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初幕-終結

初幕-終結

分別的那日，明明是冬天，卻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凍雨。

黎士南站在雨中望着白家公館，目光對着二樓那扇長年緊閉的窗戶和米白的窗簾，那裏曾經藏着他的夢，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過去的夢，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仰着頭恍惚起來，大門卻“吱呀”着，伴随着輪椅碾過地板的聲音，轟隆隆地将他拉回現實。

白瑤推着白瑾走了出來。

狼狽地将傘檐壓低，黎士南循着方向朝白瑤伸出手去，等了很久，沉浸在悲傷中的小姑娘才将手放到了他的手裏。黎士南拉着她，僵硬地沖着白瑾鞠了個躬，轉身的那一刻，黎士南聽見少年細小得幾乎要融進雨裏的聲音：“謝謝你，黎先生。”

黎士南咬住嘴唇，握緊了白瑤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自始至終，都沒有看白瑾一眼。

他知道自己如果看了，一定就走不了了。

白瑤半跑着跟在他身邊，微微有些氣喘，哭紅了的眼睛卻冰冷而懷疑地望着黎士南，聲音顫抖着問：“哥哥很快就會來找我們嗎？”

黎士南望着鞋尖，扪心自問：會嗎？

當然不會。

因為能給白瑾帶去救贖的，不是他或她之中的任何一個，而是那個曾經給白瑾帶來百般痛苦，對他有着百般扭曲愛戀的白念波。

可笑的是，他們都輕視他，但最終願意救白瑾的，卻只有他一個。

而嘲笑着白念波的自己，是比他更加醜陋的存在。

“……會的。”

隔了很久，黎士南聽見自己這樣說。

為什麽還要給予沒有希望的期待呢？

一定是因為，他仍卑鄙地，深切地，自私地，期盼着能終有一日，與那少年重逢。

而那終究只能存在于他的夢中。

民國十九年二月二十日那天，白瑤接到了一通電話。

那時候黎士南正拿着一份報紙浏覽各個版面，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不知是誰又開了窗戶，而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鵝毛大雪，白茫茫的覆蓋住整片大地。

他呼着冷氣來到窗邊，心口忽然疼了一下。

回頭時，正看到白瑤手中的聽筒滑到地上。

可能心髒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停止了跳動。

“黎先生。”她看着黎士南，空洞的眼中沒有一絲光，“我要回去一趟。”

交待完這一句，她轉身就走。黎士南猛地叫住她，卻在看到她的臉時失了聲——那樣灰敗而沒有任何神采的臉，若非親耳聽到她同自己講話，黎士南一定以為她已經死了。

疾步跟過去，他和白瑤一起上了車，黎士南這時才發現，白瑤腳上還穿着大一號的拖鞋，身上也只一件單薄的絨線衣。她在汽車裏瑟瑟發抖着，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黎士南在車內顫抖着呼出一口白氣，他已猜到發生了什麽，可不願将它說出來。

轉過頭，眼睛直直盯着車窗外的大雪，大腦運轉得越來越慢。

汽車一路風馳電掣開往火車站，從北平到天津衛三個小時的火車，白瑤一路都在發抖，瞳孔像是失明般盯着窗外，一眨不眨。可她分明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走下火車的時候，她飛速跑出車站，伸手叫來了一個汽車夫。

汽車開得極慢，天津衛的雪下得比北平還要大，過膝的雪卡在輪胎的縫隙裏，寸步難行。開到半途中時，汽車夫洩氣地嘆了一聲：“先生太太，這走不了了哇。”

話音剛落，耳邊“砰”的一聲，黎士南轉過頭去，就見車門大敞，白瑤的身影在車窗外一晃而過。

他急忙追出去，看到前方那個小小的背影“啪”地一聲摔進冰雪裏，然後爬起來，只穿了兩只薄襪子的腳被雪水浸濕，他想那一定是徹骨的冷。

兩個人在雪地裏奔跑着，不知道方向，直到白瑤朝再熟悉不過的那條小路拐過去的時候，黎士南腦袋轟地一聲炸開，兩條腿像是廢掉一樣，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忽然一個小男孩從身邊經過，詫異地盯着他半晌，拉着他的手臂問：“大哥哥，這麽冷，你怎麽不穿鞋？”

黎士南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還不如白瑤，腳上連一雙棉襪都沒有。

奇怪啊，怎麽一點不覺得冷呢。

視線盡頭，白瑤立在一棟公館前，仿佛是靜止了。黎士南望向公館外青色的壁磚，半年的時間，沒有一點改變。這是白瑤曾經的家，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現在她卻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白雪一路鋪向公館大門，日光落在雪花上折射出刺目光芒。黎士南微微眯起眼睛，在炫目的白光中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走來。

白瑤朝着那人狂奔而去。

落雪聲裏，她失了魂般的聲音傳過來：“哥……哥……”

黎士南這才發現，那個高大的青年手裏，還抱着一個人。

而那個人他認識。

那是白瑾，他的心上人。

他躺在白念波的臂彎裏，眼睛緊閉，睫毛垂在雪白的臉頰上，像是睡着了。

白念波走過來，只說了一句：“他走得的時候很痛苦。”

空氣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嚎哭，這樣震天撼地的哭聲，幾乎要把從天而降的萬千冰晶震碎。白瑤緊緊抱住白瑾的身體，淚水砸在白瑾的臉上，聲嘶力竭地張口，嘴唇開合幾次才發出聲音：“哥哥……”

黎士南清醒過來。

喉頭一甜，他抑制不住地跪在地上，有什麽一下子噴出口腔。他看着白雪裏幾點刺目的血痕茫然起來，卻忍不住肺中洶湧，張口又是一大灘。

而這時，背後響起了白念波的聲音：“士南，你後悔了嗎？”

黎士南發現自己聽不懂他的話，白念波的聲音，白瑤的哭聲，都在這一刻漸漸離他遠去。他望着白瑾，從前想看他的時候不願看，現在白瑾躺在雪地裏紋絲不動，任由他看，可他卻想他睜開眼，想他站在自己面前，想聽他再叫一次“黎先生”。

“黎先生說話文绉绉的，很有趣。”

“我與黎先生雖是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是不是朋友，我心裏希望是的，只是不知黎先生的意思。”

“黎先生，我心底一直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被我背負了太久，到此刻再也承受不住了。”

自雪地中拾起白瑾的手，黎士南将那冰冷的手緊緊抓在手心，他的身體這樣冰冷，飛雪飄在臉上也不會融化，白瑾從前那麽愛笑，笑的時候濕潤的眼睛盈盈發亮，後來不笑了，雙眼裏含了情意，欲說還休地看着他，都是他最愛的模樣。

這是他最愛的人，是他心尖上的人，而他卻直到他死的一刻也沒能讓他知道自己愛他。

“我愛你。”

黎士南握着他的手低低地說，堵在喉頭的鮮血順着下巴砸進雪裏。有什麽從他的袖口滑出來，是母親給他的那塊懷表，他死死盯着它，五髒六腑滾燙地合着血肉沸騰起來。良久，忽然痛哭失聲——為了這樣一個冰冷的死物，一個虛無缥缈的執着，他竟然放棄了這世上最愛的人。

白瑤止了哭聲，幽黑的瞳孔望着他輕笑了起來。

“黎士南，你現在愛了？”

她冰冷的眼眶一縮：“現在愛又有什麽用？！哥哥已經死了！半年前我們走的時候，你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他！現在他死了，你卻反而說愛？黎士南，你虛僞得讓我惡心！”

白念波一把拽住她：“你怪他什麽呢？他本就是不相幹的人，你若有氣，就沖我來吧。”

不相幹的人……

不——黎士南神經質地搖起頭來，他将白瑾緊緊抱在懷裏，白瑾的臉頰冷硬地垂在他肩膀的瞬間，他不再搖頭了，卻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和白瑾到頭來，竟是不相幹的人。

“沖你來？哈哈哈，白念波，你還沒演夠嗎？！”白瑤笑了起來，“是不是我什麽都不問，你們就當我不存在？你們兩個這輩子做過最錯的決定，就是小看了我！你們誰也跑不了！可是黎士南，只有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白瑤就算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說着，緊緊盯着黎士南，布滿血絲的眼中突然湧出了血紅色的淚。白念波身子一僵，黎士南聽到他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心中卻麻木得感覺不到任何恐懼。他仰頭望着白瑾的臉，眼前逐漸模糊起來——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有什麽值得好怕的呢。

白瑤慘烈一笑，血紅的眼睛空洞無光：“黎士南，你現在感覺如何呢？為了你追求的金錢地位，你把最愛的人害死了。你怎麽不擡頭看看呢？你看看吧！這個你用你最愛的人的性命換來的世界，踩着愛人的屍體得來的地位，你可滿意？”

她猙獰的臉猛地移近，揪住黎士南的領口，貼着他的臉說：“你花出去的每一張鈔票，都是用我哥哥的血換來的，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白念波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白瑤，夠了。”

風雪貫穿過黎士南的胸口，他看着面前的兩個人，忽然想不起他們的名字。

緩緩地低頭，白瑾在他懷裏輕輕睡着，他低頭吻住他再不會掙開的眼睛，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是他害了他，他腦袋裏只剩這一個念頭。

他想随他一起死了，可簡簡單單的一場死，又怎能洗清他的罪惡，他不想死，不能死，不能閉上眼睛，不能忘記這一切。

他想永遠看着他，想要重新來過，想要再回到最初的那一天。

雲層驀地散開，漏進了一絲天光照到白瑾的臉上，天地忽然寂靜了，只剩下時鐘滴答滴答擺動的聲音。黎士南一震，忽然看到掉在地上的懷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逆時針轉動着，他腦子嗡的一聲，撲過去握住懷表大喊起來：“我要回去！請讓我回去！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求求你——”

本來如死般沉寂着的世界，下一秒，從地底深處突然震動起來，四周的建築搖撼着漸漸化成了虛影，黎士南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切——遠處天光大盛，是生命盡頭老天賜予他的最後希望。

他激動得抱着白瑾，朝着那光走過去。

然而白瑤擋在了他面前，用沾滿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黎士南，你上哪兒去？”

“我要回去。”

“回去？”少女尖銳地笑起來，“回去贖了你的罪，然後重新來過，得到幸福？”

她冷冷道：“黎士南，你不配。”

黎士南猛地向後退一步，白瑤看着他驚慌的表情咧開了嘴。

“黎士南，我詛咒你！”

她怨毒的瞳孔中流出的血淚慢慢變成了黑色，尖利的指甲指着黎士南，用盡全身力地狂吼道：“我詛咒你！無論重來多少次，你都無法愛上白瑾！”

她垂下眼睛，笑了起來：“你不是愛我麽？不是愛得連哥哥也不顧了麽？好，我滿足你——你和我，會生生世世的在一起！而你，将生生世世的看着白瑾在懷裏死去！”

她的聲音淹沒在逐漸崩塌的世界裏，黎士南卻将每一個字聽得清晰，入骨的恐懼遍布全身，他撲到她腳邊，崩潰地大喊：“不要！求你……”

請原諒我。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瘋了般大喊，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噴湧而出的絕望在飛速倒流的時間中只剩下回音。再睜開眼時，他茫然地徜徉在時間的長廊裏，走過金色齒輪看到自己的臉，一秒前還深徹骨髓驚動天地的情感，在這一秒忽然就變成了空白。

他驚恐起來，捧住自己的臉，長久不斷地哀嚎着。

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要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

以上，回憶到此就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