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十四年前。

“風橪,你快一點,再這麽慢我可就不等你了。”朝傾歌手中拽着風筝線往前跑,彩色的風筝如一紙薄雲,在風中搖曳。

“別再往前了,傾歌。”

風橪跑在她身後,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放心的跟着她。

母親告訴過自己,不能靠近海邊。

她本不該來這裏,卻又無法讓朝傾歌一人待着,只好跟了過來。

“為什麽——?”朝傾歌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她,一個晃神,手中的線一松,風筝悠悠飛了出去,落盡海裏。

“啊,我的風筝。”朝傾歌說些就往海邊跑。

“不要,傾歌——!”風橪快步跟了過去,卻在靠近海水的一瞬間,整個人直接被卷了進去。

朝傾歌想要用手抓住她,卻被海水推開。

“風橪!”

朦朦胧胧中,風橪在海水裏看見了一團黑氣,快速升騰着,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一眨眼的功夫,海水上泛,她就被推着回到了海邊,重回到地面上。

不過短短幾秒,風橪就全身濕透了,她劇烈了咳了幾聲,臉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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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橪,你還好嗎。”朝傾歌急着跑到風橪身邊,手還沒碰到她,海邊就刮起了風,把兩人吹散。

巨大的漩渦從海面上旋轉形成。

風橪還沒等回過神來,脖子就被人掐住,冰冷的觸感覆了上來。

“是你解開的封印?”面前的神視線冷冽,每一個字都恍若游走的冰刃。

“什……什麽?”喉嚨被他扼住,風橪艱難的呼了兩口氣,聲音沙啞。

“今日之錯,你要用命來抵。”那個神居高臨下的朝她說道。

下一瞬,他松了手。

海水洶湧澎湃着漫了上來,沖毀了整個村莊。

朝傾歌活下來是個意外。

河水化作飛龍吞沒了一切,千離站在河岸邊,片葉不沾身,落水不染指。

洪水來勢洶洶,不間斷的流了幾個時辰,終于,将整座村莊吞噬。

就在千離漠然轉身的時候,耳邊傳來水滴“啪嗒”幾聲落地的聲音。

他不解的轉過身,掃見朝傾歌滿身濕漉的赤腳站在海岸沿,面對他而立。

“你——”朝傾歌訝異于他那一雙惑人心魄的眼瞳,與他倉促對視時不由自主愣了神。

她呆呆的望向他,全然忘記了他是這場災禍的始作俑者,一雙清澈的眼眸被河水洗滌過後越發盈潤起來,她愣怔半晌,莞然一笑補充道:“你的眼睛……可真漂亮。”

千離匆匆別開視線,剎那間,一股水流從河水中分離出來,銳利的飛速劃過朝傾歌的雙眼。

下一瞬,朝傾歌半跪在地上,雙手顫抖着捂住雙眼,一滴血從她的眼睛中掉落出來,碎在塵土之上。

她的眼睛,看不到了。

刺心的疼痛掙紮的漫上來,持續的覆在她眼上。

恍惚間,她聽見一道嚴肅自持的聲音落在耳畔:“曾見到過我的人類全都死了,既然你僥幸活下來了,即是天命如此。那便只奪取你的視覺,小懲大誡。”

朝傾歌偏頭分辨出聲音的方向,猛的起身伸出手去,狠拽住了他的袖口一角。

千離冷目看着她。

這些年來,他還不曾見過像她這般大膽的人類。

他正要發話,只聽朝傾歌不卑不亢的咬牙回道:“人類從沒妄想過神會慈悲,也不曾藐視過神的權威。我們的命只掌握在我們手中,你們憑什麽殘忍的殺戮,屠害生靈。與其做像你這樣令人不齒的神,我只想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

千離冷眼望住她,再湊近一步,抽開自己的衣袖,俯下身用手扣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冷漠開口:“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

“知道。”朝傾歌不屑的扯弄嘴角,閉阖着雙眼,兩道血痕留在臉上,唾棄回道:“命在我自己手中,我寧肯死,也不願成全你那所謂的施舍。”

她憤然收回手,快速的轉過身一頭栽入滔滔江河之中。

一瞬間,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到她的全身裏。

千離疏離的看着那條江河泛起微不足道的波瀾,略微垂眸,回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

許久沒見過這樣的眼睛了。

只不過是一個小姑娘而已,竟然敢這樣跟他說話。

想到這裏,千離輕輕擡手,視線遁入之處,一條水龍破河而出,它的背上,正馱着陷入昏迷的朝傾歌。

千離不解的看向沉睡的人,表情嚴肅正經,須臾,擡步走過去将朝傾歌抱到自己身前。

落眸間,水龍已噗通一聲沒入江河中去,擺尾時将水面攪亂。

水滴一串接一串的沉在千離手心,懷中的朝傾歌聳垂着手臂,呼吸微弱。

驀然,一滴水從朝傾歌眼角落出,不知是淚水還是灌進去的河水。

千離滿目冰霜,輕輕蹙眉,不自覺的摟緊了懷中的人。

生命由她自己決定是嗎?那他便要看看,她要如何活下去。

下一瞬,千離仰頭望天,在合眸的那一秒,傾盆大雨無盡的墜落,将這一切沖刷而去。

十四年後。

花城外,朝傾歌趴在泥地裏艱難前進,她全身上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冰冷的雨水毫不猶豫的墜下,混進泥中染上她的身,與鮮紅的血液一同在她身上綻放開來。

千離漠然的站在不遠處冷眼旁觀,目光冰冷又嘲弄。

紛雨傾盆而至,卻一滴未能近他的身。

朝傾歌身上的包袱內裝載了各式草藥,如今也已被雨水盡數打濕,她眼睛看不見,藥草被撒了一道也不知情。

千離的随行神龍陌白跟在她身後,撿了一路花花草草。

過了許久,她終于爬到城門外,當她撐起身子無力的擡手叩門時,卻發現大門緊鎖,無人來應。

“他們借視你為不祥之人,你如此做,只會徒增他們心中厭惡。”千離不知何時已經來至她身側,擡手揮停了降在大地上的落雨。

“這一切皆由你一手促成。”朝傾歌轉過身去,雙眼無神,眉頭卻狠蹙了一下,“若非是你,我又怎會落淚就引得無眠花開而被視為異類。”

她睜開了眼,卻依舊看不見。

“你以為這是我做的?”千離嘴角微拽了一下,聲音如同淬了冰一般。

“不是你又會是誰?”朝傾歌摸索着走向他,胳膊上的鮮血滑垂指尖,“另一個視人類如蝼蟻的神?”

“不是我。”千離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中波瀾皆靜,“既然你決定要活下去,那麽這些生命中的一切磨難你都該自己一人承受。”

“不是你。”她喃喃道,像失了氣力一般跌倒在地上,受傷的手拂過眼眶,傻笑了聲垂下手。

他們叫她命苦無處訴,視她為笑柄,厭惡她,趕她離開,可她偏要活下去。

張揚的活下去。

看不見又如何,無眠花開又如何,她活着,才是一切。

一夜雨歇。

山下,陌白矗立在海岸邊上,雙臂環胸,看着山上那道艱難上行的小小身影,搖了搖頭。

這座山乃是山神樓澤的領地,向來鮮有小妖橫行,可如今山神離山,劍靈繁月亦不在山中。

百妖前來,妄想占地為王。守山的劍靈繁月曾整日不停不休捉妖,可仍是會有漏網之魚。

更何況,無神的落山,已沾染神的氣息,一旦入主,方可增強百年功力。妖力強大的妖已在蠢蠢欲動,欲圖占領這座山。

她現在山上,無異于送上門去給衆妖飽腹。

如今,她身上的血腥氣正是最好的誘餌。

餌少魚多。

恐怕她剛到山上,就會被抓的四分五裂。

陌白閉上了眼。

她是千離大人不會救的人,這下,必死無疑。

朝傾歌一手拄着粗木枝,一手拎着竹筐架在肩膀上,踩着碎石鋪蓋的草地,慢慢往上爬。

既然那裏容不下她,那她完全可以去尋其他的落腳處。

這座山她曾經經過數次,不僅山路平坦易行,還不曾聽過有野獸的聲音。

應該十分安全。

若是這裏有好心人願意收留她,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樣想着,她的唇邊溢出笑容來。

可是下一秒,她笑不出來了。

一陣狼嚎聲傳了過來,有什麽東西正在迅速朝她靠近。

她踉跄着退後一步,險些摔倒。

緊接着,她聽見一聲輕笑從身後傳來,風過鼓動落葉卷起,打在她臉上。

“看啊,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來了正好補補我這難看的氣色。”化作人形的狼妖從她身後走了過來,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狹長的指甲硬生生的貼在她的臉上,像是要陷進去一樣。

朝傾歌揮起木棍就打了過去,對方撤了手,她摔在地上。

她原來生活的地方是除妖師居住的村子,自己本來也是除妖師一員,可她不會除妖。

朝傾歌天資愚鈍,無人願意教她除妖術,後來風橪出現了說會教給自己除妖術,可她還沒學會,洪水淹沒了一切。

她本來以為一起會好起來,可每當她滿懷希望,接踵而來的,是絕望。

就是今日了嗎。

冥冥之中,她好像就是要在這裏命該于此。

鮮血從她臉上流了下來,她警覺着側開臉,聽見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靠近。

她奮力一躍,趔趄着往前跑,想要尋到一條出路。

可現在出現的并非人類,而是妖。

他們輕輕一伸手,就已捉住了她的衣襟,她被抓住衣領,被方才那位女妖拖在地上,狠狠拉拽着前行。

女妖揮揮手,示意其他妖退下:“她是我先發現的,理應我先吃,等我吸食盡血肉,骨骸自然會留給爾等。”

從別處冒出來的虎妖不管她那一套說辭,瞬間化作原形撲過來咬住朝傾歌的肩頭撕扯着要咬下來。

朝傾歌咬着牙低呼了一聲,一把抓起身下的碎石就壓在虎妖的頭顱上。

她一招擊中虎妖的要害,直接把他砸松了口倒在一旁。

“你們別過來。”她揚了揚手裏的石頭,手上流出血來,“我是除妖師,血可以殺妖,不信的就看看這個例子。”

她誤打誤撞的砸暈了那個妖,快步起身就要後退。

衆妖先是猶豫着不敢靠近,可很快就看穿了她的用意。

須臾過後,朝傾歌站不住了,眼看着又要跌倒。

他們沒有再等。

下一刻,衆妖終是撲了上來。

百裏之外,陌白背過身睜開眼,面向無邊無際的海,畢恭畢敬道:“水神大人,她的氣息沒有了。”

海面上未動分毫。

陌白站着等了良久,忽然間,化作飛龍盤身于上空,來回游動了兩下,長嘯一聲驚破層雲。

很快,烏雲聚積在山頂之巅,遮去烈日。

片刻過去,雷電驟降,劈開雲層直擊地底。

星火燃起,連着草根樹皮一起燃燒。

火焰幾乎就在一瞬蔓延,吞噬了一切。

山上受傷的野獸盡數跑了出來,跑的慢的早已經融為火焰中的一員。

大火越燒越烈,毫不留情的燒毀裏面的一草一木。

這座山,曾是山神樓澤的藏身處。

現如今,他再也回不來了。

白龍盤踞在天上,全然沒有理會逃命的萬獸,可他卻在将要入海的那一刻,突然間化回人形落地。

只見他冷目張開,僵硬的唇線咧出縫來:“水神大人,她現在還在山上,氣息微弱,但……還沒有死。”

陌白話音剛落,寬闊的海面生出一絲漣漪來。

起風了。

一條巨縫從海面上割裂而出,千離慢慢走出來,目色陰鸷,眼神冷寂,聲音墜入寒氣。

“他終于舍得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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