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百幕-折磨

第一百幕-折磨

白瑤在樓梯口抱住了白瑾。

她側耳聽着對方心口的跳動聲，臉上一陣陣地閃現着恐慌。白瑾扶着欄杆，才從一針麻非中緩過來，他還有些站不穩，只擡起另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白瑤。

白瑤輕聲急喚：“哥哥，你吓死我了。”

白瑾扶住她劇烈抖動的手臂：“別怕，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白瑤眼中滾出淚水，卻從白瑾懷中掙脫開來，極力保持着最後一絲冷靜，說出來的話卻冷得駭人：“哥哥，你是不是快要死了，你別騙我，你告訴我好不好？”

白瑾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伸手拭去白瑤的淚，他認真而溫柔地說：“我死了，阿瑤會高興嗎？”

白瑤身子一震，像是不認識他：“什麽？”

白瑾笑了，拍拍她的腦袋：“開玩笑的，我還要看阿瑤出嫁，怎麽會死？”

白瑤眼裏抖動的光芒瞬間撲滅了，垂下頭，她埋在白瑾懷裏蚊蠅一樣輕聲哼道：“傻子，我怎麽可能真的嫁？”

她說這話時，臉上再沒一絲執着了，眼裏盡是歷盡千帆的悲涼。白瑾張開手臂擁住白瑤，其實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卻找不到傾訴對象，在這諾大的天津衛裏，甚至這世上，沒有一個可以冷靜的，傾聽他內心的人在。

當白瑾在阿冉的攙扶下走向餐桌時，黎士南才慢慢轉過身來。

白瑾就站在他身後：“黎先生，好久不見。”

黎士南盯着他，好像兩人幾百年沒見了，他看過這一眼，控制不住地想去看第二眼，第三眼——當然只是想，他面上不動聲色的，最後只用餘光掃了一下那只被阿冉緊緊握住的胳膊，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組織語言。

“白小姐呢？”他問。

白瑾道：“馬上就來了，阿瑤剛才太激動，現在眼睛正腫着，怕叫黎先生看了笑話。”

“哦——”黎士南在心內驚訝着——他沒想到白瑤會哭，原來她方才那副淡定模樣都是裝出來的。點點頭，他說話幾乎帶了官腔：“白先生近來身體如何？”

白瑾默默地落座：“還好，多謝黎先生關心。”

“那就好，馬上立冬了，白先生自己還需多注意增添衣物才是。”

“黎先生說得是。”

得到這一句回答，黎士南再沒了話，優雅地喝着杯中的葡萄酒，他切牛排切得專注而細致，所有的動作都行雲流水且一絲不茍，完美得像一臺提心吊膽的機器。

他想自己真的太久沒有見白瑾了，距離上次在俱樂部的碰面又過去了很長時間，冬天快來了，勢必會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沒有原因的，黎士南非常讨厭雪，簡直到了痛恨的地步。可白瑾從前卻提過他最喜歡雪，提到雪時甚至有點興奮，像個小孩子似的眼睛會發光。

不知道下雪的時候，他們還能不能像這樣再見。

胃裏擰了一下，黎士南忙喝了一口酒，沒等他往下咽，白瑾突然道：“黎先生，別看——”

黎士南的杯子停在唇邊：“什麽？”

“別——”白瑾忽然蝦米一樣蜷縮在地上，他沒來得及避開黎士南，而是急促地咳嗽了起來。

黎士南從沒聽過這種咳法，仿佛把肺都快要嘔出來一樣。阿冉急得又遞手帕又倒水，黎士南看了許久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握緊了刀叉，明明在一聲聲的心有餘悸裏備受折磨，口中卻一塊一塊地塞着牛排——他被噎到了，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卻見白瑾猛然低頭，對着手帕咳出了一塊黑紅色的血。

手帕随即就被白瑾藏到了袖子裏，可那血就像岩漿一般在黎士南的瞳孔裏灼燒起來，他毫無預兆地眼前一黑，驀地感到胸口一陣狂風暴雨般的疼。

刀叉“咣當”一聲砸在盤子上，黎士南忽然恨不能自己立刻消失，否則就要忍不住将這整間餐廳砸爛。

白瑾是對的，他的确不應該看。

心裏像是開了個風口，被白瑾那所謂的好意刺得透心涼，他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幾乎苦笑起來：“如果我今天不在，你是不是還想一直瞞下去？”

白瑾就着阿冉的手喝下一口水，慢吞吞地道：“哪裏，我并沒想瞞黎先生，只不過我咳嗽的樣子實在是不怎麽雅觀，雖然黎先生早已看過我的醜态，不過我還有一點私心，不想讓黎先生看到我更醜的樣子。更何況……黎先生還在吃飯。”

黎士南瞬間擡高了聲音：“你以為，我在你面前能好好地吃飯？！”

白瑾意外地看他一眼：“黎先生？”

黎士南也愣了：“我……”

白瑾抿嘴：“怎麽沒有好好吃，黎先生不是吃牛排吃的很香嗎？我家廚子西餐做得不錯吧，阿瑤一直想讓你過來嘗嘗，今天總算是如願了。”

不錯個屁。黎士南默不作聲地捏緊拳頭，他想象掌心裏蒸發的汗水是白瑾的喉嚨，他在心裏已經将對方掐死一萬次了。

而相比白瑾的平靜，他自己是如此狼狽。

他還念着白瑾吐出來的那口血，眼睛都像被感染了似的發起紅來：“你去看醫生。”他有些急促地道，“如果需要錢，我——”

阿冉冷笑起來，惡狠狠地道：“誰要你的臭錢？！”

黎士南吼道：“難道你要看着他——”

最後那個“死”字沒有說出來，他在莫名的恐慌中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不應該，白瑾還坐在他面前，一伸手就能抓住他透出血管的手腕，鮮熱的血滾滾淌過，是他心髒跳動的證據。

“你們在幹什麽呢？”

白瑤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身後，一臉天真無邪地笑着說道。不過幾分鐘的功夫，她已換了件輕便衣服，将臉上淚痕擦得幹幹淨淨，另化了一副無懈可擊的妝容。

阿冉愣了一下，他還在激動着憤怒着，一時根本無法調節情緒，逃跑似的離開了餐廳。白瑤目光追随着他，而後又看向僅有的兩個坐在這裏的人——白瑾小口地抿着紅酒，而黎士南則不言不語地切着牛排。

她将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臉上卻不動聲色：“阿冉這是怎麽了？”

黎士南道：“他自己不小心，打翻了令兄的紅酒髒了衣服。”

“原來如此。”白瑤見桌上果真有紅酒碰翻的痕跡，笑了笑，她尖尖的下巴有輕微的顫抖：“真是，又讓黎先生見笑了。”

随即她飛快地轉過頭去看着白瑾，兩只眼睛彎成新月：“對了哥哥，阿瑤今天剛剛選好了禮服，一直想着等哥哥回來給你看看呢。”

白瑾聞言放下酒杯，紫紅的酒漿還粘在下唇上。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角眉梢都略略有些醉意，像是塗了淡粉色的胭脂一樣頰上生紅。黎士南飛速垂下眼，聽他悠悠說：“好啊，阿瑤的嫁衣，我也很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