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小別重逢

小別重逢

奧秘之塔中央，一道主升降梯貫穿了所有樓層。

它實際是豎直的水晶甬道，用途只是防止走神的魔法師走到平臺外。深黑色的圓形石板在水晶通道中央由上而下，飛快勻速墜落。石板底部刻畫着帶控制部分的反重力魔法陣，從奧秘之塔的魔力脈絡中汲取能量，這讓這塊石板得以上下漂浮。

比起電梯，它更像是公交車……它的直徑超過十米，寬闊得有些吓人。這絕不是傳統電梯結構能實現的。在每一個大的樓層它都會停留片刻，随後便沿着既定的邏輯啓動，向着下一層行去。

埃林此時就站在這塊石板上，站在許多穿着各色服飾的魔法師之中。他們有的與極光島的其他人民那樣穿着圓形鬥篷和短襯衫，卻也有少數穿着傳統的魔法長袍，甚至有一位留着長胡須的魔法師的穿着更近似極南的法蒙人。

幾位看上去尚算年輕的魔法師聚在一起，即便在此刻也沒有停止讨論關于某個魔法陣構成與變幻的設計。其他看上去更有資歷的魔法師雖然只是沉默，卻也顯然有意無意地随意聽着。埃林看着這一幕，突然有種回到上輩子學生時代的感受。

這裏就像是一個龐大的學院……以教授為主，卻也有許多年輕學生。他們聚集在這裏，”為了探索魔法的奧秘……”

漂浮石板越過樓層，離開了最上方的星象區。接着，它又穿過十五到二十層的元素區，抵達六層至十四層的“知識之井”——自上而下，如同隧道般分成了九層的巨型垂直圖書館，其中的書籍幾乎已經多到不需要詳細計數，但凡艾爾芙拉出現過的，幾乎都能夠在其中找到，甚至包括費倫諾的神學著作。石板停留在最中央的第五層，超過一半的魔法師都在這一層離開了漂浮石板。

這恐怕已經是整個魔法世界知識的縮影。埃林同樣有些憧憬地望着仿佛無盡的書籍與書架，這向上、向下如同無盡蔓延的知識海洋面前，即便是他這樣前世不算特別愛好閱讀的人也難免觸動。奧卡斯佩萊爾說這裏還有專門管理書籍的機械心智和構造生命，任意領域的書籍都能通過它們在極短時間內找到。

如果說他有什麽特別感興趣的……那自然就是那些包含着隐秘力量的“禁/書”，以及阿林努斯曾經提到過的《粉紅之書》了。他心心念念，到現在也沒忘。

石板繼續移動，穿越了數個樓層，抵達了最底部的變化區。即便是在室內，這裏也仿佛公園廣場，巨大的樹木在黑色岩石環繞的土壤中生長，接受着樓層頂部巨大光環播撒的光芒，每一顆都足有數十米的高度。

奧秘之塔的總高度足有三百米以上，卻只分為二十七層，這讓每個樓層都寬廣到像是為巨人設計建造。變化區的樹木在中央數十米直徑的圓形天井中圍繞着漂浮石板的通道生長，其高度足可稱壯觀，恐怕只有在永恒山脈深處才能找到體型與它們媲美的巨樹。石板穿過層疊樹冠，最終在底層停下。巨型魔法光環的柔和光芒照耀着一層廣場，九顆巨樹環繞生長，每一顆巨樹的底部都有着龐大的樹洞，每當一位魔法師進入，樹洞中心便會突然閃爍過一道扭曲的微光，将其吞沒。這顯然就是“開拓者”閣下所說的“傳送通道”了。

埃林挨個張望，走向了其中之一——樹幹旁豎立着牌子，書“塞倫斯區”。

這就是貝內波特家所在那片綠樹彌漫的居住區域了。埃林還是第一次在無人帶領的情況下接受“傳送”，略微有些緊張。他緩緩走進樹洞，傳送的光芒幾乎是在他站立到樹洞中心的瞬間便飛快亮起。只是片刻的扭曲與暈眩，四周的景象已經變化甚遠——這裏雖然也是某棵巨樹的樹洞，但在埃林前方已經不是奧秘之塔一層廣場，而是整潔的道路、整齊的藩籬，以及連成一片的濃郁樹木。天色已經是一片漆黑，在奧秘之塔內始終有明亮的魔法光源，埃林直到現在才發覺時間其實已經有些晚了。

一盞盞明黃色的提燈出現在樹梢之上，此前埃林分明沒有見到過。它們就像是由這些樹木取出來、挂在自己身體上。

那兩顆标志性的互相攙扶的巨樹就在不遠處，各自懸挂着燈盞。見到埃林，它們依然微微彎曲，像是鞠了一躬。埃林同樣回禮，院子的大門便緩緩敞開，熟悉的院落景色出現在埃林面前。窗戶透出溫和的黃色光芒，在一片黑暗中格外分明，這讓埃林有些觸動。

啊，還是貝內波特先生的家好啊……埃林感嘆着穿過小徑，伸手打開了屋門。

一團躍動的火光幾乎是瞬間就吸引了埃林的視線，貝內波特家的壁爐被點燃了。

他也很快注意到了爐火旁的沙發座上那正姿勢悠閑地躺着，手中捧着一本棕褐色書籍翻看的魁梧男人。

他深黑色發，深棕色眼睛，淺麥麸色皮膚，面龐的輪廓被火光勾勒得格外分明。那有着剛毅男性味道卻又不過分深邃，平淡自然的面貌，只是一個照面，便勾出了埃林如此長一段時間埋藏在心中的無數情感、記憶與欲望。

他覺得自己仿佛突然被電了一下，或是被某只藏在他腰間的蜘蛛咬了一口，渾身肌肉剎那間繃緊，急不可耐地出聲：

“雷恩？”

“嗯？”

這位騎士穿着嶄新皮甲，披一件三角鬥篷，聽見聲音，也只是略微擡了擡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無奈：“是你啊。”

“是你啊”？

埃林抽了抽嘴角，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有點裂了。

木柴在壁爐中燃燒，發出些許沉悶的噼啪聲響。埃林披着毯子，手裏捧着一本魔法文字寫成的沉重書籍。火焰溫和而幹燥的熱浪舔舐着他的面頰，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不過，他擡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家夥，又有些心思散亂，平靜不下來。

雷恩就坐在他對面的絲絨沙發上，只是手上拿着的書從《光輝為我們帶來了什麽》變成了《女神之環》。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埃林在最初那句“是你啊”之後就沒再自讨沒趣地和雷恩搭話，從客廳的小桌上拿起了自己這兩天正在啃的一本元素魔法書。這裏面記載着下位正式魔法師的常用魔法陣，看上去就像是畫滿了幾何圖畫的天書。埃林盯着書本看了許久，終于沒心思鑽研了。現在，他只是在借着書本的遮掩偷偷觀察雷恩。

他好像不是看到我之後覺得煩，而是因為別的事心情不好？

是這段時間，他在費倫諾遭遇了什麽事？

埃林的目光一點點從雷恩的嘴唇移動到臉頰，再到他有些淩亂的深黑發。他看上去風塵仆仆，嘴唇周圍遍布細碎胡茬，顯然這幾天沒作打理。他的頭發也長了不少，像是秋風吹過的荒草，甚至遮住了耳朵的些許輪廓……

“喂。”

他的皮甲上沾染着些許灰褐色的污漬，或許是塵土。寬闊的胸膛在呼吸下平緩地起伏着，頻率比常人要慢得多。皮革領口下露出一截結實的小麥色脖頸，喉結似乎略微顫動了一下。埃林想起當初在船上聞到的如同幹枯樹皮被陽光烘烤的味道……

“喂？你看了我有一會了。”

“哎？”

埃林愣了愣，才突然意識到那不是似乎……他縮了縮脖子，視線上移，雷恩不出意外，正擡眼盯着他看。他深棕色的眼睛格外深邃，火光在其中跳動，卻絲毫無法穿透那片深沉。

“怎麽了？你有什麽話要說？”

埃林把手裏的魔法書舉得高了一些，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半晌，他才問：“你心情不好？”

雷恩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那是因為我嗎？”

“不。”

雷恩極其簡短地應了一聲，随後便重新看向手裏的書：“你為什麽這麽想？”

“你剛剛應我的話，聽上去不是挺不耐煩的嘛。”

“有嗎？”

埃林又一次扯了扯嘴角，覺得這個話題還是不要進行下去比較好。他咳嗽了一聲，問道：“你解決那個大個騎士了？那個桑德·斯科特？”

雷恩用關懷弱智兒童的眼神看向埃林：“這不是很明顯麽。如果我沒解決他，現在我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好像也是啊……”埃林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略作思索，才問道：“但是當時弗勞爾和我說，你應該會和我們差不多時間抵達的。”

“确實晚了一些。遇到了一些麻煩事，耽擱了。”雷恩點了點頭，“具體是什麽事你就不要問了。”

“好吧。”埃林覺得這天聊不下去了，他幹脆向後一躺，把書整本蓋在臉上，甕聲甕氣地問：“貝內波特先生呢？”

“在他的實驗室。”

“啊？”埃林愣了愣，這算是在加晚班了？

“最近埃雷薩爾的變化系魔法師大約都會相當繁忙。他還要抽空安排你的事，你認為他在白天能把手頭的事做完麽？”

“哎？這樣的嗎？”

昨天跑到實驗室的時候，他不是還悠哉地一起和自己喝了口茶麽？等等，他好像确實說過“今天的實驗必須要完成”什麽的……埃林不自覺地抹了把汗，感情自己一直都在妨礙人家工作？而且每天自己到樓上之後，也确實不知道貝內波特的情況……

“時間不早了。去休息吧。”

雷恩的一句話打斷了埃林的自我忏悔，他從書頁後面探出眼睛看了對面的高大騎士一眼：“這才幾點啊。你要休息你先去不就好了。”

雷恩微微一挑眉毛，手中的書“啪”地一聲合攏：

“我先去？等着被你吵醒麽？”

“我怎麽吵醒……等等，你什麽意思？”

埃林的話說到一半便已經自行掐斷。

“貝內波特告訴我，樓上的房間現在是你在住。不過那裏之前一直都是我的，我也不準備改變自己的習慣。”

見埃林還傻愣着，他略微側了側頭：“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了，如果你不樂意，你可以就在這裏休息，也可以躺在他的書桌上。”

“誰說我不樂意？”

誰說我不樂意我揍誰！不對，身為魔法師不能這麽野蠻——誰說我不樂意我就詛咒誰！

埃林差點從絲絨沙發上竄起來，見到雷恩的眼神又開始向着關愛弱智靠攏，才連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當然可以接受。本來我就是蹭吃蹭住的，是吧。”

雷恩虛着眼看了他好一會，才搖了搖頭：“你應該不會是氣急敗壞想假裝同意，一會報複我吧。”

“怎麽會呢。”埃林一掃剛才的困倦，手中的書猛地拍到了一旁的小桌上，蹭地站起身：“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