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百幕-畫報

第一百幕-畫報

深秋的某一天，黎士南驅車來到白公館。

從車內走出來的時候，他毫無自覺地擡頭看了一眼，二樓靠右的那扇窗戶緊閉，室內昏暗，想是房間的主人并不在家。聽差這時候迎了上來，笑眯眯地喊他“黎先生”，又殷勤地伸出手，接過黎士南剛摘下來的禮帽。

黎士南剛一穿過玄關，便聽到宅子裏傳出來“嗚嗚”的風聲，拐到客廳一看，就見高大的落地窗敞開着，窗簾卷起寒風，像只米白的飛蛾在那裏狂亂起舞。

窗簾後若隐若現映出一個身影，長發被風吹得張牙舞爪，被發絲遮住的面孔卻是沒有表情，蒼白得幾乎有些恐怖。

“白小姐？”黎士南試探地喚了一聲。

白瑤肩膀一顫，而後扭過頭來，她只在一瞬間就變幻了表情，眯着眼對黎士南說道：“黎先生，你好啊。”

“怎麽開着窗子？當心傷風。”

白瑤站起身來，一面吩咐下人端來一壺熱茶，笑道：“黎先生說得是，我若病了，那可怎麽是好呢？”

黎士南覺得白瑤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因為早習慣了白家人的古怪，也不大放在心上。慢慢地抿着熱茶，他半閉着眼打量四周，客廳的一角還堆着他先前送來的訂婚聘禮，搬進來時是什麽樣，現在就還什麽樣，不知是家裏的主人對他送來的東西并不好奇，還是毫不關心。

而白瑤蜷在沙發上，拿起他帶來的幾份畫報翻看起來，畫報裏都是最新式的雪白洋婚紗，兩個人日子未定，然而白瑤說想要先挑選禮服，黎士南便依着她。

他自己倒是并不着急。

白瑤嘩嘩地浏覽着畫報，每一款她都能盯着看許久，仿佛真的是很難取舍。黎士南以為這一類的禮服很是合白瑤的心意，也不催促，一邊喝茶一邊等，期間時不時向窗外看上一眼，也不知是想看什麽。

然後他聽見“篤篤”兩聲，是白瑤的手指點了點畫報：“黎先生，我看就這件吧，款式新，布料也好，你說呢？”

黎士南掃了一眼，還沒開始點評，玄關那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好像是有人大力撞開了門，緊跟着侍者驚慌的聲音傳來：“阿冉！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撞門！……少爺？！少爺你怎麽了？麻非、是要麻非是吧？”

白瑤手裏的畫報“啪”的摔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黎士南八風不動地坐着，撿起畫報，他拍了拍封頁，将其方方正正地擺回茶幾上，然後随着白瑤一起扭過了頭。

他自認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在扭頭時僵硬了脖子——樓梯一陣黑影掠過，是上次那個阿冉健步如飛地朝樓上跑去，寬大的黑色風衣遮住了白瑾的臉，只有一只雪白的手露出來，蜷縮着抓住了少年的衣服，仿佛他無所依靠，只能憑一件衣服來遮風擋雨一般。

侍者緊随着阿冉跑進白瑾的房間，手裏還提着一個裝滿麻非針劑的皮箱，黎士南望了一眼，忽然覺得瞳孔一陣刺痛，收回視線時，白瑤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白幽幽地發藍，烏黑的瞳孔望不到底，有一瞬間，黎士南幾乎以為她要撲過來掐住自己的脖子。

可他看錯了——白瑤分明滿臉都是歉意：“不好意思黎先生，哥哥很少這個樣子的，吓着你了吧。”

“令兄……”當着白瑤的面，黎士南禁不住又擡了下眼睛，視線對着二樓緊閉的那扇門一觸即收。腦海裏揮之不去全是白瑾靠在阿冉懷裏的樣子，白瑾貼着他，抓着他，明明是才相處不過幾周的陌生人，卻仿佛沒了他不行似的。

黎士南下意識地抵住胸口，莫名感到呼吸困難，好像有什麽東西把心肺間的空氣抽空了，他每深吸一口氣，都有一股窒息的難受。

白瑤冷眼旁觀到現在，險些要笑出聲音，攥緊劇烈顫抖的手，她自虐般地說道：“對了，為着今兒個黎先生來，我專讓家裏廚子們做了西餐，還請黎先生務必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個晚飯，好不好？”

“自然。”黎士南點頭。

白瑤噗嗤笑道：“怎麽了黎先生？幹嘛這樣看我？”

“你不上去看看嗎？”黎士南忍不住問，他覺得白瑤不該這樣平靜，明明那麽依戀白瑾，現在白瑾都被人擡上樓去了，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居然還有興致與自己攀談。

白瑤挽着他走向餐廳，隔了好久才道：“沒事兒，有阿冉呢。”

黎士南聽着她聲音有點不對勁，轉過頭，卻見白瑤一雙眼睛銳利地捉住自己，紅潤潤的雙唇上下翕動着：“算起來，我與黎先生許久未曾共進晚餐了呢。還是說，比起與我待在一塊兒，黎先生更願去上樓陪一陪哥哥？”

黎士南失笑，揉了揉白瑤的頭發：“傻瓜。”

他在某個白瑤看不見的角度裏收斂了笑容，渾身血液倒流一般發冷，白瑤的話微妙地刺激了他的神經，許多人都曾大言不慚地評價過黎士南和白家這對兄妹的感情，比如白念波，比如金先生，但沒有一個能勝過白瑤親口說來的震撼，能讓黎士南如此的精神崩潰，如此的想入非非。

飯桌上，黎士南仿若漫不經心地問：“令兄身邊的這個阿冉，以前倒是沒怎麽見過。”

喚了幾聲白瑤才回過神，黎士南眼見她不急不緩地抿了一口紅葡萄酒，又拭了拭唇邊根本沒有的水漬，才說：“嗯，我為哥哥找來的，算是知根知底的人。”

黎士南微微皺了眉頭：“那之前的阿扈……”

白瑤長睫微閃，笑道：“我嫌他不老實，辭掉了。”

黎士南眉蹙得更緊了：“可我聽說……”

“聽說什麽？”

黎士南沉默了，他想起白瑾那個前所未有的傷痛眼神，蒼白的少年坐在輪椅上，跟他說，阿扈死了。

黎士南不覺得白瑾那是在騙人。

然而白瑤笑得平靜而完美，像個小丫頭一般為自己替兄長找到了新的得力助手而洋洋得意着，這份心情，也不像是假的。

黎士南不知道該信誰。

正猶疑着，樓梯那邊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黎士南還未來得及仔細分辨那聲音，就見白瑤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餐桌被她推得發出“呲”的一聲，好像經歷了地動山搖，而她不管不顧，眨眼間就消失在了餐廳。

像是已忍耐到了極限。

高腳杯在桌上旋轉着，被白瑤碰翻的紅葡萄酒滴滴答答地濺在地板上，黎士南擡起手，明明近在咫尺的杯子忽然像是隔着千山萬水，他費了好大勁，才将那杯子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