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五十九幕-迷局

第五十九幕-迷局

何主席每年都慣例要辦一場盛大舞會,且總是選在春暖花開的時節,今年春天來得早,舞會正是定在了三月二十號這個日子。

舞會設在英租界的國民飯店,是上流社會專享的高級社交場地。一溜有身份地位的小姐紳士魚貫而入,在華麗又纏綿的華爾茲聲中,衆人提着裙擺踏着皮鞋,昂首挺胸地進了舞池。

舞跳了一半,正是眉來眼去傳情之時,人群中忽然起了一聲尖叫。

伴随着這聲尖叫,衆人開始瘋了般的互相推攘起來,尤其是太太小姐們,驚嚎着如潮水般四散到角落,露出了中間空空的跳舞池——舞池中央,躺着一個面色蒼白的紳士,血液從背部一直淌到了地板,攤開了猶如一朵巨大的血色玫瑰。

緊接着又是一聲尖叫,小姐們認出了紳士的身份——黎家的三公子,黎士南。

巡捕很快趕到了現場,包括何主席在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全被堵在飯店內,幾個小時後,巡捕不甘心地放走了最後一撥人——兇手不翼而飛,他們連一點證據都沒找到。

夜間,白瑾和白瑤同乘一輛車,濃重的夜色下,白瑾的笑聲聽起來嘶啞地怪異,一邊擦手上的血,一邊對白瑤道:“阿瑤,好不好玩?”

白瑤嘴唇微微抖着,說不出來話,白瑾自言自語地又出了一聲:“真好玩!”

黎士南養了一個月的傷。

對于兇手,他表面上雖然不予追究,暗地裏卻一直找人調查,天津衛他得罪過的人不占少數,随便拎出一個人都有無限可能。他記得那一天,自己正和新認識的白小姐跳着舞的時候,背後忽然起了一個陰測測的,年輕男孩子的聲音:

“黎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然後他就倒在了血泊裏。

回憶至此,門外忽然“咚咚”響起了兩下敲門聲,黎士南太陽穴一跳,見一個瘦高個子推門進來,欠身道:“黎少爺,都打聽過了,不是金庭,也不是姓賀的,兩人那天一個在賭場打橋牌,一個在六姨太的小公館裏。”

黎士南淡淡地揮了下手:“繼續找。”

然後他披上風衣,驅車前往白念波的宅院。

眉目陰沉地坐在汽車後側,眼看着快到白宅,汽車夫放緩了速度,誰想巷子口忽然斜刺裏竄出一輛黑色汽車,直沖沖地朝着黎士南所在的後門開了過來,汽車夫根本來不及反應,在調轉方向盤的瞬間聽到“咚”的一聲巨響,車內霎時間地動山搖。

要不是黎士南躲得及時,半邊身子就廢了。

踉跄着跳下汽車,此時始作俑者早跑得無影無蹤,汽車夫對着塵煙的方向一陣狂罵,随即頭暈目眩地走到黎士南身邊:“少爺,車牌號記下了,要不要找人去查?”

黎士南點頭,整張臉冰冷地嚴肅了——有人要追殺他,一次殺不成還有第二次,是有預謀的要置他于死地!

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回家去,然而白念波向來不打無用的電話,叫他過來敘舊,自然是有他的一番道理。

于是接下來的一小段路,他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一面按着槍,一面不住地回頭四處逡巡。等風平浪靜地到達了白宅,他卻是被聽差攔在了門外:“黎先生,真不巧,我家二爺身體不适,不能接待您了,要不您改天再來?實在是對不住……”

“身體不适?”黎士南蹙眉,好似聽見了天方夜譚——認識白念波到現在,他沒見對方生過一場病。

這一趟算是白來了,為此還攤上了一輛車,黎士南想到這裏,幾乎有點氣憤,強壓下一口怒氣道:“既然如此,我便下次再來叨擾,代我向你家爺問好。”

聽差對着他背影一鞠躬:“好嘞,黎先生慢走。”

眼看黎士南拐出了巷子口,聽差将大門關嚴了,滿面憂愁地回身問道:“二爺怎麽樣?”

門內的一個小丫頭憋着哭:“血是止住了,人還沒醒。”

聽差聽罷,又是一番長籲短嘆,而等白念波真正醒來,已經是淩晨時分。那時黎士南坐在房中,正在跟白瑤通電話。

白瑤是他在一個月前的那場舞會上認識的,黎士南對這個小姑娘有點愛,愛的原因不清楚,像是有根線拴在他心上,時不時抻一抻,每抻一下,他對白瑤的愛就深一分。只是當時他性命不保,沒機會将這份情訴說給白瑤聽。

此刻,他仰坐在沙發上,對着電話道:“——去白小姐的家裏坐一坐,我自然是願意的,只是不知道令兄是否介意……”

他總覺得這樣貿然拜訪有些不妥,可能還會給對方留下負面印象,而他不知怎的,并不想給白瑾留下這樣的印象。

雖說,他們是面也未見過的陌生人。

“當然不會了,哥哥一直想見見黎先生呢,實話告訴你吧,這次叫黎先生來,還是哥哥的主意呢。”

黎士南心口莫名一熱:“那就多謝令兄了,屆時我必備上厚禮登門拜訪。”

白瑤在電話那頭笑道:“說話算話,不要食言哦!”說罷挂上電話,黎士南聽着她的聲音,總覺得裏面揉着股異樣的快樂,仿佛是掐着嗓子說的,被滿腔的愉悅堵得喘不上氣來。

一個微笑浮在嘴邊,他正回味着新戀情的甜美,電鈴響了,下人通報道:“少爺,小周上去了。”

小周即上午和黎士南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的司機,進來時,就見他面色凝重地朝黎士南一鞠躬,艱難開口道:“少爺,車子查出來了。”

黎士南眯了下眼睛:“誰?姓金的還是姓賀的?”

“都不是,車主……姓白。”

黎士南猛地擡頭:“姓白?!”

“白家的四少爺,白念波同父異母的弟弟,白瑾,也是經常和少爺在一塊兒的……白瑤小姐的哥哥。”

“白瑾?”黎士南因為太震驚,反而笑了:“怎麽可能是他?他病得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再說我與他無冤無仇,他并沒理由殺我——”

說到這裏,他眼裏茫茫然的,嘴角卻忽然勾了起來,小周本來是個低着頭的狀态,聽到笑聲悄然擡眼,他吓了一跳,就見黎士南雙目雪亮,頰上泛熱,竟是個亢奮的狀态,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去赴死一樣。

小周不敢說話了,因為實在不知道黎士南是生氣還是高興,按理說是不該高興的,而眼下黎士南當真是看着很快樂,大概連他本人都沒發覺。笑了片刻,他收斂眉眼,突兀的又嚴肅起來:“再去查。”

“少爺,錯不了,就是——”他忽然閉了嘴,受了黎士南極冷的一個眼風,這一眼讓他噤若寒蟬,答應了一聲“是”就退出去了。

他一離開,黎士南就陷進了沙發裏,兩只眼睛怔怔盯着天花板,突然覺得事情荒謬得好像一場夢。

怎麽可能是白瑾呢?

但如果真的是——是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黎士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仿佛他做了什麽值得千刀萬剮的事情一樣。

拜訪白公館的前一天,黎士南再次與白念波取得了聯系,電話裏,白念波的語調一如往日的歡快,可聲音卻聽着莫名有些中氣不足,而待黎士南與白念波見了面,更是大吃一驚——白念波渾身上下全都纏了繃帶,其中手最嚴重,聽說是被一槍打爛了手骨。

“誰幹的?”黎士南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

白念波嚼着水晶牛皮糖,翹着嘴角笑了一下:“誰知道呢。”

然後他低頭開始翻箱倒櫃,動作牽動了傷口,他龇牙咧嘴地“嘶”了一聲,同時将一盒裝飾精美的圓鐵盒子遞給黎士南:“聽說你明天要去白公館?把這個帶上吧,送給他。”

黎士南思索片刻,想這世上能被白念波單拎出一個“他”字來稱呼的,只有白瑾。

白念波喜歡白瑾。黎士南記得他以前說過,還說過許多次,黎士南雖沒見過白瑾,然而在白念波無數次的口無遮攔下,白瑾的世界已經被秘密地撕開了一角,黎士南通過那一角往裏窺探,腦海中一點點的,繪制出了一個陌生的小人兒。

他接過盒子,見盒面上描着一副華麗的西洋畫,而畫的內容,則是王爾德童話裏的太陽王子,光看畫就已很不吉利,黎士南移開目光,皺眉問白念波:“裏頭是什麽?”

白念波低頭擡眼,審視着他:“是什麽,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黎士南的确是有些好奇的,打開盒蓋時一顆心忐忑不安地咚咚狂跳,蓋內粉刷的銀漆晃了下他的眼,而盒內一塊塊透明糖紙包裹的軟糖堆成了山丘。

“原來是糖。”黎士南捏着盒蓋的手顫栗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臉孔仿佛泥塑的:“那我換個問題,糖裏面放了什麽?”

“放了什麽?”白念波看着他笑,“你說呢?”

黎士南冷哼了一聲,心裏已然有了答案。他是個七竅玲珑的人,又是一點就透——只要送出去了這盒糖,他就和白念波一樣歸于卑鄙之流了,沒有根基的庶出少爺,在白念波的豐厚條件下彎了腰,不過這也沒什麽,現在不是要臉的時候。

根基不穩的黎士南,并不介意做白念波的一把槍,只是這件事和前兩天的車禍離得太近了,他由不得要将它們聯系在一起。

白念波不顧一切地要害白瑾,那天撞他的車主也是白瑾,所有的矛頭都紮在了白瑾身上——仿佛他是全世界的罪人。

太蹊跷了,黎士南摩挲着手指,忽然就想出另一種可能性——會不會白念波才是背後一切的始作俑者?指使手下開走白瑾的車,又在自己面前演這一出好戲,利用所有人的憤怒來對白瑾進行狂轟濫炸——借刀殺人,一點也不髒了他的手。

他就那麽想把白瑾除掉,好像對方是這世上唯一的變數,一不留神就要跳到他頭上撒野。

黎士南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見一見白瑾了。

他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拜訪了白公館。

在此之前,黎士南做了萬全的準備——花大價錢購下了一輛嶄新的德國車,車窗黑漆漆的乃是防彈玻璃,偶爾黎士南看着那玻璃,也覺得自己是小題大做了,可命沒了,便是真的什麽也沒了,連小題大做的心思也不能有了。

白公館是座兩層的小洋樓,和這家人的姓一樣,牆壁通體刷得雪白,黎士南下車時本就被陽光照得目眩,乍看見這座小白樓,更是直接閉上了眼,不長卻挺密的睫毛垂下來,餘光倒是變得更清晰了。

眼角星星點點的一亮,他轉過頭,就見前方一個身穿灰色哔叽長袍的少年坐在輪椅上,正拿着水管澆園子裏的玫瑰花,水柱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在陽光下氤氲出了一道彩虹,彩虹之下,四濺的水珠碎金似的灑在玫瑰花瓣上。

黎士南看得一怔,等回過神時,他已面向着少年走過去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得他忽的生出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心情,幾乎要在少年轉身的瞬間抱頭鼠竄。

就在這時,少年轉過頭來對着他笑了一下。

眼睛一眨不眨的,仿佛盛了一汪灰蒙蒙的湖。

因着那張和白瑤有九分相似的臉,黎士南一下子認出了少年的身份。

水聲戛然而止,世界驟然就安靜了,黎士南在這安靜的世界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仿佛是怕這聲音被對方聽到,他張開了嘴,想要趕緊說些什麽。

少年卻率先開口了,是一把清淩淩的年輕男孩子的聲音:

“黎先生,你好啊。”

黎士南一怔,忽的打了個寒顫,腦海裏浮起幾個月前,曾響在他背後的聲音:

“黎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現在這兩個聲音重合在一起,有點像,又有點不像,黎士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這焦慮疾症一樣攢聚在五髒六腑,像是又多出個心髒般嗡嗡地在腔子裏大跳。

黎士南不相信,也不确定,兩難之下扯開一個笑容:“白先生,久仰。”

白瑾點了點頭,像和老朋友聊天似的看着黎士南,又朝玫瑰花一努下巴:“我種的花,黎先生覺得好看嗎?”

黎士南沒想到白瑾居然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身不由己的走到花叢前,他目光在白瑾低垂的眼皮和睫毛上一觸即收,又轉而去看地上的玫瑰花——的确是種的好,顏色紅豔而飽滿,他禁不住贊道:

“剛才看見白先生親自澆花,我還有些奇怪,現在卻覺得這樣好看的玫瑰花,也只有白先生才能種得出來。”

白瑾笑微微地把兩眼彎成月牙:“沒想到黎先生這樣正經的人,也會說俏皮話。”

說罷低頭折下了一支玫瑰,含義無限地遞給了黎士南——費了那麽多時間精力種出來的紅玫瑰們,在黎士南面前竟是說摘就摘。

黎士南受寵若驚地接住玫瑰,随即無名指一痛,他被那玫瑰上的刺紮了一下。

白瑾注意到了,盯着黎士南手指上的血點子,輕輕道:“黎先生,當心。”

這時候,院子裏響起了一串嗒嗒嗒的腳步聲。

“咦,原來你們在這裏呀。”

白瑤跑跑颠颠地停下來,站在他們背後笑着說。

黎士南僵了一下,好像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将玫瑰一藏,白瑤視若不見,只熱情地沖他打招呼,走到白瑾身邊的一瞬間,她卻是忽然變得規規矩矩,手放在輪椅背上,眼睛裏甚至帶了點懼怕:“哥哥,你已經見過黎先生了嗎?”

黎士南看到這裏,心裏就有點奇異——果然還是兄妹,無論在外面如何無法無天,

終究在兄長面前還是乖巧的。而白瑾一邊若有所思地望着黎士南背在身後的手,一邊對着白瑤笑道:

“是,果然如阿瑤所說,是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呢。”

黎士南頰上有幾分熱:“白先生謬贊了,白先生才是——”

“哎呀,我們傻站在這兒做什麽,進屋去說吧,紅茶和點心早就備好了呢。”白瑤推着白瑾就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催促黎士南,“黎先生,快點呀!”

黎士南抿了抿嘴唇,手指在玫瑰花瓣上輕輕蹭了一下——他其實還沒說完。

片刻後,白公館內很快就傳出了歡聲笑語,白瑤捧着黎士南送得洋裝,眼睛雖不見有多亮,面龐卻是十足十的充滿笑意。

另一邊,白瑾接過裝飾精美的鐵皮罐子,拆開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他目光對着罐子上的洋畫滞了一下,自言自語地挑起尾音:“快樂王子?”

随即他擡頭看向黎士南,笑了笑,問道:“黎先生知道快樂王子的故事嗎?”

黎士南眼下正是個萬箭穿心的狀态,冷不防被發問,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什麽?”

“快樂王子。”白瑾搖一搖手中的罐子,“講一個王子從富貴到一無所有,再到被遺棄的故事。”

黎士南的臉色一分一分地難看起來,攥着杯子喝了口冰鎮紅茶,緩出一口涼氣,他才慢慢開口:“這個故事,我也略有耳聞,只是以前看書粗糙,看了開頭就抛下了,到現在也不知道結局。”

白瑾掰開糖罐,霧蒙蒙的眼裏瞬間映出玻璃糖紙的光澤來,他微蹙着眉,似乎是在不同口味之間猶豫不決:“結局就在題目裏面了,快樂王子快樂王子,無私奉獻的王子,自然是快樂的。”

說罷他掏出一塊糖,遞給黎士南,笑得很天真:“這麽精美的糖,我可不能獨享,尤其是這第一塊,定要請黎先生一起品嘗。”

黎士南手心攥出了汗,強做鎮定地伸出手,糖紙包裹着軟糖,在陽光下發出蜂蜜般柔和甜美的顏色,而糖紙是軟軟的,薄薄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軟弱無力。黎士南是個聰明人,如果試着去想,他能想出一萬種理由來拒絕這一顆小小的糖。

可他還是接住了。

白瑾笑着看他吃完了那塊糖。

糖似乎是很甜,黎士南吃完了,突然捧起茶水一飲而盡。茶是白瑤購來的英國茶,并學着洋人的樣子在茶裏放了小小冰塊,喝起來清沁甜亮,然而黎士南喝的太急了,茶水岔了管道激得他一嗆,猛地彎下腰,他滿面通紅地咳嗽了起來。

下人忙遞來了方巾:“黎先生,請用。”

黎士南攥過方巾,依舊是咳,他忽然覺得嗓子很痛,仿佛是被什麽剌了一下,在一股反胃的惡心中對着方巾一嘔,他吐出了一小片玻璃渣。

玻璃是透明玻璃,泡在茶裏,和冰塊幾乎一模一樣。

白瑤猛然起身,驚愕地“啊”的叫出了聲,而白瑾也放下糖罐,臉上血色盡失,滿面擔憂地道:“黎先生,你沒事吧?”

他憂傷的表情看在黎士南眼中,牽連着五髒的某個角落驀地就是一疼。頭暈目眩地向後一倒,忽然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旋轉,白瑾和白瑤在其中漸漸化成了虛影,兩張萬分相似了臉旋渦似的攪在一起,一半一半地又哭又笑。

等再醒來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額頭上涼涼地墊了塊方巾,恍恍惚惚的,他聽見一個女孩子激動道:“哥哥,你這樣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她抖動着帶了哭腔:“你相信阿瑤好不好,阿瑤最後,一定會讓他……”

黎士南手指動了一下,随即耳邊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黎先生醒了?”

黎士南應聲睜開眼睛,頭幾秒還什麽都看不清楚,黏滞飄搖的虛影裏,白瑤本來面對着白瑾的一雙淚眼憂憂傷傷地轉向了他,眼淚“啪”地砸下來,落在他的鼻尖上:“黎先生,吓死我了。”

黎士南慢慢看清了她:“剛才……”

白瑤蹙眉窩眼地嘆了一聲,眼裏一滴淚水也沒了:“黎先生突然昏倒,把我和哥哥吓了一跳。”

黎士南坐起來,他仍覺得頭昏腦漲,然而視線卻是恢複了清明,一眼盯住角落裏瑟縮的一個小丫頭,他皺了眉:“這是怎麽了?”

白瑤對管家一擡下巴:“帶她過來。”

管家走過去扯住小丫頭的頭發,往黎士南腳下猛地一掼,小丫頭立刻就跪趴在黎士南腳邊瑟瑟發抖起來,擡起頭時,一張臉哭腫了眼泡,提淚橫流地嗚咽不停,這時管家突然喝了一聲,讓她又是一抖:“給黎先生道歉!”

“黎先生!我錯了,我瞎了眼,沒看到冰塊裏混進了玻璃,您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白瑤冷冷道:“之前你從白念波那裏過來的時候,我就起了疑心,沒想到你居然敢把注意打到了黎先生身上!說!是不是白念波讓你這麽幹的,好讓黎先生疑心我和哥哥聯起手來要害他!白念波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好從中漁翁得利,是不是?”

小丫頭“咚咚”地磕頭,一味地只是重複:“黎先生,饒了我吧,少爺小姐,饒了我吧。”

黎士南聽到這裏,心裏已默默有了計較,冷笑一聲,他想白念波真是多慮了,拿他的命當兒戲,催出那些莫須有的憤怒來,推波助瀾地将他逼到懸崖邊對白瑾下手。

然而他已經把那盒糖送出去了,白念波小瞧了他,黎士南也高看了自己。

沙發對面,白瑾正低着頭,安安靜靜地抱着糖罐子發呆,黎士南看他這樣,心知自己是徹底的冤枉了對方,所以目光裏帶着點愧疚的意思,然而又因為剛送出了一盒糖,愧疚中又夾雜了許多別的感情。

白瑾一顆糖都沒吃,神情甚至有些冷冷的,可等注意到黎士南的目光,他卻是彎起嘴角,甜絲絲地笑了一下,乖巧極了。

黎士南低下頭,現在他那夾雜了各種情緒的心髒裏,又多了一樣後悔。

白瑤和白瑾仿佛是覺得萬分對不起黎士南,臨行時一路将他送到了大門口,及至黎士南的車開遠了,他們還站在原地招手。

等汽車拐進巷子,再看不見了,白瑾才将手放下,陰晴不定地對白瑤道:“阿瑤,剛剛你在客廳裏演的那一出,是什麽意思?”

白瑤拳頭壓着胸口,聲音立刻不穩了:“哥哥,我是怕他懷疑你。”

白瑾朝她伸出一只手,靜止在空氣中不動。白瑤見了,乖乖歪下腰,忐忑不安地以為他是要打她,不想白瑾拍拍她的臉蛋,溫柔笑道:“幹得不錯。”然後他轉動輪椅,自行駛向了公館大門,下半句冷冷地擲在她臉上:

“下次別這麽幹了。”

黎士南回家後,把玫瑰花插進了花瓶裏。

拿着個小噴壺,他對着花瓣“嘶”“嘶”地噴灑起來,同時腦海中浮現出白瑾澆花時的樣子,微眯的眼皮,下垂的睫毛,皮膚幾乎就是透明的,緊挨着太陽穴的額角泛出筋絡的青色——一個徹徹底底的病孩子,病孩子轉過頭來,頭發長長了,忽然變成了白瑤,對他一眨一眨地微笑。

黎士南猛地搖了搖頭。

低頭看着掌心,無名指的第三節指腹上有個小小的一個血點子,是被玫瑰花刺紮破的傷口,且到現在都沒有要結痂的意思,張着嘴仿佛還要往外吐血。

又過了一周,傷口爛成了銅子兒那麽大的膿,藏着個火山似的在黎士南皮下一跳一跳,然而時至初夏,天氣熱,傷口愈合慢也是正常,黎士南并沒當回事,只上了些刀傷藥,拿繃帶纏着,纏的時候還哼了一下,因為想起白念波被繃帶五花大綁的樣子了。

完成交易之前,他懶得再理白念波,兩人誰都不信任誰,只靠着一根交易為友誼續命。

白念波在這點上顯然是和他不謀而合,往常一月一通的電話也不再打了,他就像消失了一樣。

這一天,黎士南在倉庫中再度見到了白瑾。

這是兩人在白公館之後的第一次私下會面。白瑾行蹤成謎,經常幾天幾天的不見蹤影,黎士南碰了幾次壁後,終于由阿扈帶着進了白瑾的屋。

哪知白瑾見他來了,竟是一點也不驚訝,臉上笑微微的,而黎士南卻是心中一驚——白瑾消瘦得太快了,薄薄的一張小臉兒,幾乎沒有肉。

“黎先生,稀客。”白瑾坐在床上,眼睛朝對面的太師椅努了一下,“坐吧。”

黎士南心裏一沉,隐隐覺得白瑾的态度不對,可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總之,是和上次送他玫瑰花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然而也并不是沒有機會。

他沒有直接在太師椅上落座,而是走到白瑾床邊,很溫柔地發問:“白先生近來身體如何?”

白瑾看着他笑:“黎先生希望我身體如何,我的身體就如何。”

話說的輕,透着自我糟踐的意思,黎士南聽了,不知為什麽突然急了起來:“白先生這是哪裏的話?我當然希望白先生能夠快快好起來,誰會盼着對方一直病着呢?!”他說得眼白都發了紅,脫口而出的真心話,白瑾卻聽得噗嗤笑了:“嗳,黎先生還說我——”

他抓起黎士南受傷的右手,指腹摩挲着滲血的繃帶:“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他的手指頭像小貓似的,隔着繃帶都讓黎士南感到了癢,黎士南有點失神,又有點生氣,蹙眉道:“小傷而已。”

白瑾不理他,兀自道:“我聽說大煙膏子是可以止痛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着,那股子天真勁又讓黎士南發笑,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就嘆道:“你光知道大煙能止痛,卻不知道一旦上了瘾,那又是另一種痛了,有的人去醫院戒了大煙,卻又染了嗎啡,嗎啡更是毒了,要戒何止脫層皮?所以只要是能夠忍耐的痛處,最好還是自己咬牙挺過去。”

白瑾抓着他那手,垂下眼皮一下一下地撫摸黎士南的掌心,聽不出情緒地說:“哦,原來黎先生也知道嗎啡是毒,我還以為黎先生不知道呢。”

說罷,他擡起了頭,笑容險惡地對着黎士南盯了一眼,而黎士南自認為行事謹慎,不可能會暴露,猛地聽到這話,血液登時從頭頂一直涼到指尖,想要慌忙抽出手,卻被白瑾緊緊握着,這回白瑾連笑容都消失了,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黎先生,你到白瑾這裏來,到底是想要幹什麽呢?”

這是他第一次在黎士南面前稱自己為“白瑾”,奇怪得很,好像白瑾不是他一樣。可黎士南心緒紛亂疊雜,哪裏能注意到這些,他強撐着鎮定,強撐着裝傻,腔子裏的心卻在狂跳——白瑾的表情太怪了,分明是在笑,可眼裏卻半分笑意也沒有,反而讓人覺得他是要哭,好像身體裏裝了兩個人,不,不止兩個,大概是三個,四個,争先恐後地要擠上來粉墨登場。

到這個時候,黎士南才承認計劃是徹底失敗了,忽然就感到異常的失望和落魄,不是因為沒騙到白瑾——白瑾不是傻瓜,他能輕輕松松從白念波手中奪回一半家産,又怎會沒察覺到自己和白念波間的鬼祟——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句話,一句白念波當初信誓旦旦對他說的話。

他說:自己是白瑾喜歡的類型。

而這明顯是個謊言。

可如果不喜歡,那天為什麽還要送自己玫瑰花呢?

他鑽進了自己的牛角尖,不知為什麽會這麽在意,或許是因為被白瑾當面揭發傷了自尊,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而這時耳邊“啪”的一聲——白瑾不小心把茶杯打碎了。

打碎了,卻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滿面蒼白地看着一地的碎瓷片,眨眼間,表情忽然變了樣。

風吹進來了,吊燈在頭頂搖搖曳曳,光線在白瑾的瞳孔裏顫動着,慢慢地照住了黎士南。

他就這樣對着黎士南從頭到腳的看,好像從沒見過他一樣。

黎士南被他看得喘不上氣:“你怎麽了?”

下一秒,就見白瑾猛地扒住桌腳,拼盡全力地把他向門外一推:“快走,走!”

黎士南驚異地連連向後栽了三步,後背狠狠撞在了牆上。明明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心裏卻是驟然風一陣雨一陣的難過,剛要說話,白瑾哧哧的笑聲又傳了過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黎先生,怎麽在門口站着,坐啊,我讓阿扈再給你倒杯茶。”

一壺碧綠茶水剛一上桌,又被白瑾拍在了地上。

這回他喘着粗氣,掙命似的發出嘶啞吼聲:“走啊,快走——阿扈!讓他出去!”

黎士南被阿扈蠻橫地推到了倉庫外。

海風撲面刮到臉上的時候,他才突然回魂了似的顫出一口氣。回身再望進倉庫中,白瑾的門在狹長的走廊盡頭亮着微弱的光,光線忽明忽暗,吞吐着一個他一無所知的異世界。

黎士南隐隐約約的察覺出了白瑾的不對,白瑾剛才的模樣那般詭異,他都沒有産生過一絲絲的恐懼和嫌惡。而現在面對了空落的大海和天空,他卻是後知後覺地打了個抖,涼汗打在背上,被風吹幹後,莫名其妙地滲進他皮膚裏了一絲冷清和落寞。

像是有什麽要提前謝幕一般。

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他正要離去,忽然背後響起一個聲音:“黎先生!”

聲音很慌,帶着一點跑動間的氣喘,黎士南錯愕地回過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瑾竟然向他跑過來了,不是坐在輪椅上,是真真切切的跑。

黎士南一個箭步沖上去,将白瑾的身子扶穩了,他有些驚喜,又萬分驚訝地問:“你怎麽出來了?”

白瑾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蜷着腰一直喘氣。

黎士南替他拍了拍背,心裏又氣又疼:“一直坐在輪椅上的人,突然說跑就跑,身體哪能受得了呢?”

白瑾整個人窩着,“哈——”“哈——”地一口一口深深喘氣,一開始聲音發得很輕,後來逐漸恢複了氣力,音色便發實了,哈哈哈連在一起,與其說是喘氣,更像是在揪着嗓子發笑。

他忽然笑着擡頭:“黎先生才是,‘他’都那樣說了,怎麽還不走?”

“什麽?”

黎士南疑惑着打了個冷戰,下一秒,懷裏撲進來一個瘦小的人兒,驚得他登時就擡起兩只手,顫巍巍僵在空中,心裏麻麻的,癢癢的,手掌不受控制地滑到白瑾背上的瞬間,他忽然感到腰間一涼。

白瑾的聲音從懷裏很溫柔地傳來:“還是說黎先生是想被我殺死,才留下的?”

黎士南低下頭,就見白瑾攥着一把勃朗寧抵在他腰上,擡眼對他靜靜地微笑。

黎士南什麽都明白了。

晚宴上對他捅刀子的,開車差點把他撞死的,将玻璃混進冰塊的,在茶水裏下了藥的,都是白瑾。

原來真的是他。

黎士南看向潰爛的右手,大概連那只送出去的玫瑰花,也是早有預謀。

白念波果然騙了他。

忽然搖頭苦笑了一下,一向自傲的黎士南,此時此刻只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喉結滾動着,他咽下一口血腥味的涼氣——他們兩個,現在大概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吧?

這就是天津衛的規矩,沒人能壞了這規矩。

可他還是惦記着那只玫瑰花,只有這一點他不明白,一定要問出口:“為什麽?”

而白瑾明顯是誤會了他的意思:“為什麽?”

他顫動着嘴角:“黎先生,只要有你在,我就一定會死。”

“而我不想死。”

他輕輕地說出這句,說罷驟然扣動扳機,“砰”的一聲,黎士南捂住腰側驀地向後倒去,他慘呼着大叫,憑着本能蜷縮着腿向後撤,然而白瑾步步緊逼,擡手對着他又是一槍!

這一回卻叫黎士南躲過去了,不是他躲得快,而是白瑾的左手突然毫無征兆地扣上了右手,讓那一槍打偏了。

那一瞬間,黎士南幾乎生出了錯覺,仿佛白瑾的左手裏有個人,在手無寸鐵地同右手搏鬥,他像是徹底瘋了,緊緊将左手攥成拳,仿佛自己要将自己捏碎,并對着拳頭大喊:“你不要攔我!”

他殺紅了眼,開始瘋狂地對着黎士南開.槍,卻是每一槍都偏了一寸,最後終是身體撐不住精神的折磨,氣力透支地倒在地上。黎士南經歷過剛才驚魂一幕,不敢再多待一秒,恰好這時他的汽車夫聽到槍聲趕來,在黎士南跳上汽車的一瞬間猛踩油門,瘋也似的開離了碼頭。

子彈留在了黎士南的腰上,汽車內很快彌漫起了濃重的血腥味,黎士南頭昏眼花地靠在窗上,汽車夫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見,然而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白瑾在倉庫中的樣子,他一杯接一杯地打碎了劇毒的茶水,瘋了似的讓自己“快走”。

茫然之中,黎士南昏了過去。

在整整一百世中最詭異的一世,細心的小天使可能已從前文找到了五十九世的蛛絲馬跡。

這一世中白瑾全程失心瘋狀态,全員玩壞,劇情扭曲,無談情說愛,病爽流,挺長,總而言之一句話: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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