨背着單肩環保袋，白T加牛仔短褲，天氣熱，她把長發在腦後随意卷了幾圈紮起來，裝扮得極其簡單，一點多餘的修飾都沒有。

游星漸比她高，目光不由得被她腦後橡皮筋處豎出來的發尾所吸引，那像一幅畫裏不太舍得去擦掉的草稿線條。

明羨背的包裏面也放着菜，她提起來朝游星漸的方向舉了一下，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随後伸出手去比劃攤上那塊豬肉，朝游星漸道：

“我只要這麽大，可以嗎？”

游星漸頭差點要點到地上：“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肉攤老板已經看出端倪，一邊熟練地下手切肉，一邊笑笑道：“你們認識啊？”

游星漸點點頭：“對……”

老板揶揄他們：“般配，很般配。”

難得有這種小年輕來光顧，讓肉攤老板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羅曼史，不是什麽人他都會說般配，只是眼前兩個孩子實在都是長得好，買菜還碰上了，這緣分讓老板看了直樂。

明羨：“我們是同班同學。”

老板腦補得更歡了，結賬的時候抹零，全部抹零。

游星漸一個人來買菜覺得沒什麽，現在兩個人一起買，他走路都快同手同腳了。

明羨還是該買什麽買什麽，游星漸發現她在菜市場挑東西的熟練度遠超自己，只是她不會講寧安話，菜市場有些年紀大的攤主只講寧安話，交流起來有些困難。

這個時候，游星漸就會代勞幫明羨溝通：

“這個番茄是沙的嗎？”

“老板說是沙的。”

“老板這魚怎麽賣啊？”

“45一斤，老板說可以幫忙刮鱗片切塊。”

“便宜點不啦……我們這麽小。”

“對不起，便宜不了。”

游星漸委屈地扭頭對明羨說，明羨無奈道：“說自己年紀小，老板怎麽肯便宜賣呢？”

他們并肩在熱鬧的菜市往前走，穿過一叢叢堆起來的顏色鮮亮的水果，活魚尾巴拍打着砧板，人聲鼎沸，每個攤主都在招呼客人，熱鬧得游星漸需要向明羨那邊歪頭，才能聽清彼此的話。

“啊，你聽懂我說的這句話了嗎？”游星漸牽着狗，擡手去掀頭頂一個小攤的遮陽布，弓着背鑽過去。

“這句話很好懂，而且你的表情……”明羨頓了一下。

“嗯？”

“朝老板撒嬌的表情。”明羨的眼睛盯着前方，繼續道。

“我哪有哦，從來沒有這種事情。”游星漸用寧安話接了一句。

“對，就是這樣的。”明羨伸出手指，指着游星漸的臉道。

“你又聽得懂，你好聰明啊！”游星漸笑，臉上還留着一些剛才那個所謂“撒嬌”的表情。

明羨表情認真道：“如果要攤主便宜一些賣給你，不能說自己‘年紀小’，因為這樣就會讓別人知道你沒有經驗，再加上‘撒嬌’，顯得你很好說話。”

游星漸：“這樣嗎？這樣會讓你覺得我很好說話？”

他的眼型狹長而流暢，沒有表情時讓人覺得冷面，笑起來眼睛下方略微鼓起，溫度一下就升上去了。

明羨糾正道：“是讓老板覺得你很好說話。”

游星漸虛心求教：“那應該怎麽說？”

明羨抱着手，道：“你要說，你就住在附近，讓對方知道你是個可以長期發展的顧客，再表示你樂意給別人推薦，這樣砍價才會成功。”

游星漸如果不是一手拎菜一手牽狗，簡直想舉起來給明羨鼓掌。

有種飄飄忽忽的開心，讓游星漸感覺自己像走在雲端。

但走着走着就出了菜市場，明羨想朝游星漸道別，兩個人回去的方向不同，到這裏就要分開，但明羨遲遲未動。

游星漸知道她猶豫的原因，倒也不是因為自己，明羨一直看着自己牽着的薩摩耶。

遛這個狗多少回了，說它是大明星都不為過。多少路人為它駐足，一摸就舍不得走，明羨也無法例外。

薩摩耶非常上道，對着明羨狂搖尾巴，吐着舌頭露出它的天使笑容。

游星漸心說真能裝啊！現在不是你對我翻白眼的樣子了。他蹲下來，把手放在薩摩耶的背上，問明羨：“你要摸摸它嗎？”

明羨露出一個可以說是游星漸碰上她之後最開心的表情，她點點頭，過來把手放在薩摩耶的頭上，一臉滿足。

薩摩耶也一臉滿足。

游星漸也一臉滿足。

“它叫什麽？”

“呃……”游星漸卡了殼。

叫什麽來着？薩摩耶的主人說過，圈圈還是點點？游星漸竟然一時想不起來，他叫這只薩摩耶一直用的各種各樣的拟聲詞。

他和薩摩耶四目相對，還好薩摩耶現在沒翻白眼。

“你叫它小狗就行了。”游星漸道。

“你好啊，小狗。”明羨朝薩摩耶打招呼。

薩摩耶高興得擡起爪子來，游星漸這才發現它四個爪子全都黢黑，肯定是剛才趁他沒注意在菜市場裏面踩水玩了，他趕緊把狗爪按住，收回來拍打：“誰讓你撲了？要講禮貌！”

明羨顯然對薩摩耶愛不釋手，游星漸制住興奮的薩摩耶讓她摸個夠，狀似随意道：

“明羨你很喜歡狗啊？”

“是啊，我很喜歡狗。”

明羨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