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之白華
第一章 秋之白華
雨下了整整一上午。
陳秋白坐在便利店的餐臺前吃了桶泡面,擡頭望了望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雨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停了。出門走 500 米就是地鐵站,買雨傘也沒必要,何況她現在缺錢。
她收了泡面桶準備離開。一推門,門鈴裏傳來一聲“歡迎光臨”,恰好有個撐傘的男人迎面過來,男人個子很高,但傘壓得很低,看不見臉。陳秋白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閃,男人腳上趔趄了一下,歪了歪傘,露出了小半張臉。
陳秋白觑了一眼,似乎有些眼熟。緊接着,一股熟悉的氣息飄了過來,這氣息也曾留在她身上。陳秋白有些恍惚,還沒回過神來,男人已經進了便利店。
玻璃門霧茫茫的,雨絲打在門上,流成一條條小溪,店裏的人影也變得飄忽不定,好像水底流動的倒影。那股氣息在記憶的流波中攪了攪,很快消失在雲蒸霧罩的水面上。
雨還在下着,陳秋白也沒多想,将手提包頂在頭上,朝地鐵站的方向跑去。只跑了不到一分鐘,雨居然停了。
東邊的天空亮了起來,天光若隐若現,厚重的雲層中露出一片鋼鐵般的銀白色。只有一朵灰蒙蒙的積雨雲,垂在半空追着她走。
母親說,人遇逢九年,身心不順暢。這一年陳秋白剛好 29 歲,人生徹底亂了套。
前一年據說是瑪雅人預測的世界末日,世界沒有毀滅,她卻好像走到了末日邊緣。從夏天到年末,凄風苦雨就沒停過,分手、重病、失業,折騰了大半年。
今天她起了個大早去趕新工作二面,剛走出地鐵就下起雨來。她被淋得狼狽不堪,濕着頭發參加了面試。好在她跟對方聊得不錯,部門主管和人事都對她十分滿意,約定一周內給她答複。
結果,她剛走出寫字樓,人事又打來電話,說是公司老板想加試一輪,下周要親自面試她。她應聘的是宣傳崗,不是什麽重要的職位,老板橫插一腳,多半是有變數。
陳秋白挂了電話,一口氣梗在心口。
前陣子她在老家休養,她的母親李麗君找了位仙姑給她算了一卦,說老宅西邊有臺磨,是白虎星降生,壓住了她的運勢。
李麗君退休前一直是小學數學老師,無黨籍人士,年輕時就迷信,年紀大了越發篤信鬼神,逢年過節總要燒香拜神,向各路神仙祈求子女前途無量。
父母對孩子的認知是很難客觀的,因為愛所以盲目。即便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也覺得可愛得不得了,身上光芒熠熠,人生不順是因為流年不利,工作沒有長進是因為小人作祟,總之決計不可能接受孩子平庸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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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秋白從小品學兼優,才貌雙全,是那年白雲鎮考上北京名校的幾個孩子之一,鎮長還親自頒過獎,這樣的孩子,人生怎麽可能平庸?李麗君認定,一定是老宅風水出了問題。
陳秋白本來覺得這些東西十分可笑,但她如今倒黴到這份兒上,不信也得信了。
中午,她跟母親打了電話,說了面試的事。李麗君惶惶不安,說已經約了仙姑解煞,叫她也回趟老家,顯得心誠些。陳秋白答應了,次日就回了縣城父母家。
陳秋白的老家在青丘縣白雲鎮的一個村莊,不過她三歲時,一家人就搬到了鎮上的農村信用社大院,她的整個少女時代都是在大院裏度過的,對這裏的感情要比老家深得多。從縣城到老家,一來一回要經過白雲鎮兩趟,心中難免有些感觸。
白雲鎮是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子,據說歷史上曾出過一個先賢,除了這位先賢和青山,再沒有值得說道的地方。讀了大學的年輕人基本都留在了城市裏,讀書差一點的也去了青丘縣,小鎮上人越來越少,慢慢走向暮年。
母女倆來的這天,天氣不是很好,街景看上去越發蕭肅。其實北方小鎮晴天多,但陳秋白總覺得自己從沒趕上過好天氣,記憶裏也沒有天晴的日子,不是陰天就是下雨,總是霧茫茫的。有時晴天都在下雨,陽光也在雨裏生了鏽。
車子在鎮上慢慢走着,路過信用社大院時,母女倆不約而同地往車窗外瞧了瞧——
舊舊的三層小樓,門面似乎裝修過。因為信用社早就改了名,如今叫農村商業銀行,營業廳門口也跟着換了塊新牌子,除此之外沒有太大的變化。
進了大院繞過營業廳,再走上一段臺階就是家屬院。家屬樓是一棟四層板樓,四個單元,樓前有片水泥砌的露臺,有點像農村院子裏的天井。
車子開到大院西側的路口,陳秋白望了眼高高的圍牆,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麽,琢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牆外那座廢棄的模具廠不見了。
“模具廠拆了?”她問母親說。
李麗君說:“對,拆了好幾年了,說是要建超市,規劃了三年還沒動工。”
陳秋白在紅綠燈前停了車,略微有些出神。天空陰郁昏沉,像一塊巨大的幕布,籠罩在褪了色的圍牆上,模具廠的輪廓忽然在幕布上顯露出來,一瞬間長成了當年的龐然大物。
那座鏽跡斑斑的工廠,曾是她少女時代最大的夢魇。夜晚是最可怕的,大院裏阒無人跡,四下黑漆漆的,只有牆外的工廠裏閃着零星的寒光,風聲在破舊的門窗間嗚咽,借由想象力變成魑魅魍魉,沖着她張牙舞爪。
她站在大院的巷子裏,心髒怦怦跳着。其實轉角就是單元門,她卻害怕得寸步難行。時間越來越晚,她又急又怕,差點哭了出來。正在這時,黑暗中透出一道光,一個少年朝她走了過來。
“你還記不記得,你讀初中的時候,上完晚自習回家,看見模具廠裏黑咕隆咚,害怕得不敢走,那個誰——”
母親不期然聊起當年,卻将陳秋白從回憶裏拉了回來。她的眸光閃了閃。
李麗君看了看女兒,也沒繼續說下去,一句話斷在了半截。
車子靜靜地走了十分鐘,母女倆什麽都沒聊。
到了白雲鎮南邊的一個路口,陳秋白忽然說,想去淩河村看看。
李麗君知道女兒要去淩雲家,也沒有多說什麽。
淩河村離白雲鎮不遠,開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陳秋白憑着記憶找到了淩雲家,在門前停了車。
淩雲讀大學之後極少回來,老宅早就敗落,門前枯草叢生,腳步七零八落,大門緊閉着,門上挂了把鎖。陳秋白從門縫裏瞧了瞧,晃了晃門,鎖竟然落了下來。
她猶豫了一下,推門進去了。
院落裏也是一番蕭索景象,遍地長滿雜草,兩株果樹禿了葉子,樹下零零散散落了幾個果子,已經被鳥啄得坑坑窪窪。當年她來過淩雲家很多次,對院子很熟悉,如今這幅模樣,卻完全認不出了。
她穿過院子來到堂屋,門窗都沒了,屋子裏空空的,只剩了一個黑乎乎的土竈臺。
李麗君站在院子裏,朝屋裏望了眼,說了句:“家裏敗成這樣,看了真難受。快走吧,要下雨了。”
陳秋白正要出門,睫毛上忽有些細絨絨的潮濕感,擡頭一看,屋頂上漏了個洞,蛛絲般的細雨飄了下來。有只蝴蝶正沿着黢黑的房梁往上爬,如今已是深秋,也不知它是從哪裏來的。
陳秋白凝神看着,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就好像,蝴蝶是連同某段時空降落在這裏,蝶翼忽閃間,全然是當時的光影,歲月裏一串細小的足跡,沾滿閃閃發光的麟粉。
剎那間,屋頂的洞變成了一道時光的罅隙,好的壞的回憶都從那裏傾瀉而下,如暴雨傾盆。
蝴蝶的翅膀被大雨淋濕,輕盈盈顫了顫,波光粼粼。
七歲以前,陳秋白曾以為自己是公主。
她的名字是母親取的,小名叫露露,秋之白華即為露,算是那個年代比較講究的名字了。
母親出身農村,從小就喜歡看書,看的大部頭名著不少,知道些典故。可惜高中畢業後沒讀大學,結了婚之後才考的師範,從鄉村老師做到了鄉鎮小學老師,其實語文也能教,只是普通話不好,于是教了數學。
父親陳衛東是隔壁村的,也沒上過大學,以前幹過兩年建築隊,後來經親戚介紹去了白雲鎮信用社,一邊工作一邊考了在職大專。陳衛東為人圓滑,處事八面玲珑,業務水平也優秀,在那個不大注重學歷的年代,一路扶搖直上,工作七八年就升任副主任,一家人也從鄉下搬進了信用社家屬院。
到了鎮上後,生活比鄉下方便了些,但也很難說是天翻地覆,那時候物資匮乏,大部分家庭都過得緊巴巴。但即便如此,在小鎮人眼中,正式工作、雙職工、機關大院、單位樓房這些字眼也是令人豔羨的。
父母的光環投射到陳秋白身上,她的童年也變得花團錦簇。自打記事起,她就被潮水般的贊美包圍着,有誇她可愛漂亮的,有誇她聰明伶俐的。
上了學前班,她愛上了唱歌和畫畫,其實并沒有什麽過人的天分,大人們卻依舊誇她多才多藝。就連老師也偏愛她,總是給她發小紅花,兒童節上臺表演節目、給領導獻花、合唱團領唱的都是她。
盡管她沒有錦衣玉食的生活,父母的寵愛和大人們或真或假的稱贊,卻為她的童年時代鍍上了一層溫吞美好的流光。從大院到學前班,一兩公裏的小世界,是她無憂無慮的夢幻樂園。她像一匹稚氣未脫的小馬,在那裏盡情地撒歡。所有人都對她微笑,所有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覺得童話故事裏人見人愛的小公主,應該就是她這樣。
陳秋白幸福極了,她暗暗下定了決心,等到秋天上學之後,她一定要做一名優秀的小學生,讓爸爸媽媽為她驕傲。
秋天轉眼到了,陳秋白上了一年級,第一次數學小測就拿了滿分。她歡天喜地地帶着試卷跑回家,卻毫無預兆地多了個弟弟。
媽媽躺在床上,看上去有氣無力,像是病了,然而臉上卻帶着新生般的喜悅。她招呼秋白過去,說:“這是你弟弟,過來看看。”
陳秋白走到床邊,看了眼包在毯子裏的小家夥,見他雙眼緊閉,五官擠在一起,皺巴巴的,像一只醜得要命的猴子。
她不知道這個弟弟是從哪裏來的,過去一年,她好像也沒有注意到媽媽有什麽變化。她以前也問過媽媽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媽媽有時說是撿的,有時說地裏長的,有時說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大部分傳統的中國家庭,父母對兒女只是生養而已,談不上家庭教育。父母生弟弟之前從沒征詢過她的意見,也沒有跟她說過會平等地愛兩個孩子之類的話。突然有一天,弟弟就來到了世上,從石頭縫裏蹦了出來。
“你當姐姐了,以後要照顧你弟弟。”媽媽低着頭,滿眼溫柔,視線落在弟弟身上,沒再擡頭看她。
童年在這一刻就結束了。陳秋白只有七歲,卻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也許她并不是公主。
公主沒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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