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諸神黃昏09

第101章 諸神黃昏09

當投下無邊的箭雨的時候, 墨明預想過被射落于最弱小也最無可避免的攻擊中的是哪一位玩家，他心中的預選名單多達幾百個。

可他唯獨沒有想到淩衣衣。

明知道光明神在命運中必死無疑，要走到最後的淩衣衣怎麽可能把那張牌放到自己身上呢？

然而, 最不可能的事還是發生了。

雖然墨明知道自己與淩衣衣終要一決死戰，但在他的計劃中, 絕不是此刻。

他做好了殺死淩衣衣的心理預期, 但他從未做到真正面對，在這場大戰開始之時, 他甚至不願意思索這樣的結局。

他知道自己無法承受，于是将這一事件在意識中一拖再拖。

不被任何人在意的職責和他的一己私欲相搏許久，他痛苦到了極點，但因為還沒到真正做出抉擇的時候，所以他可以催眠着自己忽略這些痛苦, 在萬般掙紮中做下“正确”的事。

然而, 一切都被淩衣衣的墜落打破了。

墨明的耳邊所有的聲音消失, 漫天的血與火都不如淩衣衣身上綻放的血色來的鮮豔慘烈。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雲端，朝下方俯沖而去。原本站在他身邊的人只見他面色恐怖，明明達成自己的目的, 卻無一絲愉悅。

在淩衣衣墜落之後, 玩家陣營陣腳大亂, 原本堅固的防線不多時就碎成一盤散沙。

從阿斯加德之外而來的敵人們加快了進攻的腳步, 沖破神界光輝的結界。

空中到處都是武鬥場, 有面露仇恨的玩家來阻攔墨明的下行, 但他們在觸碰到墨明之前已經被轟飛幾十米遠。

站在高空中的人永遠抓不住一只從低空墜落的飛鳥，當墨明接近地面, 淩衣衣的身影已經消失于神殿的廢墟之中。

那是黃金宮裏一處被轟爛的花園，斷壁殘垣傾倒, 高大的柱子和蓋頂漏下黃昏血色的光線。

墨明的落地沒有聲音，他害怕自己帶來的任何一絲震動都會再次傷害淩衣衣的軀體。

他朝淩衣衣的身影最終消失的廢墟下走去，身後是愈演愈烈的戰場。

墨明在地面上的降落等同于從阿斯加德外來的敵人們的突襲成功，原住民們的氣勢更加高漲。

他們步步摧毀玩家的防線，如同無數巨大的隕星般從天空中逼近了。

而失去了領導者的玩家們在猛烈的攻勢下很快潰不成軍，他們當中有人被擊落，有人在遇襲之前就已丢盔棄甲地奔逃。

天空中的局勢似乎已然分明，在光明之神被殺死之後，諸神黃昏也迅速到來了。

墨明似乎離自己的成功就差最後一步。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除了極度的痛苦與悲哀，什麽也沒有。

戰火的喧嚣與墨明無關，他走入廢墟之下，看到了淩衣衣被槲寄生制成的長箭釘在地上的軀體。

神明等級的軀體是極其堅固的，除了胸口心髒處沒入的箭矢與綻開的血花，淩衣衣身軀的其他一切地方都完好如初。

只有命運能傷害她，除此之外，誰都不能損耗她一分一毫。

然而，這必死的命運本可以不屬于她。

她為什麽要把光明之神的身份牌放在自己身上？

“……你又在騙我嗎？”墨明看着淩衣衣沒有起伏的胸膛，恍然道。

他在淩衣衣的身軀旁跪下，伸出手，顫抖地撫上她的脖頸。

他記得他們一起送過的鬼新娘，他記得淩衣衣也一度停止了呼吸。但那個時候，淩衣衣再度蘇醒過來了。

這一次，會不會也是這樣？

可墨明看不到淩衣衣的靈魂了。

如果還有活過來的可能，她的靈魂必定還沉睡在軀體裏。

自從最初的神明消失後，這個世界就不再有靈魂的輪回，靈魂消失即是徹底的死亡。

墨明怔怔地加重了手指的力度，然而不論他怎麽感知，都體會不到一絲活人的溫度和脈搏。

他不會認錯淩衣衣的身軀，這具帶着無上的力量，又帶着不可逆的污染的軀體，不會是別人。

他的眼眶發紅，漆黑的眼眸裏再透不進任何一絲光，混着血的淚珠也不斷滑落下來。

他不知道，這一次淩衣衣會死。

之所以能緊繃着臉進行這場殺戮，是因為在他的判斷中，淩衣衣絕不會死。

或許在敗落之後，淩衣衣願意聽他的話，沉睡于世界的某一角，或許他能在漫長的時間裏找到徹底清除淩衣衣身上的污染的方法。

墨明始終不願意承認的是，他從未真正下定過殺死淩衣衣的決心。

他從不承認自己深愛着淩衣衣，深愛到徹底幹擾了他對職責的維護。

然而，他不願承認的時候，他早已放過了所有能真正殺死淩衣衣的機會。

是他默許了淩衣衣一路走到今天，成為他不能再輕易傷害的存在。

他能欺騙自己的心，但不作為的手已經暴露了他的全部失控，讓他不願訣別的潛意識變得赤裸裸。

這一次也一樣。

他只是想修剪掉玫瑰的枝幹上的尖刺，把她移植到他能全力照看的花園裏。

可當剪刀觸碰到枝條，盛放的玫瑰便被無可預料的震動弄斷了生命的脊骨，直直從枝頭墜落下來，失去了所有生機。

墨明并不是真正的幽冥的主人。

即使是他，也從未擁有界定與擺渡生死的權能。

他對生命的逝去無能為力。

閉上的眼睛讓血淚盡數墜落。墨明以顫抖的雙手抱起淩衣衣的身軀，痛苦地彎了脊背，将她失去生息的軀體擁入懷中。

一切的職責、正确，乃至全世界的未來，在這一刻都變得不重要了。

直到無可預料的淩衣衣的死亡降臨，墨明才知道，自己對她的真正逝去根本無法承受。

他的靈魂也跟着一同徹底崩潰了。

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他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如同失去生命力的沉寂的雕塑。

匠人雕刻出的最完美的雕像擁有了生命，化為了一個與活人無異的存在。

然而，雕像始終是雕像，他被匠人所創造，也為了匠人而存在。

當匠人的生命逝去，雕像也會陡然失去所有靈動。

他将摔在地上，碎裂成蒼白而冷沉的石塊。

玩家們軍心潰散，上空的戰事很快就迅速結束了。

精靈、神族、矮人、巨人……各色各樣的智慧生物降落于他們奪回掌控權的地面，聚集到墨明身邊。

當他們靠近自己曾經的領導者，就發現那個脊背始終挺直的、如劍般銳利冷沉的男人已經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個枯化的石塑一般的軀體，他長長的眼睫垂着，半睜的漆黑眼眸中失去了所有神采，仿佛一具失去了靈魂的木偶。

衆生靈面面相觑。

他們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不能理解為什麽墨明打贏了戰争卻像失去了所有。

光明之神的隕落與這一浩大的諸神黃昏的降臨，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他們呼喚墨明，可男人并沒有給他們任何回應。

有人試圖上前去攙扶他，卻發現根本觸動不了他一絲一毫。

他的身上有數不清的神明的權能，既然他執意要死在在這裏，就沒人能改變那已然死寂的意志。

衆生只好散去，遠離這座從各種意義上而言都已成為墳墓的廢墟，随後相攜着前往阿薩神族的宮殿，掠走他們想要的東西。

所有對他們構成威脅的東西都已經不在，在幾十分鐘之後，他們便徹底放松了警惕。

敗者的屍骨被他們扔在宮殿的長階之下，火之巨人點燃了所有樹木與野草，讓阿斯加德淹沒于火海之中。

宮殿舊主人的宴會剛剛辦到了一半，宴會廳上還擺放着美酒和佳肴。

于是外來的敵人們就在這原本的盛宴之上開始了狂歡與慶賀，紛亂的呼號與尖叫奏響了神域最荒誕的末日。

廢墟之中，火海的熱意漸漸把墨明包圍。

他依舊一動不動，任由大火燒上他的衣物，随後是裸露出來的肌膚。

他與淩衣衣不同，在不借助身份牌和道具的狀況下，他的身軀并不是無堅不摧的。

他會被灼燒掉皮膚，他會喪身于火海。

可他仿佛沒有任何痛覺一般，就這麽死死抱着淩衣衣沒有聲息的軀體，沉默地等待死亡的徹底降臨。

就在他的第一處燒傷從腳踝蔓延上小腿時，原本早已沉寂于血色的黃昏的天空中，陡然傳來了一聲清澈的穿透力極強的鳥鳴。

那鳥鳴越來越密集，節奏越來越急促，就像敲響的戰鼓。

于是在黃金宮中慶賀勝利的外來者們終于注意到了空中的異變，他們走到窗邊，朝上方望去。

一群赤色的巨鳥在中盤旋，它們羽翼豐滿而華美，姿态優雅動人，盤旋在一起時，如同在天穹中盛放的花朵。

只是過來湊熱鬧的鳥啊。

衆生放下了警惕，就要再度回到大殿中。

然而，就在這時，那空中的玫瑰開始如同畫布上被打散又重繪的顏料般發生了異變。

地上的衆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看到被他們擊潰的敵人再度出現了！

而那站在衆人之首的女人，不正是他們剛剛看到的屍體嗎？

烈火之中，墨明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手中的軀體，開始消散了。

這讓他一切停止運行的感知，不得不再度做出了反應。

他低下頭，看向手中開始出現殘缺的身軀。

那并不是高溫導致的融化，而是像紙一般被燒着了。

就像他抱着的，是一個紙人。

但這怎麽可能？

在他的認知裏，這就是一副進化到了最完美的程度的、等同于神明的軀體。

被烈火灼燒的墨明終于有了反應，他從火海中站起，從廢墟中奔出，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懷中的人。

可就算他的速度已經達到了極限，在跑出廢墟的幾息之後，他的手裏還是空了。

淩衣衣的屍體被烈火徹底吞沒。

墨明怔怔地看向自己的雙手，在千萬鳥鳴聲中，他終于後知後覺地看向天空。

他的目光穿過了世上的萬千景象，直直落到了一個人身上。

她的眼眸映着夕陽，當中的神采比黃昏更為壯麗。

她的長發背着太陽在空中飛揚，如同鍍上一層血意。

淩衣衣微笑着看他，目光淩厲。

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