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初幕-世難
初幕-世難
那夜過後,黎士南的生活回到了正軌。
才過了不到幾天,那一晚的事他就幾乎想不起來了,他心裏有鬼,不願想起,更何況對于他,一個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來說,那早就不是什麽他應該再去惦念的事了。
白瑤那一陣子出奇的安靜,沒什麽原因的,黎士南很愛她安靜時的模樣,比她嬌嗔的本性更能讓人心動。其實這就足夠了,哪怕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值得他去愛一輩子的東西,她就可以被稱為一個合格的未婚妻。
至于她愛不愛自己,自己又愛誰,都不重要。
有時午夜夢回,黎士南睜開眼睛望着頭頂的吊燈,會在混亂的記憶裏将時間搞混。他總覺得自己還在半年前那場宴會上,而白瑾也還站在他面前,笑得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縫。他伸手一抓就能握住他的手腕,讓一切重頭再來。
偶爾對着枕上的淚跡發呆的時候,黎士南才恍然,原來那一場宴會,就是他的一見鐘情。
再後來有一日,他見到了白念波。
白念波變大模樣了,一張英俊的臉孔青黃不接地消瘦起來,瘦不是好瘦,好像憑空雙頰就凹陷下去,黎士南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他本人卻毫無知覺,反而看黎士南更像個游魂,兩個人半斤八兩。
“士南,凡事都不能往回看。”白念波說這話的時候,兩只腿搭在辦公桌上,嘴裏正嚼着五顏六色的牛皮軟糖。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是終于把軟糖咽了下去:“否則啊,會後悔的。”
黎士南頭皮一陣發麻,換了個話題道:“聽說你最近染了麻非瘾?”
白念波挑眉:“一開始就是好奇,想知道那孩子犯瘾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感覺。”
黎士南茫然了一下:“……結果呢?”
白念波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笑的時候皺了下眉頭,看上去竟有些無可奈何:“不好,十分的不好,不好到,讓我都有些心疼了。”
然後他俯下身揪住黎士南的領口,目光一點點的移到他的臉上:“所以我就在想,我當時,究竟是抱着怎樣惡毒的心态,把那盒做了手腳的糖交給你的啊?”
仿佛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黎士南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而這一幕被白念波盡收眼底,他緊緊盯着他,笑了起來,半是質問半是好奇地道:“而你,士南,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把那盒糖親手交給那孩子的呢?”
黎士南站在那裏沒有動。
他唯一可以拿來自欺欺人的借口,讓白念波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摧毀了。
哪怕是一瞬間也好,他希望這個世界能安靜下來。
那些怒潮一樣湧上來的自責和罪惡漫過胸口,在心房的位置持續不斷的悲鳴着。他突然控制不住地長吸一口氣,像要逃脫罪責一樣激動地反駁道:“當初是你要害他,我幫了你,你現在反倒來怪我?!白念波,別假惺惺了,你以為你現在後悔,他的痛苦就能減輕哪怕是一點點了麽?”
是的,都是白念波的錯,是他,都是他,若是沒有他的話……
白念波愣了足足有一分鐘,然後忽然擡起手,啪啪地鼓起掌來。
“士南,說得好,說得真好!”
他哈哈大笑起來:“你說的對,我的罪,我一個人頂着。無論怎麽樣,現在我都和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他難受,我陪着他,他沒錢紮麻非,我供着他,只要他肯低頭求我。”
黎士南默默聽着,感覺體內的鮮血快要絞成了一滾漆黑的岩漿,燙的大腦心肺烘烘欲裂。而白念波接下來的話更像是一只巨手捏住了他的心髒:“不過士南,你現在一定很後悔吧。”
“後悔?”黎士南反射性地笑,嘴唇抖動了起來:“怎麽可能?念波,逢場作戲而已,難不成你也當真了?”
白念波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哦……對!——我忘了,你現在和白瑤那丫頭來往密切,哪兒還看得上我們家那位病秧子呢?”
黎士南臉色鐵青,本能地想反駁,可但凡他有一絲清醒,就該知道白念波說的并沒有錯。然而他就是莫名地恨了起來,可以的話,他真的再也不想見到白念波了——他這一生的成功,失敗,幾乎全是拜這個人所賜,且竟還不如他,不論是家境,地位,還是內心。
黎士南由衷地感到自慚形穢。
訂婚過後,黎士南進出白公館已成了日常。那座曾經奢華的屬于白瑾白瑤兄妹的小公館,現在冷得冰窖一樣,連下人都不願意多待。黎士南也是直到入冬才發現,他們家已燒不起暖水汀了。有一次他要塞錢給白瑤,白瑤死活不願收,直到黎士南拿白瑾的病為由,才勉強答應下來,一邊點頭一邊感激地說:
“黎先生,你真是好人,我會報答你的。”
黎士南別開眼睛,想白瑤如果知道他拿了什麽報酬,會不會恨得想要殺死他。
于是白公館又變得溫暖起來,直到有一天,黎士南在白瑤的房間裏撞見了坐在輪椅上的白瑾。
白瑾瘦成了皮包骨。
黎士南的腳硬生生卡在了門前,他驟然擡頭,像是吃了塊芥辣似的,一股酸意從鼻梁骨竄到天靈蓋,眼裏頓時蓄滿了淚水——他簡直要在突然襲來的眩暈中茫然起來,明明是燒成灰也能認得的人,現在居然不敢确認了。
白瑾沒注意到他,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懷裏還抱着一個裝着鐵皮罐子,手伸進去,又伸出來,機械地正往嘴裏喂着牛皮糖吃。
黎士南看着他,站了好久,忽然就不知道這一幕怎麽來的。腦內一遍遍回放當初兩人相遇時的畫面,那個在演講臺上落落大方的少年,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長久的,仿佛是發生在上輩子的事情。
“白瑾?”他極輕地叫了一聲。
沒有回應。
黎士南心裏一陣恐慌,沒忍住走了過去,他變成了一片巨大的陰影,遮住了投映在白瑾臉上的光,少年這才終于像從夢境中驚醒一樣,茫然地看着他:“黎先生?”
黎士南咬緊牙關,聲音一出口沙啞得駭人:“是我。”
“你怎麽來了?”随即不等黎士南回答,“哦”了一聲:“是來找阿瑤吧?阿瑤她出去了,晚上才會回來。”
黎士南垂下眼睛:“你……還好嗎?”
白瑾笑了一下:“我很好。”
話音才落,樓下突然傳來了砸門的聲音,像是要當場揭穿少年最後一絲體面一般,咒罵聲一陣一陣隔着牆壁傳來,不堪入耳到連黎士南都要皺了眉頭。可白瑾卻跟什麽都沒聽到一樣,平靜地擡頭望他:“黎先生,坐吧。”
黎士南聽不下去了:“不然,我替你——”
“沒關系,”白瑾搖搖頭,反而笑着安慰他,“黎先生別擔心,我求過白念波了,他說他會替我償清債務的,很快。”
“求他?!”黎士南氣得一怔,喉嚨幾乎要湧出一股黑血來,無法抑制地道:“明明是他害你到今日這個地步,你求誰也不能求——”說到一半,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說這話的資格,而白瑾擡起頭,更是讓他的心涼了半截——在那樣無奈而充滿信任的眼神裏,他虛僞得無地自容。
而在這種時候,他的手卻被緊緊地握住了。
白瑾懇切地看着他,頭微微低了下去:“黎先生,你帶着阿瑤走吧。”
黎士南一呆,被白瑾握緊的手指僵硬住了:“什麽?”
白瑾抿了下唇,分明是在笑,卻看上去一臉的無可奈何:“黎先生剛才也聽到了吧?外面的人說話不知分寸……那麽難聽的話,我自己聽着不要緊,可卻不願讓阿瑤聽到。”
黎士南不知道這個時候,究竟要擺出怎樣的表情,才能掩蓋住內心的悲傷。
哪怕在心裏吶喊一千一萬次,也沒有一句能說出口。
于是只好沉默下來,沉默到能将所有心事藏好,自信發出來的是聲音而非哽咽的時候,才一字一字地問:“那你呢?”
“我嗎?”白瑾愣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我還沒有想好。但想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其實……咳咳——”
他咳出來的痰裏有血,黎士南不是第一次見他咳嗽,卻在那星星點點的血跡裏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好像頸後挨了重重一擊,白瑾的聲音像隔着層玻璃牆樣不真實:“我其實,真的很想要活下去。像個普通人似的度過一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他的手指掐進黎士南的掌心,笑臉忽然扭曲起來:“說實話,和黎先生的每一次會面,對我來說都是種折磨。”
黎士南立刻低下了頭:“我知道你恨我。”
“不,我怎麽會恨黎先生呢?”白瑾費力地搖頭,臉上忽然露出黎士南一生都忘不了的表情,那是最大的絕望與希望的交織,以及以失落而告終後的無可奈何。
“只是,和黎先生在一起時,我會情不自禁去奢求那些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可一想到……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死的時候,那些理想就會瞬間崩塌,連想象都不能了。黎先生,我不怪阿瑤,更不怪選擇阿瑤的你,可是站在我面前的你們太幸福了,太美好了,我會忍不住去羨慕,無論如何安慰自己,都只會感到無盡的可悲……”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黎士南的眼中落了下來,五髒六腑都被悲傷浸泡住了,四周是高而硬的玻璃罩子,讓他幾乎快要溺死在那股悲傷裏。
在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刻,他第一次産生了後悔的心情。
可就在他後悔的時候,白瑾卻以懇求的眼神看着他:“所以黎先生,請你帶着阿瑤走吧,走得越快越好。我這顆心啊,總要沒皮沒臉地賴在別人身上,連我看了,也覺得不堪入目。你走了便好了,走了我就會慢慢習慣,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活成個行屍走肉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呢。”
就連說這樣的話時,白瑾也一滴淚也沒有流。可黎士南卻仿佛能透過這樣平靜的軀殼看到另一個小小的他,真實的他,崩潰了般坐在心底掩面哭泣,那樣悲傷的情感硫酸一樣湧進他的心裏,燒得他痛徹心扉。
握住他的手,黎士南的視線被淚水糊住,他看不清白瑾的臉了,強撐着說:“你說讓我離開,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再也不要提什麽死,你不會死。”
白瑾笑了一下:“好,那我就活着。”
黎士南覺得不可思議,以這樣戲谑的口吻說着生死的人,他是第一個。
當晚,黎士南決定帶白瑤走。
不為別的,他只是不想讓那個人更難過。
如果只是這麽小的一個心願的話,他想自己大概可以替他完成。
畢竟除此以外,他什麽也給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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