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百幕-雪

第一百幕-雪

黎士南的車停進了白公館的小院,車門大開,他一條腿伸出去,整個人仍粘在椅子上,遲遲都不下來。按理說,這該是他很值得高興的一天,觊觎了那麽久的白小姐就要被牽在手中,跟他一塊到北平去,買一套房子,開始只屬于兩人的新生活。

有人走過來敲了敲他的車窗,黎士南擡臉一看,白念波翹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黎士南像被針紮了一下:“你?”

“是我。”白念波沖着他笑,他好像永遠都只有這一個表情,大概也不知憂傷為何物。

黎士南心頭一陣發緊,沒什麽來由的,他覺得白念波不該出現在這裏。隐而不發的憤怒埋在喉嚨口,而心髒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了,讓他呼吸起來十分困難。

“你來得比我想象的早。”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白念波意外道:“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我不知道。”黎士南有些茫然,“大概,我是希望你來。”

白念波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幾乎要脫口說出些什麽,可最終還是戰不過私心,只低低幹咳一聲。說到底,他雖決定不再執着,但也絕不會幫助黎士南,還是那句話:他憑什麽?

終于黎士南走下汽車,對他道:“你既然要留下,就好好待他。”

白念波冷笑起來:“士南,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的人,我愛怎樣就怎樣,用不着你在這裏指手畫腳。可別告訴我事到如今,你又心疼了?”

黎士南揉了揉太陽穴,他真的很不喜歡別人問到他感情問題,更不要提對白瑾的感情,關于白瑾的一切,他只是随便想想就頭痛難忍,索性不想。可白念波非要在這裏同他周旋,非要問個明白。

“我當然不心疼。”

“那就好。”白念波輕松地道,眼中卻莫名憤怒起來,“既然如此,我白某人即便擰斷那孩子一條胳膊,也和你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黎士南猛地擡頭,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然而西服袖下的那只手卻緊緊握成拳頭,前不久,他就是用這只拳打瞎了金先生的一只眼睛。

“你激動什麽?”白念波陰陽怪氣地“哈”了一聲:“等着吧,更激動的還在後頭呢。”

黎士南提了心:“你什麽意思?”卻聽遠處大門喧嚣起來,舉目望去,白瑤推着白瑾走出了門,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雙小人白生生的刺眼。

黎士南腳下一晃,忽然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湧上心頭,仿佛大地起伏着變成黑色漩渦,而他每走一步都要身不由己地陷下去。

白瑾遠遠地看着黎士南。歷經了那麽多次離別,他第一次看清了黎先生今天的樣子。原來黎先生是穿灰色西裝,領結是漂亮的寶藍色,黎先生帶了一頂窄檐禮帽,帽下的臉孔藏在陰影裏,卻能看見眼圈下淡淡的烏青。

白瑾深深地望着他,想将黎士南這一天的樣子印刻在心裏。從前總是下雨,下雨的時候黎先生撐着傘,連一個眼神也未給過他。他總是好奇今天的黎先生到底是什麽樣子,到底穿的什麽,又是什麽表情,現在終于知道了。

他再沒有遺憾了。

半晌,他輕輕拉住白瑤:“阿瑤,去吧。”

白瑤緊緊握着白瑾的手,兩排牙齒打了個冷戰。歷經九十九次的離別,她所有的傷心悲痛早已結成了團塊——明明可以隐隐感到五髒六腑的疼痛,卻隔得遠遠的,靈與肉分離得那樣徹底。

就算所有人都認為死是解脫,可她卻更願意在這煉獄一般的世界裏活着,行屍走肉似的活到最後一秒,只為了能親眼看到那人崩潰痛苦的樣子。

現在那人就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眼睛只看着她,只盯着她。

白瑤在心底笑了——老天爺,你白下了這場雪。

這個無可救藥的男人,老天都給了他機會,卻連抓都不抓就放走了。

黎士南握住了白瑤冰涼的手。

他向白瑾深深的鞠躬,頭低下的時候,胸腹間仿佛有道洪流在激烈攪動着,身子像滾進岩漿又浸入冰泉,一陣熱一陣冷的難受。他微微皺眉,不知皮下血液在深深悲鳴,身體的每一寸脈絡都在拼命阻攔他挽留他。

唯獨一顆心機械地跳着,催着他抓緊白瑤的手。

黎士南聽從了心,緊緊攥住了白瑤的手,眼睛盯着白瑾的鞋尖說:“保重。”

輕微的吸氣聲,白瑾似乎是笑了一下,黎士南胃裏一湧,一股酸水冒到了喉嚨口,腦袋嗡嗡的,什麽都沒聽到,只得了最後一句:“黎先生,再見。”

黎士南捂住嘴,感覺身體仿佛散架了一般不是他的,心裏有一萬個疑慮,只是不敢再看白瑾,拉着白瑤轉身匆匆離去。

白瑾怔了一會,慢慢閉上了眼睛。也曾做過幸福的夢,夢見黎先生在最後的最後給了他一個回眸。他曾經一度停在那夢裏,自欺欺人怎樣也不願醒來。

黎士南走得很快,離汽車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平地裏忽然就起了風。

有什麽涼涼的飄到了他的臉上,他伸出手,看到薄薄幾片冰晶落在了手上,剛一接觸就化掉了。

是雪。

大腦忽然刺啦着,伴随厚重的雜音扯出膠片似的幾段陌生畫面。畫面裏,一個模糊的影子躺在大地上,四周一片冷茫茫的白。

黎士南猛然頓住腳步,站了許久,他忽然夢游似的扭過頭對白瑤輕輕說:“白小姐,我們還是……”

說着竟要轉過身去。

白瑤猛地攥住他,驚恐地看着淚水從黎士南眼中慢慢滑下來,黎士南神色呆呆的,完全失去了意識,只是執着地要向後轉。白瑤深吸一口氣,有一秒鐘心髒幾乎要軟化下來,可手掌卻猛地在黎士南背後拍了一下,催促道:“下雪了,快上車吧。”

才把黎士南推上去,她的胳膊就被白念波攥住了。

白念波情緒幾乎失控:“你瘋了!你到底要幹什麽?!”

白瑤猛地甩開他的手,也不知怎的有那麽大的力氣,十分不屑地看了白念波一眼,因為根本不指望他能理解她,故而連答都不答。

白念波還在追問:“你剛剛明明看見了,他——”

白瑤眼中一寒轉過臉來:“他?他什麽他?他和你有什麽關系?不是說要照看哥哥嗎?你還待在這裏幹什麽?”

白念波向後退了一步,覺得她是無可救藥了:“為了你心裏的那點仇恨,你連白瑾都不管了?”

白瑤鎮定地站着,先前被白念波的幾番話傷到無可再傷,眼下聽到這裏,也只是在心底輕輕顫了一顫。毫不猶豫地鑽進汽車,她在車門即将關閉時留下涼涼的一句話:“關你屁事。”

黎士南清醒過來的時候,車已然駛出了英租界。

他記不得是何時上的車,可從頭到腳都在隐隐作痛。白瑤坐在他旁邊,他側過頭去,瞥見少女頰上一道晶瑩水痕。

他自認為猜到了其中原因,十分體恤地說:“別難過,日後若是想家了,便時常寫信讓你哥哥來北平看你。”

白瑤本是哭着,聽到這句話突然笑了起來,并極為可悲地看了黎士南一眼。黎士南轉過頭,窗外的雪明晃晃的白,刺得他眼角疼,鬼使神差地在胸口抓了一把,他忽然覺得自己遺落了什麽東西在白公館,并且應該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白公館外,白瑾問白念波:“剛才你和阿瑤怎麽了?”

白念波看他的眼神有點陌生,兩片薄唇開合幾次也沒有發出聲音。過了許久,他伸出手摸了摸白瑾凍得雪白的臉頰,有一瞬間幾乎要流下淚來。

他向來都是一副硬心腸,可這一刻卻覺得白瑾真可憐,剛剛,他明明離幸福那麽近。

白瑾有些不自在地躲開了他的手,忽然說:“你也回去吧。”

白念波沙啞地說:“我回去了,誰來管你?”

白瑾沒說話,在白念波面前,他不需再絞盡腦汁地撒謊了,而他的沉默只預示着一個答案,這個答案白念波心知肚明。

忍無可忍地,白念波蹲在了白瑾面前,白瑾面色平靜,心裏卻微微地驚訝着,因為白念波從未這樣低姿态地看過他。白念波握住他的手,忽然不再壞了,只單是激動地道:“你怎麽從不給我機會呢?我這次絕不害你了,就只想救你!白瑤就已經夠蠢了,你卻比她還蠢,明明我都把手伸到你眼前了,你怎麽連看都不看一眼?”

從前的從前,他還曾天真地想過,如果當初再堅決一點,世界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萬劫不複的地步。他曾當着黎士南說着那些漂亮話,說什麽只要白瑾肯低頭求他,他就永永遠遠地陪在那孩子身邊。他那時候還驕傲着,所以當白瑾拒絕他的時候,他氣得一怔,覺得白瑾是在跟他垂死掙紮,并且十分的給臉不要臉。

他想不起來,他的弟弟也是個人,也有自尊。想起來的時候,又絕望地意識到,無論他救與不救,都無法與結局帶來改變。他那麽有錢,能供給白瑾的,卻只有成箱的嗎非針而已,嗎非救不了白瑾,卻能加速他的死亡,更何況就算沒有嗎非的存在,白瑾還是要死。

白念波覺得自己要瘋了。

白瑾垂下頭,手指輕輕攥了下白念波:“你救不了我的。”

如果可以,他當然也想要改變。他想自己如果不是這樣一副身體,或許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攤開手掌,看不見掌紋的手連未來的方向都找不到,這樣弱的身體,究竟還能撐住幾次用仇恨交織的輪回?

“我知道。”白念波的太陽穴跳了一下,“我早就不指望你活着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死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比起黎士南,他要幸福多了,黎士南連白瑾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難怪要瘋。

白瑾搖搖頭,害冷似的打了個哆嗦。而白念波心知肚明,不再多說,打橫将白瑾抱了起來,他忽然一皺眉,自言自語道:“怎麽輕成這樣?”

白瑾閉着眼睛,理都不理他,白念波只好哄道:“走吧,我願意在你身邊待着,你管不着。咱們現今是一個毛病,湊在一塊兒,能混一天是一天吧!”

白念波發現,只要他肯放下身段來,很多事情都有轉圜的機會。

可他醒悟的太晚,晚到已經完全失去收手的機會。他對白瑾愛一陣恨一陣,發起瘋來的時候,那些愛就全都變成了恨,等清醒過來,恨又變成了愛,愛也愛得不甚自然,拖家帶口地帶着許多驕傲尊嚴,說出來的話不見一絲溫柔,白瑾又怎麽能明白。

他有時候也羨慕黎士南,老天一遍遍地給黎士南機會,不計前嫌地讓他從頭再來。可後來看到黎士南那麽痛苦,他心裏再也不羨慕,只是默默盯着老天,懷疑它是不是真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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