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百幕-家人

第一百幕-家人

命運是奔騰在時空中的河流,走過無數條不同的路,最終卻都要彙合入海。對于白瑾來說,在民國十七年三月二十日到十八年二月二十日這段時間裏,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不需要有任何擔心和期待,就能安然無恙地從最初走向終結。

時節逐漸步入了深冬,卻遲遲都不下雪。這一天他坐在白瑤開了暖水汀的房間裏,抱着一個四角生了鏽的鐵皮罐子,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不出意外,黎先生将在五分鐘後出現在他面前。

屋角的老鐘左右搖動着鐘擺,在這個連時間都扭曲的空間裏,連白瑾都驚訝它的心無旁骛和準确。有時太安靜,連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多虧它在。

“白瑾?”

黎士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鐘擺滴答着,默默擺過了第六百下。

白瑾悄無聲息地笑了——每次黎先生來,他都要這樣笑。他多想他呀,想到一聽到他的聲音手腳就不聽使喚,糖罐子都滾到了地上。可他此時顧不上這個心愛之物了,雙手抓着輪椅,只想轉過身去快快看到黎士南的臉。可是身體惡化得這樣快,他的手居然使不上力氣,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而黎士南在他背後低聲開口,十分生疏的語調:“知道白先生不願見我,我也并沒有別的意思,今日來只是想告訴白先生,我要帶白小姐去北平了,下周就走。”

迎面一陣風讓白瑾閉上了眼,他臉上忽然現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情,幾乎不到一秒鐘,他就了然地笑起來,在心裏道:原來如此,這次竟是黎先生自己提出要走的。

他松了口氣,卻聽到黎士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這聲音讓他徹底慌了神,情急下想要大叫,不留神竟從輪椅上摔了下來。黎士南聽到響聲回頭,身子忽然僵直了,因為白瑾朝他伸着手,輕聲叫:“黎先生。”

一瞬間,湖藍色的地毯化成了水波,推着黎士南走到白瑾面前,他跪下去,手指顫栗着扶起了白瑾:“怎麽了?”

随即突然捂住嘴,他發現那聲音抖得可怕。

白瑾朝他笑着:“沒什麽,就是想最後再看看你。”

“有什麽好看的?”黎士南冷笑:“……我又不是今天走。”

白瑾雙目凝視着他,發出一個長長的“你”字,黎士南仔細聆聽,心裏竟隐隐地含着期待,可白瑾明明眼裏藏着千言萬語,說出來的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你……多保重。”

黎士南忽然失望極了。

“放心。”他轉身道,黑着臉卻不知是在跟誰置氣。

當晚,白瑤接到了黎士南的電話。

“是嗎?黎先生想好了?”少女握住聽筒,垂在眼睑上的長睫一抖,“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

她挂斷電話轉過身去,臉上一如往常的沒有表情,膝邊的荷葉裙卻在無風的靜室裏旋轉了一圈。她快步穿過走廊,輕輕推開白瑾的房門,許久,對着熟睡的白瑾涼涼地笑了一聲:“哥哥,我們還是走到這一天了。”

“如果可以,阿瑤多想陪在你身邊啊。”她歪了歪頭靠在門框上,望向白瑾的雙眼穿過落地窗靜靜凝視着漆黑的夜,眼裏藏着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掩住內心深處憂傷到幾乎要流出黑血的情緒。

很快,就來到了分別的那天。

時間這東西多可惡,希望它過得快的時候,它卻将每分每秒都拉長到耐心的極限,而希望它過得慢的時候,它卻在眨眼間打你個措手不及。

一如往常的,白瑾在這一日早早地睜開了眼睛,雲層遮住了日光,他閉目坐在輪椅上,腦袋空白什麽也不想,其實若不談離別,這天對他來說只是個普通的懶怠的冬日而已。

更何況,他對離別早已司空見慣。

房門“咚咚”響了兩聲,阿冉笑嘻嘻地擠進門來,往白瑾懷裏塞了個湯婆子:“聽說今天要下雪,少爺可要多穿些,別再凍着了!”

他看着白瑾忽然擡頭,眼神有點愕然:“雪?”

阿冉吸了吸鼻子:“可不是嗎?隔壁那個會看天的老管家說的,可比報紙上登的準多啦。”

“是麽。”白瑾說,餘光掃了掃挂在牆角的雨傘,雨傘輕輕一晃——有人推門走了進來,此人身材高挑,西裝革履,居高臨下地沖他咧嘴一笑:“呦!”

居然是白念波。

不顧白瑾驚訝的目光,白念波大模大樣地往他跟前一坐,将兩只冰冷的手湊近白瑾懷裏的湯婆子:“真夠冷的。”

白瑾看着他:“你來幹什麽?”

白念波挑高了眉,專心捂手:“我就不能來了?”

白瑾的臉冷了下來:“你不該來的。”

“哧”了一聲,白念波終于擡起頭:“不該來?誰規定的?我想你了,就來了,哪還有什麽應該不應該。”

說罷,他的肚子适時地叽叽咕咕響了起來,白瑾看了他一眼:“還沒吃飯?”

“就等着來你這裏吃呢。”白念波伸了個懶腰,暗自嘀咕了一句:“餓得要死。”

白瑾覺得他有點可笑:“那一起吃吧。”

他的笑模笑樣讓白念波有些發怔,眼角跟着一紅,連白瑾的臉也模糊了,忙又吸了下鼻子,自作主張地要去推白瑾的輪椅,拉開門的瞬間卻吓了一跳——白瑤迎面站在門口,陰郁地看着他。

頓時他脊梁寒了半截,臉上卻一副無所謂樣子:“怎麽站在那兒也不說一聲?神出鬼沒的。”

白瑤眯起眼睛:“你來幹什麽?”

白念波瞥向白瑾,笑道:“真不愧是兄妹,連問出的話都一樣。”

“滾。”白瑤上前一步,眼裏一點笑意都沒有:“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就算來,也不該這個時候來。”

“我的妹妹。”白念波仰了仰脖子,眼角向上蜿蜒着,眸中卻冷峻:“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在害怕,怕我壞了你的計劃。”

出乎意料的,白瑤沒有否定他的話:“沒錯,白念波,只要有你在,就沒有好事。”

“我不過是來吃頓早飯而已。”白念波慢悠悠地道,眼睛卻眯了起來:“別擔心,我可不像阿扈那小子,傻乎乎地往你的槍口上撞。”

提及阿扈,在場三人都沉默起來。

“吃飯吧。”良久,白瑾說道。

小公館的餐廳裏第一次坐齊了白家三兄妹,其他的病的病,死的死,到了如今,就只剩下他們三個。白念波看了看白瑤,又看了看白瑾,上次三個人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來着?那時候他還小,白瑾也才剛進家門,小孩子從沒見過花樣那樣多的食物,眼睛亮亮的,像是綴着星星,卻遲遲不敢伸手去夾。

白念波記得自己那時候夾了塊排骨到白瑾碗裏:“吃啊。”

他看他餓肚子,心裏着急,他那時候還知道心疼他,怎麽後來就變了呢?

望着餐桌上簡陋的燒餅豆粥,白念波真心實意地問:“你們每天就吃這個?”

可這話在外人聽來實在不很悅耳,白瑤冷冷看他一眼:“不願吃就出去,沒人逼你。”

白念波懶得同她辯駁,眼風一動,目光轉向一口一口往嘴裏送粥的白瑾,看着看着,他不再說話,伸手抓了一只燒餅啃起來。

餐廳一下變得寂靜萬分,白瑤和白瑾沉默地面對面坐着,絕口不提離別的話。飯畢,緊閉的窗戶噼裏啪啦地迎着凜冽的風聲,窗外灰蒙蒙一片。

看到此景,白瑤忽然笑了起來,幾乎是胸有成竹地叫來阿冉道:“快把我的傘拿來,你可不知道,外面馬上就要下雨了!”

阿冉笑道:“瞧小姐說的跟真的似的,哪裏有雨,人家都說今天要下雪吶!”

白瑤臉上一僵:“雪?”

“是、是啊。”阿冉被她的表情吓着了,而白瑤急急跑到窗邊,天色灰得發白,當真一滴雨也未下。她猛地回頭,驚惶地尋找白瑾的眼睛,好像最恐怖的事情突然臨頭,而她簡直毫無準備。

白瑾走到她面前:“阿瑤,別怕。”

白瑤回過神,眼睛瞪得直直的:“哥哥,你是不是覺得阿瑤壞透了?”

白瑾苦笑,白瑤卻有些崩潰地将臉埋進他懷裏:“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那時我抱着哥哥哭,死也不願離開,現在居然能這樣冷靜,居然因為天氣變化,去擔心命運會不會改變。”白瑤捂住胸口,痛苦道:“明明依然很難過的,我知道,可是我的心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歷盡折磨,千辛萬苦,她卻長成了自己最讨厭的樣子。

她還哪裏配得到哥哥的愛呢?

“這有什麽呢?”白瑾的掌心落在她的頭頂上,“不怕,哥哥會一直陪着你的,直到你放下仇恨為止。”

“那恐怕相當困難。”白念波走過來說。

白瑤臉色驟變:“你——你怎麽還沒走?”

白念波聳聳肩,神情卻嚴肅起來:“我走了,誰來陪你哥哥?”

白瑤捂住耳朵,好像要掩飾什麽似的往白瑾懷裏鑽,她顫着嘴唇,神經質地将聲音放得又低又快:“你走,快點走,以前你從不會在今天出現的,為何這次偏偏要來?!現在雨也不下了……啊,是了,這不會也是你的傑作吧?你想要阻撓我,你們都想要阻撓我!”

“阿瑤!”白瑾捧住白瑤的臉,卻見她瞳孔幽黑,一絲光都沒有。

“她早就瘋了。”白念波啧了一聲。

白瑾側過臉:“你沒聽到阿瑤的話麽?”

白念波莫名其妙起來,白瑾的聲音卻破天荒地帶了怒意:“出去!你再多說一句刺激阿瑤,我絕不會饒過你!”

“不饒我?”白念波往後退了一步,眼裏閃着光,幾乎是期待地看着白瑾:“好啊!那我要是殺了她呢?你是不是要恨我一輩子,把對我的恨刻進身體骨髓裏,永生永世都不忘記?”

白瑾看出來了他的瘋,不動聲色地将白瑤摟得更緊,白念波望着兄妹二人靜默了一會,不屑道:“害怕了?嘁,我随便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了?”

“好啦好啦。”他走過去拍拍白瑾的頭,餘光向窗外一瞥,正瞧見一輛黑色汽車駛入了白公館的鐵門,登時愉快地吹了聲口哨:“瞧瞧,才這麽一會工夫,我們的主角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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