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三合一

第28章 三合一

與臺下的歡呼雀躍形成對比,此刻後臺就像死水一般的寂靜。

崔大副從前期準備開始,就一直呆在外面迎來送往,企圖跟部隊的軍官們攀上關系,絲毫沒有發現侄子崔鵬不見了蹤影。

馬上就要上場了,手下的人才來彙報這事,而他剛剛還在趙政委面前信誓旦旦地給侄子報了獨奏,要不是他心髒夠好,此刻估計都要暈厥過去了。

“人呢?一個活生生的人啊,怎麽就不見了?出了這麽大的事故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崔大副倒是不擔心侄子出事了,這裏可是部隊,再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偷溜也不可能,對方跟他一樣,指望今天打個痛快的翻身仗。

那麽問題來了,人呢?

李逢春臉色陰沉的看着崔大副:“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崔鵬是個成年人,還需要有人看着他不成?當務之急是找個可以頂替崔鵬的人去做領唱。”

衆人齊刷刷地點頭,紛紛表示贊同。

崔大副自然不願侄子領唱的位置被人頂了,語氣也不複之前的傲慢,對着李逢春賠着笑臉:“等等,再等等。團長,我讓人去找,咱們是倒數第二個節目,不着急。”

李逢春見他這幅樣子就來氣,甚至把他那寶貝茶缸子狠狠地磕在了桌上:“不着急個屁,換人!”

“我說換人就換人!”

李團長平日裏總是笑臉迎人,生這麽大的氣還是頭一回,歌唱隊這事兒鬧得不小,不少舞蹈隊的人也擠過去看熱鬧。

不過這熱鬧可真不好看,畢竟是一個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崔鵬要是真上不了,耽誤了節目事小,折了文工團的名聲事大。

宋知時也是看熱鬧人群中的一員,他就是一小打雜的,沒辦法幹預領導們的決定。但文工團第一次正式演出出了纰漏,對他而言也不是好事啊……

正當他遲疑不定時,突然瞥見了角落裏一道倩影。

有了!

诶呀,這不就有個現成的人選嘛!

正當李逢春跟崔大副争執不下的時候,一道清脆明亮的聲音在後臺響起。

“讓我來——”

這道嗓音猶如天籁,立刻拯救了焦頭爛額的李逢春。

崔大副也想看看哪個厚臉皮的,敢搶了自家侄子領唱的位置。

兩人同時看去,卻驚訝的發現剛剛說話的竟然只是歌唱隊新來的一個姑娘。

李逢春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走到她面前:“我記得你叫褚旭英?”

褚旭英點了點頭,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是。”

褚旭英的美貌毋庸置疑,即便未施粉黛也是俏麗動人,更關鍵的是,剛剛喊那一嗓子,确實很貼合今日要唱的歌曲。

崔大副不甘心地說:“你可想清楚了,這不是團裏的練習,是正式表演,底下坐的是你我都得罪不起的長官。”

他這話對于一個沒上過舞臺的新人來說,無異于恐吓。

李逢春氣得很,卻也知道崔大副說得是實話,有些人臺底下唱得很好,一上臺就緊張得發不出聲音,這比不上場更丢人。

褚旭英脆生生地應道:“團長您放心,直接交給我就行了。”

崔大副立刻反對:“不行不行,團長你之前可是說了,這回不讓新人上場的,再說了她們沒有舞臺經驗……不如,不如在幾個組長裏選一個吧,他們跟崔鵬水平差不多。”

聽了崔大副的話,李逢春原本堅定的心動搖了。

到底是選這個沒有經驗但嗓音絕佳的新人,還是選一個經驗老道聲線普通的老人呢?

這是一個問題。

很快李逢春就沒時間思考了,因為外面已經開始報幕了。

“下面讓我們欣賞由陝甘煤礦文工團帶來的合唱曲目《山丹丹花開紅豔豔》,讓我們掌聲歡迎——”

這這這就輪到了?

他們還沒決定好呢。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以後,所有觀衆期待地看着舞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舞臺上始終空無一人。

“诶,咋回事?”

“怎麽沒人啊?”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臺上遲遲沒人出場,觀衆們也開始交頭接耳了,質疑聲不斷地傳出來。

這時候是個人都看出來了,這個節目怕是出事故了!

前排的趙遠書、柳福清忍不住挺直了身板,焦急地往帷幕後面張望,就差飛到後臺去看情況了。

“山丹丹滴那個開花喲~”

正在這緊要關頭,一道清亮高亢的女聲從帷幕後面傳來,沒有話筒,沒有伴奏,極高的音調瞬間穿透整個禮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紅豔豔~”

“咱們中央那個紅軍~”

“到——陝北。”

褚旭英濃重的陝北口音,給這首陝甘寧邊區的革命老歌注入了靈魂。

後臺所有人都被這一出震住了,楞楞地看着眼前這個少女,她沒有化妝沒有道具,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粉色襯衫,紮着雙馬尾就這麽直接走到了臺前。

李逢春如夢初醒,趕緊喊了一句:“還愣着幹嘛?音樂呢?”

一時間,京二胡、月琴、弦子(小三弦)、笛、笙、唢吶齊齊奏響。

歌唱隊的其他人也回過神來,魚貫而出地走到了舞臺上搭建好的三層臺階。

合唱隊的陣型一下子就擺開了。

臺下的掌聲也從稀稀拉拉變得熱烈起來。

老首長都對着身邊的人說:“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出場方式着實有意思。”

褚旭英站在隊伍最前方,只見她面帶笑容地唱道:“千家萬戶哎咳哎咳喲,把門兒開哎咳哎咳喲,快把咱親人迎進來,咿兒呀兒來吧喲喂~

雖然她技巧生澀,但勝在歌聲原生态,又貼合曲目,加上她樣貌姣好,人也自信,讓人很難相信她竟然是第一次登臺。

李逢春是又驚喜又覺得不可思議:“這孩子臺風不簡單啊,而且當斷則斷不受其亂,是個可造之材。”

聽見李逢春這麽高的評價,崔大副只能面如菜色地點了點頭。

其他看熱鬧的新人們小心地躲在帷幕後面,從側邊看着褚旭英唱歌,明明一次也沒有排練過,卻可以配合得天衣無縫,把剛剛小事故直接掩蓋了過去。

可能這就是天賦吧,宋知時在心裏這樣想,同時他也是真心為褚旭英高興。

崔鵬要是在,底下的人想出頭不知道得何年何月,比如他自己就在文工團鑲了兩年的邊,跟顧淮離婚以後還是辭了職。

臺下,之前引導文工團的小戰士正在跟雷慶國辯解呢。

“我真的看見了,就是宋知時,千真萬确!”

雷慶國把舞臺上前後三排的人看了個遍:“我怎麽看不見他呢?你再看看。”

張方毅覺得好笑:“我說雷子,你這麽關心他幹嘛?”

雷慶國努了努嘴:“我這不想看看宋知時的水平嘛!你別管我,好好看你的演出。”

同樣的場景還發生在柳福清和趙遠書身上。

柳福清捅了捅趙遠書的胳膊:“小趙,你說怎麽看不見宋知時這小子?”

趙遠書自然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着不喜歡宋知時,其實還是關心對方的,于是勸慰道:“我也在找他呢,他是文工團的新人,想來是沒上場吧。”

柳福清又道:“文工團是個好工作,我只希望他以後踏踏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做事,跟顧淮好好處就行了。”

所有人都默認宋知時是歌唱隊的,畢竟唱歌簡單,舞蹈隊哪能收男孩子呢,至于戲曲隊?也沒聽說人小少爺會唱大戲啊。

節目很快表演完畢,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褚旭英的歌聲得到了領導和觀衆的一致好評。

她像個凱旋的将軍,剛回到後臺就被大家團團圍住。

“褚同志,你真的是第一次上臺嗎?”

“褚同志,你唱得也太好了,我看下面觀衆都看癡了!”

“什麽叫看癡了,我看明明是聽癡了!”

“一樣一樣,都別吵了,要不是褚同志,今天咱們可要發生事故了!”

“褚同志給咱們團裏挽回了聲譽,我覺得大家都應該謝謝她。”

衆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倒讓真正的主角褚旭英插不上嘴了。

脫離了舞臺光輝的她此刻就像個鄰家妹妹,難得露出腼腆的表情:“謝我就不用了,都是我應該做的。我确實是第一次上臺,其實也緊張得很,要不是有人鼓勵我,我可做不到。”

大家又追問:“是誰鼓勵你了?”

褚旭英卻不答,沖着人群後排的宋知時眨了眨眼,兩人相視一笑,默默地把這件事都放在了心底。

李逢春再度恢複了笑臉:“行了行了,都散了,還有一個節目就要結束了,該準備的趕緊去準備。”

等待一旁的楊慧琴終于有了好臉色,她的《紅色娘子軍》可是壓軸表演,是今晚唯一的舞蹈節目,誰料卻被歌唱隊搶了風頭。

不過作為舞蹈隊和前市宣傳隊的領隊,她有信心可以超過褚旭英。

舞臺上,報幕員已經将串詞彙報完畢。

作為今天唯一一個舞蹈節目,還是純姑娘組成的隊伍,臺下的單身漢們早就控制不住內心的熱情,紛紛激動地歡呼起節目的名字。

“娘子軍!!!”

“娘子軍!!!”

楊慧琴的臉上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激動,內心一片波濤洶湧,她要的就是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

下一秒,所有姑娘們整裝待發,熱烈昂揚地朝着舞臺奔去。

楊慧琴剛起範兒準備踢腿,卻在掃到隊伍最後一個舞者時,差點左腳踩右腳摔倒。還好她舞臺經驗豐富,及時止損變換動作,饒是如此,本該順暢的舞蹈卻有了瑕疵。

舞臺下時時關注舞蹈的朱芳婕怎麽會看不出來,她看出楊慧琴的分心了,便立刻掃視了整個舞臺。

在看見最後一個出場的舞者時,她的眼睛驀然睜大!

“這丫頭怎麽敢的?”

朱芳婕怒目圓睜,一個沒控制住直接在觀衆席站了起來。

原來本該是最後一排的舞者林芳,不知何時竟然變成了朱露莎!

先不說李團長早就說明不讓新人上場,就說在此之前,朱露莎從未學習過這支舞蹈,更沒有跟大家配合排練過,而她就這麽大剌剌地出現在了舞臺上。

此刻,舞臺上翩翩起舞的姑娘們已經完全無法吸引朱芳婕了,反倒是角落裏的朱露莎占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朱芳婕能看見,崔大副自然也能,之前被朱芳婕搶白這件事他還沒咽下這口氣呢,加上侄子無緣無故失蹤,自己又被團長一頓苛責。崔大副忍不住冷嘲熱諷起來:“喲,大公無私的朱隊長還有徇私的一天啊,這次演出很重要的,團長說了不讓新人上,角落裏那位是你侄女吧。”

朱芳婕強忍着怒意:“我這麽安排有我的道理,李團長那裏自然有我去解釋。”

崔大副冷哼了幾聲,卻礙于場面不好發作:“你最好是有理由!”

後臺李逢春交代着後勤工作人員搬運道具,他們還得趁着夜色趕回文工團,得提前開始收拾。

這時,剛剛從舞臺下來的歌唱隊張組長突然大喊:“遭了,還有獨奏!”

後臺再次陷入了寂靜,所有人都神色不安地站在原地。

“獨奏?啊,對對對,獨奏——”李逢春這才想起來,半個小時前趙政委囑咐他們上個新節目,當時崔大副自告奮勇地提出讓侄子演奏手風琴的。

可現在呢?崔鵬人都不見了!

李逢春從未像此刻這般厭惡這對投機鑽營的叔侄,接二連三的事故更是讓他的心髒受不了,身體也搖搖欲墜。

“團長,團長——”所有人驚呼道。

最後還是離他最近的宋知時把人扶穩,安置在了椅子上。

李團長差點暈過去,這次事很快就傳遍了後臺,有人給在前面看表演的崔大副和朱芳婕打了招呼。

朱芳婕一面憂心侄女在舞臺上出洋相,一面擔心李逢春的身體,最後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走,我去看看。”

《紅色娘子軍》舞蹈即将進入尾聲,順順利利,十分圓滿,朱芳婕松了口氣。

但馬上就是獨奏表演,而演奏者早就消失了,甚至連崔大副也不在後臺,試圖裝聾作啞,逃避李逢春的怒火。

李逢春氣得手指直發抖:“讓崔大副自己滾上去表演手風琴!”

崔大副有一臺蘇聯造的手風琴,是他常挂在嘴上吹牛的寶貝,團裏人盡皆知。那崔大副自然是會彈奏的,至于臺下有沒有人願意看他一個中年男人表演手風琴就不在李逢春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其實手風琴并不是什麽多高級的樂器,反而是全世界範圍內,最為廣泛普及的樂器之一。十幾年前手風琴風靡全國,但河洛這邊會彈奏的人才确實不多,這會兒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上去獨奏,而且他們可不敢碰崔隊長的大寶貝,要是磕了碰了,絕對要挨批。

好巧不巧,宋知時就會一點。

跟大部分半路出家的演奏者不同,宋知時所有學習過的樂器舞蹈書畫都是由名家指導……只是幾十年過去了,不知道他現在還能不能彈奏手風琴。

正當衆人一籌莫展的時候,宋知時悄悄地站了起來,他試探性地問:

“這次要不……我來?”

李逢春從沒覺得自己像此刻這般幸運過,接二連三的困境,卻總是有人能在最危急的關頭站出來。

饒是他一個不信教的人,此刻也不由地在心裏默念祖宗保佑,菩薩保佑,把所有叫得出口的神靈祈禱了個遍。

跟他一樣的人不在少數,連鎮定自若的朱芳婕也第一次破功了,憂心忡忡地看着走向舞臺那道瘦削的身影。

宋知時一上場,臺下一片寂靜。

雷慶國、張方毅、柳福清、趙遠書同時認出了他,随即就愣住了。

說好的唱歌呢?怎麽變成獨奏了?

因為不确定崔鵬具體會表演哪個歌曲,報幕員并沒有提到曲目,只是說有個手風琴獨奏,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期待都拉滿了。

崔大副的寶貝手風琴是巴揚按鍵式手風琴,宋知時恰巧擅長。它屬于手風琴家族中特殊的一員,為紀念古羅斯歌唱家巴揚而得名。與傳統手風琴相比,巴揚的右手鍵盤具備傳統手風琴無法比拟的寬廣音域。☆

宋知時在舞臺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橙色的燈光又熱又刺眼。視覺上觀衆席處于一片黑暗中,讓他原本緊張的心情瞬間放松了不少。

演奏前夕,不知怎的,宋知時突然想到了顧淮。

對方本來也應該坐在觀衆席裏傾聽自己的演奏,可惜他今晚并不在……

行了,宋知時,凝神靜氣,收斂心緒。

随後他的雙手就開始了動作。

擡起,落下——

舒緩的音樂從指尖緩緩傾瀉而出。

剛開始,宋知時的演奏還有些生疏,很快他便全身心投入了進去。

這是一首所有人都陌生的曲目,曲調唯美卻透露着淡淡的憂傷,既飽含思念又暗含別離,濃濃的異域風情更讓人不自覺地就生出幾分好奇,直到演出結束依舊讓人久久無法自拔。

一曲終了,宋知時起身鞠躬,然後向着臺後走去。

他的演奏禮儀堪稱完美,全程靜默無聲,也沒有多餘的動作,讓人感覺自己不是在欣賞一個小小的文工團的表演,而是置身于音樂大廳。

前排率先響起一道掌聲,在偌大的禮堂顯得格外響亮,然後越來越多的人投入進來,掌聲越來越熱烈,經久不衰。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再來一首——”

越來越多的附和聲緊随其後。

坐在最前面的老首長離舞臺最近,他說的話臺前幕後都可以聽見。

“這位小同志再來一首吧,我想大家都還沒有聽過瘾,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

排山倒海的歡呼聲向宋知時襲來,他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他看不清觀衆席,卻能感受到觀衆們的熱情。

這是他兩輩子都沒有過的經歷。

原來……這就是舞臺嗎?

舞臺的燈光慢慢暗了下來,很快只剩下一束白光打在宋知時頭上,這是之前的節目都沒有的,它是一種殊榮也是一種特許,默默肯定了宋知時之前的表演。

前世,宋知時只是歌唱隊一個小透明,合唱的時候濫竽充數也沒人發現的那種,而這輩子他是個替補,一旦回到隊裏,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再次登臺。

但是就在此刻,他是舞臺上唯一的主角,可以肆意地表演。

白色的燈光很冷,宋知時的身體卻在發熱,他忍不住看向側邊的帷幕,那裏也是一片黑暗,但他從黑暗中感受到所有隊員向他投來殷切的目光。

思緒回歸舞臺,宋知時問報幕員直接要了一個支架,然後把話筒固定在一個适當的位置。

随着他重新坐回位置上,臺下再度爆發陣陣掌聲。

他需要出頭,需要認可,所以需要炫技,而他宋知時最不缺的就是技!

宋知時看了一眼臺下,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埋首于手裏的琴。在漫長的前奏結束以後,他唇瓣微張: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夜色多麽好令我心神往,在這迷人的晚上……”

宋知時知道自己的優勢所在,他的歌聲也許不如褚旭英的清亮,也不如崔鵬的雄厚,但卻另有一番滋味,尤其适合這種舒緩悠揚的歌曲。

獨奏變獨唱,還是邊彈邊唱,這對演奏的要求高了可不止一點點。

張方毅的手指在膝蓋上打着節拍,一邊忍不住贊嘆:“這宋同志果然有兩把刷子。”

雷慶國忍不住在心裏點頭,他知道張方毅是個略帶文藝的青年,但他卻一度認為自己跟老顧都是粗人,聽不慣這些風花雪月,可宋知時的演奏卻讓他一瞬間自我懷疑。

難不成其實自己也是懂音樂的?

又或許他真的對宋同志抱有太大的偏見了,沒看見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嘛。

雷慶國默默不出聲,張方毅倒也沒指望他說出什麽見解,依舊自顧自地跟着哼唱。然而他很快就跟不上了。

第一小段很快結束,宋知時能聽見觀衆席窸窸窣窣跟着哼唱的聲音,他淡淡一笑繼續開口,這次卻不再是中文了。

“Неслышнывсадудажешорохи,Bсёздесьзамерлодоутра,Eслибзналивы,какмнедороги……”

這竟然是雙語演唱!

前排的趙遠書失控般地坐直了身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随即他又恢複了原狀。

他敏銳地感覺到自己身邊的長官也變得不一樣了,他們從先前的悠然自在變得正襟危坐,更加認真地去欣賞歌曲了。

然而再動人的演出也有結束的時候。

随着最後一個音調落下,這場籌備良久的演出正式畫上圓滿的句號。

站在後臺的李逢春劫後餘生般地吐了口氣,然後默默地擦拭了一下額前的冷汗。這時候他才察覺,由于過久地站立,自己雙腿早就麻木了。

李逢春顫顫巍巍地回到椅子上,頭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沒想到這個宋知時竟然這麽厲害,不但芭蕾跳得好,唱歌也不賴,還會說外語。

緊接着,李逢春的內心就爆發出極大的喜悅。

他撿到金子了,這次是真的金子!

他終于知道當時朱芳婕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了!

宋知時在萬衆矚目的目光中回到了後臺。此刻跟他關系好的,關系不好的,通通圍了上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他們能感覺到這位同事比他們想象的要厲害,以後恐怕不會只拘泥在這一個小小的文工團。

憋了良久,終于有人說了一句:“宋同志,你真是深藏不露。”

彭素濤跟周和平是最高興的,他們跟宋知時一樣是舞蹈隊的,作為為數不多的男舞者,本來以為登臺無望了,但同住一個宿舍的宋知時今晚不但上臺了,還有這麽好的表現,他們與有榮焉的同時,也生出了許多期望。

然後就有人帶頭鼓起掌來,宋知時和褚旭英都為文工團度過了這次難關,值得所有人的敬佩,因此大家全都心服口服。

當然也有不服的,比如楊慧琴。

她本以為今晚自己才是全場矚目的中心,沒想到前有褚旭英後有宋知時,把整場演出拔高了不止一個度,現在演出結束,還有幾個人記得她這個領舞?楊慧琴嘴上沒說什麽,暗地裏指甲都快把手心掐爛了。

接下來就是集體謝幕時間,李逢春帶着所有演員們上臺,然後就是各公社宣傳隊和部隊宣傳隊的演員們,也跟着來到了臺上。

宋知時本來是站在舞臺最角落的位置,但李逢春執意把他拉回到了舞臺中央。

現在,他左手邊站着李逢春、崔大副,右手邊站着朱芳婕、楊慧琴,自己則是妥妥的C位。

今天現場的絕大部分都是軍人,連鼓掌都是整齊劃一的,場面看起來格外震撼。

宋知時知道,這掌聲也有許多是送給自己的,這讓他那顆虛榮的小心髒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李逢春領着衆人謝幕了好幾次,臺下的觀衆們才陸陸續續地退場,邊走還邊讨論着今晚的節目。

早些年還沒有樣板戲的時候,過年演出幾乎每年都有新劇目,但大多水準很低,粗俗又無聊,但農村出身的他們,即便是能看到這樣的節目,都已經是非常難得了,後來樣板戲出來了就開始只演樣板戲。

聽說這次部隊邀請了文工團的演員們來參加建軍節演出,整個部隊上到軍官下到家屬都非常期待,現在演出結束,大家只覺得果然名不虛傳,跟村裏的草臺班子就是不一樣,這麽高規格的演出夠他們唠好多年了。

宋知時的演奏無疑是被提起最多的。

因為他之前在部隊家屬院就很出名,只不過是以嬌縱偷懶、不學無術之類的惡名出名而已。

但這場演出卻成功洗白了他在衆人眼裏的形象,原來這位小少爺并非一無是處,只是跟她們這種土裏刨食的人家不一樣,人家的手是彈樂器的手,不是做家務的手,人家嘴不是吵架的嘴,是唱歌的嘴……

觀衆是走了,但剩下的領導卻還在。

其中一位領導忍不住問:“剛剛那位唱歌的小同志叫什麽名字?”

李逢春笑得牙不見眼:“回領導,他叫宋知時,是我們舞蹈隊新來的舞蹈演員。”

那領導點了點頭,直截了當地誇了一句:“不錯,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是個全能型人才。李同志,你可要好好培養他啊。”

“一定!一定!”李逢春不住地點頭。

崔大副眼珠子一提溜就想告狀:“首長,你不知道,這個宋知時他可是……”

李逢春頭也不回地狠狠踩了崔大副一腳。

崔大副瞬間吃痛到說不出話。

坐在正中間的老首長年紀雖大,卻耳聰目明,把對話聽的一清二楚,輕飄飄地回了一句:“是誰?不就是宋清榮的孫子嘛。”

這下文工團那方都驚訝了:“您……知道?”

老首長一臉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嘴:“哦,當年我不小心被叛徒出賣,小鬼子滿大街抓我,是宋老兄救了我一命……算了,不提當年的事了。”

宋知時的爺爺竟然還對老首長有救命之恩,這句話直接震得在場衆人找不着北了。

而企圖抹黑宋知時的崔大副更是吓得直接禁言了。

老首長身居上位多年,即便笑得再和藹,威嚴尤在:“這幾年省裏大力發展文化娛樂,有機會多帶孩子們參加參加比賽,說不定以後還能參加全國級別的比賽呢。”

衆人連連應是。

等首長們都走了,李逢春才上前問趙政委他們都是什麽人。

趙遠書心情不錯,便告訴了他們,正好也能趁機威懾一些小人:“來頭最大的那位是X軍區副司令,他第一次來我們扶岐……你們文工團算是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了,不過以後做事還是要腳踏實地才行吶。”

李逢春知道趙政委怕是看出這次的演出事故了,剛剛翹起的尾巴立刻垂了下來,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不敢再放肆了。

崔大副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個宋知時不就是個替補,連個正式演員都不是,他怎麽就能來頭那麽大了呢?

如此不得了的宋知時,此刻正在幹嘛呢?

“範師傅,好久不見吶。”

範國威哭喪着臉回頭,卻看見在大家口中議論的宋知時不知何時正倚靠在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樹幹上。

宋知時笑吟吟地說:“範師傅,我時間有限,咱們談談呗。”

範國威怎麽也想不明白,剛剛在舞臺上的翩翩演奏家,怎麽就能瞬間變成當街打劫的地痞流氓呢。

“你這裏最近有什麽好貨嗎?”

“哪有什麽好貨啊,最近上頭盯着緊呢!”

宋知時直接說:“我不要肉,我要補品,麥乳精奶糖餅幹那種,最好就是有奶粉。”他要買些更好的東西送給小外甥女。

“真沒什麽了,你自己看看吧。”範國威把最近幫人帶的東西通通拿了出來。

宋知時一眼就相中了一塊藕粉色的料子。

“這是什麽?”

“诶诶诶,這個不行。”範國威慌張地試圖把料子藏起來。

“這這是我給我婆姨帶的布料,拿回去做衣服的。”

“這顏色能适合你婆姨嗎?這麽粉嫩……這樣,我出兩倍的價格買下這塊料子怎麽樣?”霸道宋少拿出金錢攻勢。

“不行不行,這樣顏色的料子很難買的,而且還是純棉的。”範國威第一次不為所動。

要的就是純棉的!

“三倍!我出三倍!三倍啊,範師傅你可得想好了。”宋知時用手比劃了一個數,繼續誘惑對方,反正他這次表現得好,獎勵肯定少不了。

“成!交!”範國威答應的時候,牙齒都快咬斷了,他是愛錢沒錯,可他更怕他婆姨啊。

但是三倍的價格又真的好有誘惑力啊。

回去的路上,宋知時喜滋滋地捧着新到手的東西,想象着姐姐拿到這些得多高興啊。

跟他一樣趁亂溜出去的人不在少數,朱露莎也是其中一個。

她在人群裏尋找了半天,始終沒有看見心上人的身影,忍不住叫住了一個軍人。

好巧不巧,她叫住的人就是張方毅。

朱露莎含羞帶怯地問:“同志你好,我想請問你們顧營長今天怎麽沒來啊?”

她今天表演的時候使勁往下看,可什麽都沒看清,離場的時候也沒找到人。

張方毅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這個姑娘,平心而論,她是長得很出挑的,可就是出挑才奇怪。老顧什麽時候認識這麽漂亮的姑娘,而他跟雷慶國卻完全不知道,尤其是對方還是跟宋知時一起在舞蹈隊的。

“你是什麽人?打聽顧營長幹嘛?”

“我……我是……”朱露莎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因為顧淮根本不認識她,完全是她單方面的一直在找顧淮。

眼瞅着人小姑娘都快哭了,張方毅才大發慈悲地說出了實情:“別找了,他不在部隊了。”

“不在部隊是什麽意思?”

“他轉業了。”

“什麽?轉業了?”朱露莎如遭雷擊地站在原地,嘴裏喃喃自語道:“那我今天這一番表演不是白搭了?”

張方毅看她深受打擊的模樣,不由升起一些同情心。

“是,大半個月前走的,至于去了哪裏我不能告訴你。”

朱露莎垂頭喪氣地準備回去,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堅實的軀體。

她本以為自己要摔倒,卻被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扶了起來,對方是一個個子極高,極為壯碩的男人。

“對不起同志,你沒事吧。”

“謝謝,我沒事。”朱露莎悶悶地說。

“哦。”雷慶國還是第一次跟女孩子靠得那麽近,哪怕只是短暫的接觸,臉也漲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還好有夜色的掩蓋,加上皮膚也黑讓人看不出來。

等人走後,雷慶國才揉了揉臉,讓臉上降溫。

“她是誰啊?”

“不知道,打聽顧哥的。”

“顧哥?她打聽老顧幹嘛?”

“我怎麽知道,你想知道你去問啊。”張方毅睨了他一眼。

想到剛剛那姑娘柔軟的身軀,雷慶國剛剛降溫的臉龐,再度燙得不行。

“诶,你等等我,我才不去,我又不認識人姑娘。”

“她是文工團的,是宋知時的同事。”

雷慶國在心裏念了一遍,默默記在了心上。

朱露莎沒打聽到消息,本來都準備走了,卻鬼使神差般地回頭看了一眼。剛剛扶她的那個男人已經走遠,對方高壯的背影,不由地跟她記憶裏的身影逐漸重合。

此刻她來不及多想,只想趕緊回到大部隊,嘴裏還振振有詞道:“唉,這個宋知時也真是的,嘴巴夠緊啊,他男人都退了,竟然一句口風都不透露!存心看我笑話吧!”

衆人精疲力盡地回到文工團已經是深夜了。

李逢春本想今日事今日畢,可看見大家都這麽累了,便也不再多說什麽,放了衆人去休息。

一夜無話,第二天舞蹈隊便召開了緊急會議。

大家一大清早就趕到練功房,朱芳婕已經神情肅穆的等在那裏了。

宋知時悄悄問身邊的人:“不是吧,這是要上規矩啊?”

那姑娘本來跟宋知時不熟,但經過昨夜,是個人都可以看出來對方前途無量,自然是知無不言。

“你還不知道呢嘛,朱露莎她擅自登臺了。”

宋知時往朱芳婕身邊看去,果然看見朱露莎面色難看,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邊。

朱芳婕一拍手,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既然人都到齊了,下面開始開會。”

“昨天的演出想必大家都已經看了,首先我要表揚上臺演出的姑娘們,你們都做到了平時我所交代的事項。”

朱芳婕鮮少誇人,想起昨天的表演實在是讓人心有餘悸,能圓滿結束,楊慧芳在領舞方面做得确實可圈可點。

突然,她話音一轉:“但是,下面我要批評幾個人。”

“朱露莎,賄賂室友,林芳,擅自離崗,各罰一個月工資,罰的工資補給其他人做津貼。再有類似事情發生,直接做通報批評記大過處理!”

記大過可是要計入檔案跟随終身的,底下的人噤若寒蟬,大家都知道朱芳婕是發真怒了。

朱露莎家境富裕,扣工資對她來說算不上什麽大懲罰。一個月工資換一次登臺的機會,她可一點都不後悔。

對于這一點,朱芳婕豈會不知,于是針對她又說:“你既然這麽喜歡跳,那麽從九月份開始,跟宋知時做搭檔,每天練八個小時。”

宋知時在一旁正聽得樂呢,聞言笑容立刻就僵硬在臉上。

不是,您罰朱露莎就行了,罰我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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