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既是七夕也是生日

既是七夕也是生日

七月七，既是傳統情人節也是雲栀生日。雲栀提前一天就接到自家母親的電話，讓她第二天回家吃晚飯。母親在家做飯時，有一個苛刻到近乎變态的作息，六點準時開飯，晚一分鐘都不行。

雲栀不喜歡回家，又不能耽誤開飯時間，到單元樓下時看了眼時間，五點三十二，在樓下溜達一個來回，五點五十，母親來電話催她她才上去。

雲父不在家，雲母一個人張羅了一大桌子菜，還特地準備了蛋糕。

雲栀很不是滋味地望着桌上的菜——

梅菜扣肉，清蒸鲈魚、紅燒肉、清炖排骨、水煮肉片、可樂雞翅、番茄牛腩、油焖蝦，她口味偏辣，不喜歡油膩膩的東西，七道肉菜只有一道油焖蝦是她愛吃的，其他全是弟弟愛吃的。

雲母剝了一個油焖蝦放她碗裏。

“跟羅陽聊得怎麽樣了？”

“還行！”

雲栀剛覺得欣慰了些，至少給自己夾的第一樣菜是自己愛吃的，她剛要夾起來，旁邊七歲的弟弟歪到她身邊，把那個蝦夾到了自己碗裏。

雲栀握緊筷子，按捺怒氣。

雲松是七年前出生的，正好是她從美绫轉走的第二年。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二胎家庭的姐姐都會像她一樣，從這孩子兩歲起，她就無比讨厭他。

父母不在家，她一個人帶他時，只要不順他心意，大人一回家就要告狀說姐姐打他。餐桌上，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無論誰給自己夾菜，無論夾的菜他喜不喜歡，都要搶到自己碗裏。

雲栀看向母親，她還抱有一絲絲期待，渴望能從母親這裏得到公平，哪怕只是一句苛責弟弟的話。

雲母壓根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望着自己兒子，一臉寵溺地誇獎道，“我家乖寶打小就愛吃蝦，多吃一點，長大了考哈佛，讓爸爸媽媽跟着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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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栀眼神徹底黯下去。

她到底在期待什麽？天天和父母住在一起都得不到疼愛，現在一個月回不到一次家，就指望她能良心發現了？

雲母又剝了一個油焖大蝦放進小兒子碗裏，雲栀轉去夾水煮肉片，才夾起來，熊孩子一筷子攔截，夾到自己的碗裏。她忍着氣，又去夾鲈魚，筷子還沒挨到魚，熊孩子伸個調羹過來，就在她筷子對準的位置，挖了一大勺魚肉下來。

伸了幾次筷子，一口肉都沒吃上，雲栀忍了又忍，夾起一坨排骨，沒有意外，哪怕自己碗裏的菜已經堆成了小山，他照樣要搶。

這回雲栀忍不下去了，在他夾走之前，用筷子摁了下去。

雲松筷子使得不好，努力半天都沒能把排骨搶過來，立時撒起了潑，“你給我，你給我。”

雲栀壓着不放，“盤子裏那麽多，就姐姐碗裏的更香是嗎？”

雲母變了臉色，“你跟個小孩子計較什麽？當姐姐的要大度一點啊。”

雲栀望向母親，“媽，我已經很大度了，他現在碗裏的都是從我這裏搶過去的。”

雲母臉色更難看，加重語氣，“搶什麽搶？說得這麽難聽，你弟弟也就跟你親才這樣，換別人，筷子上沾了口水，他還看不上。”

雲栀什麽胃口都沒了，把筷子拿開，熊孩子破涕為笑，把那坨排骨夾到自己碗裏，啃了一口又扔回雲栀碗裏。

雲母終于看不下去了，“雲松，你都啃過了，怎麽還要往姐姐碗裏扔？”

雲松呸呸兩口，“不好吃，我才不要吃。”

雲栀幹脆丢了筷子，端起飲料小口小口地喝。

雲母又給小兒子剝了兩只蝦，總算把他哄住了。見雲栀碗裏空空，也剝了一只蝦放進去，然後拉起家常來，“媽媽生你的時候遭了不少罪，在肚子裏你就皮得跟個潑猴一樣，七個月大的時候檢查出來臍帶繞頸，媽媽天天晚上都擔心得睡不着覺，好在後來你乖了點兒，自己從臍帶裏出來了。結果，到了生産那天，在産房裏痛了十個小時，你才肯出來。我給你外婆說，你就是我上輩子的冤家，這輩子來要我命的，你外婆還向着你，說肯定是我上輩子欠你太多。還是小松乖”，雲母拿濕巾擦幹淨手，慈愛得摸摸雲松的頭，“沒讓媽媽遭什麽罪。”

雲栀心口悶得發慌，轉開視線，瞥向茶幾上拴着紫色蝴蝶結的蛋糕，忽然覺得諷刺。

也許母親在意的并不是這一天是女兒的生日，于她來說，農歷七月初七只是她自己的受難日，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所以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她就是來還贖罪的。

雲栀走着神，雲母突然轉了話頭。

“跟羅陽好好聊，他家條件不錯的。你現在工作不咋樣，爸媽現在也不求你大富大貴帶着爸媽享福，但至少也不能将來拖累你弟弟呀！”

“诶！”雲母嘆了口氣，“當初花了那麽多錢把你塞進去，啥水花都沒砸出來。”

雲栀抽了張紙擦嘴，起身，“媽，我吃飽了，先回去了。”

她拿起包像個逃兵一樣跑出了自小生活的家。

走出小區，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父母曾經說過的話在她腦海裏一句句浮現。

媽媽說，“栀栀，你得争氣知道嗎？爸媽将來的好日子，可都壓你身上了。”

爸爸說，“你自己肯定也有問題，不然她們為什麽只逮着你欺負。”

媽媽說，“轉學？現在怎麽能轉學？你知道為了把你弄進那所學校，爸爸媽媽付出了多大代價嗎？車子賣了，房子也賣了。”

爸爸說，“你在學校裏低調做人，別老去惹別人，你不惹她們我不信她們還要主動找上來。”

眼淚只要流出來一點，她就飛快擡手去擦，到了後來，越流越多，眼睛都蹭疼了，也沒能擦幹淨。

不時有路人朝這邊張望，她覺得丢臉極了，躲進街角的三角空隙裏，蹲下來，捂臉大哭。不想引來路人的關注，不想好心的路人前來詢問，她只能努力壓抑哭聲。

手機在包包裏呱噪起來。

雲栀擡手擦一下眼睛，用力吸吸鼻子，确保情緒平複了點兒，她才接起電話。

“你大概幾點回來？”

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在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徹底破了功。

她再顧不得會不會引人注目，握着手機，蹲在牆角大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覺得這世界上有好多人都對不起她。

媽媽、爸爸、馮盼、孔輝、高中時欺負過她的人……還有看她哭投來一副看熱鬧眼神的路人。

他們自私又冷血，只會逮着自己欺負。

只因為家裏不夠有錢，她的高中同學就能肆無忌憚地欺負她。

只因為怎麽努力都滿足不了父母的期待，所以自己的父母就能理所應當地忽略她。

憑什麽？

她什麽都沒有做錯。

許惟本想讓她回來時幫他帶一瓶可樂，才開了個頭，就被她的哭聲吓了一跳，頓時緊張起來。

“你怎麽了？怎麽哭成這樣。”

雲栀抽噎着，“我沒有吃飽。”

“哈？”無厘頭的回答讓許惟不知道接什麽好。

雲栀滿腹委屈需要傾訴，“今天我生日，我媽做了一大桌子菜，都不是我愛吃的，唯一愛吃的蝦，還被我弟給搶了，生日蛋糕我也一口沒吃上。”

電話那一頭，許惟哭笑不得，“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怎麽了呢，不就沒吃飽嗎？現在還早，我們出去吃。”

偏巧雲栀生日碰上七夕，到處都滿座，許惟領着她找了好多店都沒等到空位，雲栀肚子餓扁了，街對面有家賣梅菜扣肉餅的，她搖搖許惟的手，“要不，吃個餅湊合一下？”

“那怎麽能行！”

許惟沒看她，他們正站在一家網紅烤肉店前。

裝修非常有格調，裏間和院子裏都擺了桌子，院子用木栅欄圍着，栅欄上爬滿粉色薔薇，中間彩燈錯落。在這家店，粉色是中國情人節的主打色調，每張桌子上都擺着一枝新鮮的粉玫瑰。

許惟相中這家店的格調，今晚不吃上絕不甘心。可排隊的就有四十多桌，他不死心，變換思路，在門口蹲守有沒有被人不要的號。

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被他蹲到一個。

等在前面的一對情侶忽然不想吃烤肉，想去吃西餐，許惟耳朵尖，人一起身，他趕緊湊過去。

他瞥一眼男的拿在手裏的號，“兩位，你們的號不打算要了嗎？”

男人警惕起來，“是，你想幹嘛？”

許惟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別擔心，我不是詐騙犯。今天我女朋友生日”

許惟回頭指了指站在樹下一臉茫然的雲栀。

“她一直想來這家店吃飯，本來說好讓我早點過來占位置，結果我們那領導不做人，下班非拉着我們開會，來晚了，怎麽解釋都不聽，這會兒還在跟我鬧情緒，如果你們不打算吃了，能不能把號讓給我？”

臨時胡謅的套話，由于眼神無比誠摯，那對情侶誰都沒有懷疑，男的甚至還聯想到自己處境，心有戚戚焉，立刻把號讓給了許惟。

許惟一看號碼，驚喜壞了，他們只用等兩桌。

那對情侶從雲栀旁邊經過，雲栀看到女生在男朋友手上掐了一把，抱怨道，“看看人家的男朋友，長得比你帥，還比你更會寵女朋友。”

雲栀額前一排烏鴉飛過，不知道許惟到底是怎麽跟人說的。

許惟拿着號走過來，“這種店翻臺率高，兩桌，最多等半小時。”

雲栀點點頭，“你剛剛跟他們怎麽說的？害人家男朋友被訓了一頓。”

“我說我女朋友生日，我沒提前來占位置，我女朋友正在跟我置氣。”

雲栀一聽，鬧了個大紅臉，“你你你……你胡謅什麽不好？幹嘛非說是情侶。”

許惟看着她笑，羞紅臉的樣子真可愛！

“今天七夕，一男一女，不是情侶才奇怪，要不是情侶他們還未必會把號給我。”

雲栀氣笑了，“小人之心，你別這樣猜人家，他們把號給了你，是好人。”

許惟也笑起來，“你眼裏有壞人嗎？”

想到接他電話那會兒，把她心目中的壞人都罵了一遍，雲栀不由好笑。

點完餐後，許惟一直在看手機。

臺階上立着一張兩米寬的LED屏，雲栀剛猜那是幹嘛的，LED屏卻忽然亮了起來，亮白屏幕中心現出一個二維碼，穿着亮麗的主持人緩步登場。

原來是七夕的抽獎活動。

雲栀從來和這種幸運無緣，沒有參加，許惟是懶得加入，氣氛推到燃點，耳畔都是歡呼聲，定下前三名，舉行完頒獎儀式後，音響裏突然響起了生日快樂歌。

主持人朗聲笑道，“大家先別着急退出抽獎群，剛剛，咱們的微信後臺收到一條消息，某位有心人士說今天不僅是七夕，也是對他很重要的一位女孩兒的生日，他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為女孩兒送上一句生日祝福，在場各位的祝福對女孩兒來說非常重要，希望大家不要吝啬這幾十秒的時間，動動手指，給這位姑娘一個難忘的生日夜吧！還是一樣的，各位的祝福也會出現在咱們的屏幕上。”

雲栀剛還在好奇，誰跟她同一天生日，主持人突然補了一句，“忘了說，大家在生日祝福前加一下姑娘的名字，姑娘叫雲栀，雲彩的雲，栀子花的栀。”

乍然被點名，雲栀大腦有點兒當機，瞪大眼睛看向屏幕。

生日祝福滾屏播放。

“雲栀，生日快樂。”

“雲栀，生日快樂，天天快樂。”

“雲栀，祝你生日快樂，平安健康。”

“祝雲栀生日快樂。”

其中有句話，夾在滿屏大同小異的生日祝福裏，并不起眼，雲栀卻一眼就辨別出了它的特別。

“生日快樂，謝謝你來到這個世界。”

雲栀笑了。

真好！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歡迎她來到這個世界的。

雲栀轉回頭，笑盈盈望着許惟，“讓我猜猜這裏面哪條是你發的。”

許惟大大方方迎視她的目光，臉上泛起揶揄的笑，“別一下就猜對了，顯得你對我太過關注。”

雲栀信心滿滿，“肯定是那一句。”

許惟猝不及防地傾身靠近她，在鼻息相聞的距離裏，柔聲問，“哪一句？”

生日快樂歌放到尾聲，屏幕熄滅，駐場歌手唱起了周傑倫的《七裏香》，帶有初戀味道的一首歌。

院子裏燈光黯淡，每張桌子上除了一瓶玫瑰花，還擺着一盞懸浮小夜燈。暖黃燈光籠罩着他的臉，烏黑的眼珠被燈光染成了橘黃，他目光中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恍然間，雲栀仿佛從中品出幾味深情。

腦中似有煙花炸開，她有些不知所措，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趕緊狼狽得別開目光，端起桌上的檸檬汁喝了一大口。

正不知道怎麽化解眼前的微妙氣氛，一朵粉玫瑰出現在自己眼前，服務員笑着解釋，“雲栀小姐，生日快樂。”

旁邊幾桌人看過來，他們跟着發送了生日祝福，卻是才知道女主角就在自己身邊。

“給我的？”雲栀受寵若驚接過來，“謝謝。”

等歡喜褪去，雲栀不知道該拿手裏的花如何是好，拿着吧，不方便吃飯，放桌上吧，待會兒烤肉時油濺出來，辱沒浪漫。

許惟伸手拿過去，取下包裝紙，轉手插進細頸玻璃瓶裏，兩只粉玫瑰就把瓶口撐滿了。

“花開兩朵，好事成雙才對。”

雲栀環顧四周，只有她們這桌瓶子裏插的兩朵花，其他桌都只有一朵。

轉過頭，許惟還盯着她看，“你怎麽不告訴我今天是你生日？”

雲栀垂下眼皮，吸了一口剛送上來柚柚烏龍茶，“沒必要說，我都不過的。”

許惟凝視着她頭頂的發璇，“我從前雖然覺得節日儀式感這東西比較扯淡，但我媽告訴我生日一定得過，因為那個日子，她什麽都有了，每年，不僅是為我，也是為她自己慶祝。”

雲栀松開吸管，坐直身體，“你有個很棒的媽媽，而我，在很多年以前，就接受了一個事實。”

“什麽事實？”

她擡起眼皮，眼睛裏含着自暴自棄的頹靡。

“不是每個母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在父母的期待裏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