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百幕-兄妹

第一百幕-兄妹

白瑾醒來的時候，發現白瑤和往常一樣趴在他的床邊淺淺地睡着，即便是在睡夢中也緊皺着眉頭，不知又在做着怎樣的噩夢。白瑾撥開了她額頭上的亂發，月光下慢慢顯露出一張青白色的臉，白瑾憐愛地望着這張臉——他的妹妹，究竟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了？

他沒想到白瑤突然掙開了眼睛，瞳孔在深夜裏黑又亮，眨巴着眼沖自己笑了一下：“嘿，有沒有吓一跳？”

白瑾點着她的額頭：“一百條命也不夠你吓的，怎麽還裝睡？”

白瑤連忙擠了下鼻子，趴到他胸口：“我才沒故意要裝呢，我倒是想睡，可又擔心在我睡着的時候出什麽事，那可怎麽是好呢？”

白瑾背着月光輕輕勾了一下嘴角：“能出什麽事？”

白瑤懶洋洋地蹭到白瑾的臉頰邊：“哎呀，哥哥怎麽在阿瑤面前裝起傻來了呢？就是，就是……”她打了個哈欠，手指蜷起來揉着眼睛道：“就是萬一半夜裏哥哥把阿瑤殺了，然後又自殺……這樣的事嘛。”

平常人聽了要毛骨悚然的話，白瑾卻只是很平淡地點了點頭：“哦……”

白瑤挺直身子點了下他的鼻子：“哥哥別瞞我，我知道你想救他，你肯定是在想，殺了阿瑤，那個人這輩子就解脫了，是不是？”

白瑾沒有表情，而白瑤審視着他，聳了聳肩道：“可遺憾的是，就算阿瑤死了，詛咒依然會在，哈哈，他逃不掉的。”她笑得倒仰，一下子栽倒在白瑾懷裏，渾身亂顫地得意着道：“真是大快人心啊。”

“的确。”白瑾等她笑完了，拍了拍她的臉：“但是阿瑤，我不會那麽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舍不得殺我。”白瑤嗤嗤地笑着，臉頰因為莫名的喜悅發了熱，“你其實是愛我的，對不對？”

白瑾擡手捧住她的臉，手指輕輕搓着她的嘴唇，臉上全是笑意：“是，我愛你。”

“有多愛？和黎先生比呢？”

白瑾愣了一下，而就是這一下讓白瑤冷笑道：“看來是比不過呢。”

白瑾輕輕抓住她：“不是的，我對你們，是一樣的。”

“一樣？”白瑤突然撲上去，臉貼着白瑾，聲音隐隐透着瘋狂：“哥哥會和黎先生上/床，難道也會和阿瑤上/床嗎？”說着擡腿跨坐在了白瑾的身上，貓似的俯趴下去，兩只手開始在白瑾胸口毫無章法地撫摸了起來。

她沒想到白瑾忽然笑出了聲。

“哥哥？”白瑤動作僵住了，不留神臉上被摸了一把，白瑾揚着下巴，愛憐地看着她：“我的阿瑤，吃起醋來真是可愛。”

白瑤擰起長眉，她忽然動了怒：“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白瑾慢慢坐起身，很溫柔地看着她：“當然不是了，阿瑤愛我，我知道。”

白瑤幾乎要溺在他那眼神裏，一把摟上去，她将嘴唇印在了對方的脖子上，悄聲說：“是啊，我愛你。哥哥你忘了嗎？我們是一母同胞，早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我們就已心意相通，我體內流淌着的每一滴血，都在渴望着，戀慕着哥哥你。”

這是她憋了幾輩子的話，終于把它說出口了，可說完了，心裏卻像被潑了一口墨般愈加深得見不得底——大概因為藏了太久，連帶那份心情也扭曲得變了質，她的愛裏揉進了太多的恨，早就不純粹了。

白瑾微笑道：“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阿瑤說。”

白瑤道：“那哥哥聽完了，可有什麽想對阿瑤說的嗎？”

她挑釁地看着白瑾，正要聽他如何作答，不想白瑾忽的伸出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摟到了懷中。白瑤的身體瞬時硬得石頭似的，她怔怔地蜷在白瑾胸口，心跳聲擂鼓似的敲着各條神經。她覺得自己是被吊在了懸崖上，而白瑾的手仿佛是隔着萬水千山将她緊緊抓住，對她說：“阿瑤，哥哥也愛你，比你愛哥哥還要愛。”

說着，他低頭在她的眉心上吻了一下，眼睛裏真真切切流淌着情意和愛意——白瑤連眼都不敢眨了，仿佛時空再度崩塌一般，她這頭循環在時間中的困獸，終于在第一百次輪回中找到了出口。

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那顆被仇恨淬滿劇毒的心髒，在此刻竟然得到了救贖。所有的恨意正在一點點地被哥哥的溫柔所填平，她害怕起來，慌亂得不知所措，在僅剩的最後一點理智裏，她用盡全力拉開了白瑾的身體。

她氣喘着開口道：“哥哥，求求你，別逼阿瑤。”

她後退了，白瑾卻離她越來越近，笑道：“怎麽了阿瑤，你不要哥哥的愛了麽？”

白瑤直到這一刻，才終于察覺出了白瑾的怪。

白瑾自始至終都在笑，上輩子，上上輩子，她都從未見他這樣笑過。

刺骨的涼意貫穿了白瑤的胸口，她史無前例地恐懼起來，驟然大喊一聲：“你是誰？！”

少年靜靜地看着她：“我是誰，你不知道嗎？”

“你不是白瑾！”白瑤後退到了床腳，從嗓子眼裏撕扯出尖叫：“你把他藏到哪兒了？”

少年溫柔道：“乖阿瑤，別怕，我是白瑾，你的哥哥啊。”

白瑤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白瑾笑道：“但你說我不是，其實也沒有錯。真正的白瑾早就死了，死在了重複的時間裏，早就被憂傷和絕望吞噬掉了，這一點，阿瑤你該是最清楚的吧。”

“……死了？”

眼淚像滾燙的蠟油般噬過白瑤的臉頰，一瞬間，她不知道該看哪好了，眼前黑了一片，似乎要連帶着她天崩地裂的執念一起坍塌下去，嘴唇蠕動着道：“那我……現在到底……我……”

她知道白瑾說的沒錯，就連她，也已經不是最初的那個白瑤了。那個沒有任何煩惱，一心只想着哥哥的小姑娘，早就在接踵而至的悲劇中被淘汰了，她的沒心沒肺已經成為了負擔，帶着她，白瑤活不到今天。

但她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到即使死了也無所謂。可是白瑾……她膽小情怯的哥哥，她拼盡一切想要保護的最初的那個人，卻在她不知道的時空地點，悄悄地死掉了。

她竟然不知道。她竟然沒有察覺到。

白瑤機械地拍着心口，好像是有人朝着她腹部捅了一刀似的蜷在床上，耳上的珍珠在月光下掣動着，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她簡直要自責得瘋了。而這時白瑾卻捧住了她濕漉漉的臉：“阿瑤，別打了，你這哪兒是在打自己，分明就是在打我啊……”

他半開玩笑地說着，而白瑤聽到這裏，忽然哽咽着咧了下嘴角，眼淚在黑夜裏流星樣一閃，涼涼地滑進白瑾掌心。

他聽見白瑤忽的發出了一聲怪笑：“哥哥啊，我現在，到底是為了誰在報仇呢？”

緊跟着白瑤撲到了他身上，死死拽着他的領口：“我一次次地，一遍遍地重複，忍着惡心和他親近，就是為了等到他真正放棄的那一天！你被他傷得那麽深，怎麽可以死？怎麽舍得死呢？你對不起死去的自己！你為什麽還要愛黎先生？！他明明是個魔鬼，要不是他，我們也不會變成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

白瑾在她的吼聲中氣若游絲地喘着氣，末了半仰着頭，從鼻子裏瀉出了笑聲：“乖阿瑤，那麽激動幹什麽，哥哥并沒有怪你。”

白瑤猙獰的臉僵住了，像是被燙到了似的驟然放開了手，然而白瑾卻拉住她，輕聲道：“對得起還是對不起，其實從最開始就無所謂，我從沒恨過黎先生，也不想報複任何人。”

白瑤冷笑道：“那是你愛他愛得昏了頭！”

白瑾看着她：“我也愛你。”

“我不需要你的愛！”白瑤尖叫道，“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只要知道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就夠了！”

白瑾抓住她：“我知道。”

白瑤歇斯底裏地瞪着他：“我也不要你愛黎先生——”

見白瑾一笑，她的聲音冷了下來：“做不到嗎？”

白瑾道：“阿瑤，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白瑤擰着眉：“什麽意思？”

“和以前不一樣，這次我從一開始就想起來了，過去，現在，未來，一切的一切，我明明什麽都想起來了，可是阿瑤，你知道我為什麽還會老老實實的，配合你們繼續演下去嗎？”

白瑤抽了一口氣，感到一陣背冷，白瑾緊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地說：“因為我愛你，愛黎先生，阿瑤，我可以為了黎先生而活，也可以同時為了你去死。”

轟的一聲，好像耳邊響了聲炸雷，白瑤呆了很久，才聽懂了白瑾的話。

為了她，去死？

“不！”她驚慌地否定起來，條件反射地要去分辨她和黎士南愛的不同：“為什麽要去死呢？為了阿瑤活下去不好嗎？”

“可是阿瑤，你真的想讓我活下去嗎？”白瑾的聲音溫柔而和緩，像是怕觸怒驚吓到白瑤一般，“在阿瑤所期待的那個結局裏，我是一定要死去的，不是嗎？”

而白瑤就在這樣溫柔的氣氛裏崩潰了。

“我所期待的？”

為什麽……

“不、不是！”

她神經質似的打了個抖，撲住白瑾慌亂道：“哥哥，別這麽說！阿瑤、我怎麽會期待哥哥死去呢？一切都是為了報複黎士南！哥哥不是也看到了嗎？在每一次的最後，他是多麽的痛苦！我們都知道的，能夠傷害那人到骨髓裏的事，只有哥哥的死！情壓抑得越深，在得知真相的那天也就越痛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為什麽……

“但是，”她情急解釋着，突然在理想與步往理想的路途之間感到一種異樣的愉悅感，充血的雙目漸漸浮起了可怖的笑意，“我們在那之後很快便會重逢，短暫的分別，卻能夠換來對那人最大的報複，這難道不是一件再劃算不過的事嗎？”

為什麽哥哥不能理解她呢？

“嗯。”白瑾點點頭，眼睛笑得眯了起來，“我知道，我都知道。”

白瑤咬着嘴唇：“你真的知道？”

“是……” 白瑾輕輕拍着她的後腦勺，“阿瑤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白瑤眼裏慢慢含了亮光：“所以才說，會為了我而死嗎？”

白瑾笑道：“沒錯。”

白瑤跟着傻笑了一聲，低下頭去，她毫無緣由地在胸口上一抓，笑容漸漸凝固了起來——哥哥總算理解她了，可不知為什麽，她的嘴唇依然幹幹的，還想解釋，仿佛做了虧心事般不斷地想要剖白，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給白瑾看，好像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安了心似的。

“哥哥，其實——”

“咳——”

她的話被白瑾的咳嗽聲打斷了，白瑾驟然彎了腰，肩胛骨一顫一顫地趴在床上，白瑤驚慌地拍着他的背，看他在咳嗽聲中蒼白了臉，将死的人一般氣喘不止，忽然就害怕起來——她和哥哥在一起這麽多次，這麽多年，竟是第一次看他虛弱成這個樣子。

若這是最後一次，若再沒有下次，她該怎麽辦？

白瑾從手帕中擡起臉來，手帕上的血像是熱油般灼在白瑤的眼睛裏，她呆呆地坐在那，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或者根本不該活着，千萬段分割的時間碎片在她心中攪動着，她松開了緊抓住胸口的手，心裏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她忽然幽幽地問：“哥哥，你每一次都是這樣嗎？”

“嗯？”

“這個病，”她清着嗓子，聲音卻愈發奇怪，“每一次，都是這麽痛苦的嗎？”

白瑾只擡頭看了一眼，就抱住了她：“傻阿瑤，不痛的，哥哥都習慣啦。”

白瑤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肩頭猛地一挫，忽然捂住臉在他懷裏哭了起來。

哥哥一定很恨她吧？

連她也很恨這樣的自己。

可是，只要一想到那致使整個世界走向萬劫不複的一天，她就害怕得渾身發顫發冷。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一天了，但是多少次她看到那個人悲哀絕望地嘶吼，用幾乎能夠震碎心靈的哀求聲祈禱天地的時候，她冷冷地聽着，看着，唯一的感受只有深深的痛快和可笑。

什麽時候才能放下仇恨？

大概只有等她死了的那一天吧。

又回到第一百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