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百幕-挑釁
第一百幕-挑釁
俱樂部的空氣真的是很糟糕,黎士南疑惑自己才打了幾個小時的牌,又年輕,不知怎麽卻像個老頭子般呼吸不暢。
先前那種不幹不淨的身體關系,早在三個月前就斷掉了。如今的他沐浴春風,享受着從未有過的社交地位,同時維持着和白瑤的親密關系。然而此刻驟然面對了白瑾,之前的那些好日子,他卻一件也記不起來了。
心髒一突一突跳得厲害,仿佛是有什麽極激烈的感情在碰撞叫嚣着,可每到最後關頭,又都會被什麽壓制得沒了動靜。黎士南将其歸結為自己的鐵石心腸,難道不是這樣嗎,他利用的,害過的不止白瑾一個,他根本沒有理由為了對方感到愧疚,甚至心痛。
“少爺——”
背後忽然響起一個驚慌的聲音,黎士南回過頭,正好和一個黑衣少年打了個照面,微不可見的一皺眉,他發現這是一張陌生的臉孔,而經常跟在白瑾身邊的阿扈,此刻卻是不知所向。
少年很快在白瑾面前蹲了下來,上一眼下一眼地對他審查打量,确保無事後立刻眉開眼笑:“祖宗,你跑到哪兒去了,害我好找?要是弄丢了你,小姐那不得活吞了我?”
白瑾一副奈何不了他的表情:“我一個大活人,哪就那麽容易丢呢。”
少年還是喋喋不休唠叨個沒完,兩手搭上輪椅靠背,他目中無人地推着白瑾就要走,對站在一邊的黎士南,以及跌坐在地上尚未回神的金先生不聞不問,直到白瑾拽了他一下,他才不滿地一皺眉頭:“又怎麽啦?”
白瑾在他的注視下回過頭,對怔在門口的黎士南輕聲道:“租界不比別處,黎先生若是不想惹禍上身,還是快些将這位先生放了吧。”
黎士南忽然問:“阿扈呢?”
他眼見白瑾的臉僵了一下,半晌不回答,黎士南随着他的沉默隐隐地察覺到不妙,卻聽見白瑾道:“他死了。”
“死了?!”
“嗯。”
“怎麽死的?”
“死了就是死了。”白瑾望着他,突然沒了笑容,“黎先生還有事嗎,沒有的話,容我先告辭了。”
黎士南留心注意到他的眼神,平靜,禮貌,像是兩人第一次在白公館見面時的那樣——可笑得很,仿佛之前的溫存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似的!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他抓着胸口猛地深吸一口氣,視線在白瑾的臉孔上仿佛要燒出一個洞般。
“有事?”他聽見自己笑了起來,“我自然是有事。”
白瑾有點意外:“什麽事?”
黎士南抿住嘴,他就是不回答,他知道自己不回答,白瑾就不會走。
黑衣少年不耐煩了,挑釁地道:“看什麽看?有話就說,沒有就滾!”
“關你什麽事?!”黎士南突然咆哮起來,眼睛通紅:“你是個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都不是,”少年輕蔑地看着他,“但我知道你是什麽東西,你是瑤小姐的未婚夫,我們白公館的姑爺,敢問姑爺,你總盯着自己的大舅子看,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什麽意思?”黎士南控制不住地冷笑一聲,故意走到白瑾面前,落在對方身上的眼神變得粘膩起來:“你先問問你們少爺,他光着身子往人身上爬,又是什麽意思?”
說着攥了下胸口,心髒像是不能理解他一樣突突地跳着,連黎士南都覺得自己是瘋了,好不容易斬斷的感情,他這個揮刀的人,竟然自己又藕斷絲連起來。還有這股怒漲在胸中的恨意,到底在恨什麽呢?恨得連理智都顧不得了。
“放他媽的狗屁!”少年揮起拳頭。
白瑾輕輕碰了下他:“阿冉,好啦。”
阿冉吼道:“少爺,他——”
“黎先生說得對,”白瑾垂下眼皮,“光着身子勾引他的人,的确是我。沒想到黎先生居然還記得,我真高興。”
黎士南像被一只利劍刺中一般震了一下,渾身上下犯了瘾似的抽動起來,白瑾的笑聲終于扯斷了他崩在腦中的弦,他猛地逼近,一把拽住白瑾的領口咆哮道:“笑什麽笑?!我從頭到尾地利用你,你怎麽能一點兒都不恨?!你不是有刀嗎?拿它捅我啊!”又指向黑衣少年,冷笑着:“讓你身邊的狗咬我啊!”
白瑾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黎先生不喜歡我笑嗎?”
“我——”黎士南瞪大眼睛,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堵得說不出話來。白瑾居然不生氣——他都大吼大叫了,竟然還不生氣——揪了下胸口,他懷疑自己是得了失心瘋,明明不是本意,嘴裏卻愈加發了狠:“喜歡?你那副假惺惺的笑容,看得我簡直要吐了。”
“……是嗎。”白瑾恍然大悟,“我還以為,讓黎先生多瞧瞧我健康的樣子,總會比那副病恹恹的德行多生些好感,看來不愛終歸是不愛,無論我喜怒哀樂,黎先生都不會喜歡。”
他平平靜靜地說着,而黎士南卻覺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帶着瘋意,心裏隐隐地,黎士南覺着自己是要崩潰,但又似被什麽封鎖住了,即便冷靜丈量,也不清楚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好像被詛咒了一樣。
白瑾的聲音繼續悠悠響在他耳邊:“但是,我也不會拿匕首去捅黎先生,更不會讓貓啊狗啊的去咬黎先生,黎先生是我的愛人,是和阿瑤瓜分我心髒的人,欺騙也好利用也好,都無所謂,誰讓我是這世上最愛黎先生的人呢?我活該。”
他包住黎士南的手,安慰道:“我說黎先生怎麽今天怪怪的,原來是不安,怕我會報複對不對?黎先生多心了,我什麽都不會做,我這麽愛你,怎麽舍得啊。”
黎士南的拳頭顫抖起來,不是的——他才不是怕報複,真正的原因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然而像剛才那樣突然就發狂起來,野獸一樣四處狂吠,他還是第一次。
他看不透自己,唯一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原來白瑾真的愛他,想到這份情意時,他竟然會胸口一暖,可再細想下去,眼前就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白瑤的臉來,笑盈盈的,精靈似的在他面前蹦來蹦去,那是天津衛最美麗的千金,他一直渴求的,最合适的妻子。
黎士南感到驚恐,哪怕是在此刻,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該感動的時刻,他腦袋裏想的,心裏念的,依然是白瑤,他沒料到自己對白瑤竟然愛得這樣深,明明連愛意的來源都模糊不清。那麽白瑾呢,他不知道,大概是不愛,不然為何每次想到白瑾的時候,思緒都會不由自主地轉到白瑤身上?
“你走吧。”黎士南沙啞着嗓音,松開了白瑾的衣服,“我來這裏,不是聽你深情告白的。”
說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冷酷地幾乎無情了。
“但黎先生還是給了我告白的機會,不是嗎?”白瑾竟只是眨了眨眼睛,銅牆鐵壁般沒受到一絲傷害,“我應該謝謝黎先生,在心愛的人面前扳着臉,我裝得也是很辛苦的。”
裝?
黎士南瞪着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你剛才說什麽?”
然而白瑾已經轉過了身,話裏帶着笑音道:“看在我這麽辛苦的份上,望黎先生莫要戳穿呀。”
黎士南恍惚着站了起來,忽然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小魔鬼——他在心裏說,臉孔卻是禁不住變得柔和起來。
而這時候,阿冉已飛快地推動輪椅,又責備又疼惜地向白瑾嘟囔着,好像他的少爺受了奇恥大辱,他在替對方害疼。
又是一個阿扈,黎士南想,替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阿扈雖死猶生,精神依附在阿冉身上依舊持續地愛着白瑾。
白瑾,所有人都愛他,唯獨他黎士南不。
黎士南仰起頭,微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看,流光在旋轉的水晶面上閃爍不定,每一面都浮現出一張冷白的臉來,那張臉或哭或笑,一會是白瑤,一會是白瑾,亦或都是白瑤,亦或都是白瑾,光線太恍惚,他分不清。
“哈哈哈。”忽然有人笑了起來。
黎士南猛地回神,見金先生拖着濕噠噠的褲子靠在門邊,眼睛透過破碎的眼鏡片嘲弄地看着他,像是抓住他的弱點一樣得意。
黎士南的神情一瞬間冷卻下來:“你笑什麽?”
“我笑你可憐。”金先生笑出了後槽牙,假如說先前他看黎士南的眼神還有一絲忌憚,那現今就只剩下鄙夷了,一個連自己真正想要什麽都不知道的男人,對他來說根本毫無畏懼可言。
金先生的眼神讓黎士南一愣,思索中他的手毫無猶豫地探向外套內襟,手指才碰到槍耳邊便傳來金先生的冷笑:“又要殺我?黎先生啊黎先生,你難道沒聽到方才白少爺的話?人家可是說要黎先生放了我呢,假如你真的動了手,白少爺會怎麽想呢?”
說罷果不其然見黎士南動作一僵,金先生愈發得意,大着膽子湊進了幾步,邊走邊道:“這麽說來我還是高看黎先生了,我本以為你和那白少爺只是玩玩,對白小姐才是動了真情……”說着“啧”了一聲,走到一言不發的黎士南面前,冷哼道:“沒想到哇沒想到,這麽個帶把兒的病少爺才是黎先生真正的心頭所好,金某承認,那白少爺确實有幾分動人……”
真正的心頭所好?
黎士南忽然擡頭,眼底渾濁不堪,然而口氣卻是輕松:“是嗎?既然如此,我不如便将白少爺讓給金先生,你看如何?”
金先生始料未及地愣了愣,正要反唇相譏,卻見一記直拳迎面襲來,他還未來得及慘呼就已被打翻在地,黎士南居高臨下地盯着他,臉孔在背光處陰森得看不出表情,擡腳猛地踩向他的腹部,黎士南漠然道:“你以為有了白瑾的話,我就不敢殺你了?”
金先生訝異極了,嗚咽着說不出話來,黎士南的拳頭如雨般落在他的身上,他雖然疼,心裏卻覺得荒唐無比,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看見始終面無表情的黎士南忽然偏過頭去,不知是燈光的照射還是怎的,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瞬間變得扭曲起來,仿佛有種無法傳達的悲傷躲在面皮背後,大概連他本人都不曾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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