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倆談戀愛了嗎?
第十章 你倆談戀愛了嗎?
這天晚上,陳衛東下班回到家裏,瞧見女兒又哭了。
今晚他跟鎮上的幾個領導吃飯,酒喝多了,這會兒還有些上頭,醉醺醺地跟女兒開起了玩笑:“成天介哭哭啼啼,跟個尿罐似的。”
李麗君瞪了他一眼:“你說她做什麽?你閨女叫人欺負了!”
陳衛東上來摸了摸女兒的頭發,說:“誰欺負我閨女了?”
陳秋白正悲憤着,肩膀一擺,甩開了爸爸的手。
李麗君沒好氣地說:“咱樓上的,那個趙小冬,今天下午帶着幾個男生作弄露露,還要把她拖進男廁所。哪有這麽欺負人的?你快上去跟他爸媽說說。”
陳衛東聽見是鎮長的兒子惹的事,想要大事化小,于是打圓場說:“這個年紀的男孩都淘氣,下回躲他遠一點就是了。”
李麗君生氣道:“你就這麽怕當官的?你不去我去。”
陳衛東急忙攔住妻子,兩人正争執着,淩雲帶着煤球回家了。
夫妻倆回頭一看,都愣住了。
這孩子吃完晚飯說要出去遛狗,結果居然剃了個光頭回來!
陳衛東忙問:“淩雲,你也長虱子了?家裏應該沒虱子吧?”
淩雲拘着手,回說:“不是,我覺着夏天快到了,剃光頭涼快。”
李麗君琢磨了一下,明白過來淩雲是怕同學們嘲笑秋白,所以才想把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
她的眼神軟下來,上去摸了摸淩雲光禿禿的腦袋,笑說:“得虧你五官好看,不然剃光頭得難看死,下回別剃了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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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陳秋白盯着淩雲看了會兒,見他的發型比她還要醜,心裏略微平衡了一些。估計有他在的話,同學們都不會注意她的小平頭了。
第二天,淩雲特地趕在陳秋白出門前去了學校。等到陳秋白來的時候,班裏已經炸了鍋,男生女生都圍着淩雲嬉鬧。
陳秋白松了口氣,剛要坐下,教室後排忽然傳來一句:“哎喲,你倆談戀愛了?”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趙小冬。同學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他。
趙小冬見自己成功吸引了全班同學的注意力,陰陽怪氣地嘲弄說:“哎,你們知道嗎?淩雲住陳秋白家裏呢,他們倆住一個屋!現在又一塊兒剪頭發,肯定是談戀愛了!”
幾個狗腿子也跟着瞎起哄:“哦哦,我就說嘛,他們倆一看關系就不一般!”
陳秋白羞得滿臉通紅,随手從桌上抄起一本書,朝趙小冬扔了過去:“你別胡說八道,誰跟他談戀愛了!”
趙小冬彎腰一躲,沒有打着。他哈哈笑着朝陳秋白扮了個鬼臉,從地上撿起書來,往前排用力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陳秋白臉上。
陳秋白鼻梁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鼻子裏一股熱流湧出來,她擡手抹了抹,手背上全是血。她的語文課本也掉落在地上,被她和趙小冬扔了兩回,已經破損了好幾頁。
陳秋白連忙撿起課本,拍了拍土,結果一低頭又滴了好幾滴血在書頁上。她心裏又難過又生氣,把書往課桌上一扔,哭着跑出了教室。
趙小冬瞧見陳秋白挂了彩,心裏也有些後悔,看她那樣子,十有八九是找老師告狀去了。他正猶豫着要不要追上去攔住她,後脖頸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
趙小冬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回頭一看,淩雲正一臉憤怒地瞪着他,眼睛裏快要冒出火星子。
趙小冬懵了會兒,脫口一句“我操,不會真的談戀愛了吧”,話音沒落,淩雲又給了他一拳,而且還是打在了他的臉上。
趙小冬在學校裏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從來沒被揍過,況且淩雲打的還是他的帥臉,他不禁火冒三丈,也揍了淩雲一拳。兩人登時抱着脖子扭打起來。
淩雲雖然體格比趙小冬瘦弱些,但力氣着實不小,掄起拳頭來像掄鐵錘,趙小冬也沒占到什麽便宜,最後兩人都打得一臉血。
這次事情鬧得有點大,學校也沒辦法大事化小,只能叫了家長來學校面談。
由于雙方家長規格都挺高,會面這天是校長和班主任一起接待的。
下午五點鐘,陳衛東和李麗君夫妻倆來到學校。陳衛東腋下夾着一只皮包下了車,擡眼看見鎮長秘書也夾了只同款的,頓時覺得自己矮了一截,連忙把皮包丢給了司機。
雙方家長來到校長辦公室,班主任把三個孩子也叫來了。陳秋白看見爸媽來了,委屈勁兒又上來了,忍不住抽噎起來。淩雲看看她,又看向李麗君,滿臉的愧疚不安。趙小冬卻站在一旁抖着腿,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鎮長趙繼海見兒子吊兒郎當,沒忍住火氣,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問他為什麽欺負陳秋白。他這兒子從小不服管教,年齡大一點了更是跟個街溜子似的,學習不上進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欺負小女生,跟貧困生打架,這讓他鎮長的面子往哪裏放。
況且,陳衛東在鎮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趙繼海不想把兩家關系搞僵,因而教訓完了兒子,又打着官腔向陳衛東夫婦表達了歉意,說自己教子無方。
陳衛東連忙說:“小孩嘛,鬧矛盾很正常,握個手就好了,沒有隔夜仇。”
趙繼海假笑着,又敲打了兒子兩句:“這事說到底還是小冬不對,再怎麽着也不能欺負女孩。咱都是一個院的,秋白比你年紀小,是你妹妹,你怎麽能欺負她?快點兒,趕緊跟你妹妹道個歉,說是你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沒想到,趙小冬根本不接茬,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我才不跟她道歉,我又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道歉?要道歉也是她跟小寒道歉,那天我親耳聽見,她在教室裏罵癡呆兒惡心!”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不出聲了。
陳秋白愣了一下,猛然間想起來,先前聽見幾個鄰居嚼舌根,說鎮長帶頭違反計劃生育,前些年偷偷生了個二兒子,沒想到是個癡呆兒,天天藏在家裏不讓出門。原來那天趙小冬沒頭沒腦聽見她的話,以為她在罵他弟弟呢。
陳衛東聽見這話,隐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又在一旁和起了稀泥:“這事就到此為止吧,這一看就是場誤會。”
趙繼海臉上有些尴尬,一把按下兒子的頭,給陳秋白一家鞠了個躬,算是道了歉。
聊完了這事,趙繼海若無其事地問起幾個孩子的成績。
班主任如實說:“淩雲是年級第一,秋白是年級第二。”
趙繼海又問:“那趙小冬呢?”
班主任為難道:“趙小冬同學這次考了 39 名。”
趙繼海知道他們班裏只有 40 個人,氣得嘴唇直哆嗦:“留了一級還這樣,就是頭豬也該有進步了吧!”
班主任忙說:“小冬這次考試已經有進步了。”
趙繼海來學校一趟,面子丢了個精光,氣得又朝兒子的後腦勺抽了一巴掌:“下回考試考不進班裏前 20,看我怎麽收拾你!”
面談結束後,學校也放學了,陳秋白和淩雲直接坐上了信用社的桑塔納回家。
這是淩雲頭一回坐轎車,又興奮又忐忑,上上下下看個不停。陳秋白卻坐在一旁不說話。
陳衛東從後視鏡裏看了眼女兒,見她眼睛鼻子還紅着,故意逗她說:“真是個二家眼膠東話,受氣包。,他打你你不會打回去啊,還得淩雲替你打。”
陳秋白氣憤說:“他是男生,我是女生,而且他比我高那麽多,我怎麽打得過他?”
陳衛東接着話頭說:“上五年級了還這麽矮,看來随你媽。”
李麗君白了他一眼:“你少在這裏臭哄膠遼官話,敗壞名聲。我,露露還沒到長身體的時候,急什麽!”
陳衛東其實的确有點擔心女兒個子矮,但看見妻子好像生氣了,也沒再繼續開玩笑,只是在心裏記下了這事。
大約過了兩周,信用社組織領導幹部去縣城開會。陳衛東順便逛了逛商場,看見有家鞋店賣功能型運動鞋,說是可以增高,還能矯正腿型,于是給女兒買了一雙。
晚上他給家裏打電話,李麗君聽他說了增高鞋的事,想起淩雲的高低腳,非讓他給淩雲也買一雙。
第二天,兩個孩子一起收到了鞋子,一雙紅的,一雙藍的,鞋幫很厚,看起來十分笨重。陳秋白一臉嫌棄,說鞋子太醜不想穿。淩雲卻惶恐不安,一個勁兒地說不能收,讓叔叔把鞋退掉。
李麗君說商場的東西不能退,勸了很久才讓他把鞋收下了。
淩雲知道鞋子貴,不想讓李老師白花錢,于是努力糾正走路姿勢。就這麽糾正了一個月,他的高低腳居然真的不太明顯了,而且還竄了一點個子。
但陳秋白還是矮矮的,小小的,一點變化都沒有。她也懶得再穿那雙醜得要命的增高鞋,直接把鞋丢進了鞋櫃裏,從此再也沒穿過。
夏天很快到了,陳秋白的小學生活也結束了。那時候村鎮小學還是五年制,五年級讀完就上初中了。
淩雲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初中。成績出來那天,他的父親淩振宇來信用社把他接回了家。
上個月,經過陳衛東的斡旋,鎮政府和婦聯出面給淩振宇和馮友娣調解了夫妻關系,還給他們家翻修了房子,買了些電器、家具、生活用品,并且承諾會承擔淩雲初中階段的學費和生活費用。
一家人站在家門口,跟領導們合了影,淩振宇一反常态,笑得滿臉的褶子都綻開了,馮友娣也兜着手腼腆地笑着,只有淩雲漠然地站在邊上,面無表情。
領導們本來還想讓他們一家跟陳秋白一家合影,李麗君死活不肯,陳秋白也不願意照,陳衛東一個人跟他們照不像樣子,最後也沒照成。
淩雲走的那天,李麗君給他買了一堆吃的,又拿出兩百塊錢給他。淩雲怎麽也不肯收,最後只收了吃的。
李麗君手裏牽着煤球,一路把他送到了大院門口。她本想留下煤球養着,但淩雲似乎很愛那只小狗,她最後還是叫他一起帶走了。
她站在大院門口,目送淩雲一家坐上了鎮政府的車子。車子走了很遠,她還在原地站着沒動。她舍不得這個孩子,也擔心淩振宇只是在領導面前做做樣子,并沒有真的洗心革面。但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親爹上門要人,又有鎮政府的人在,她也沒辦法。
陳秋白倒是釋然了。淩雲終于走了,她再也不用聽媽媽說“你看看人家”了,也不用再處心積慮地跟他争奪媽媽的寵愛了。只要他退出她的世界,她好像就沒那麽讨厭他了。
這天她跟大院裏的小夥伴玩了一整天,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了。爸爸的酒局還沒散場,媽媽帶着弟弟去了夏宇家串門也沒回來。她随便吃了點東西,回到卧室,看見亂七八糟的書桌上多了本嶄新的《萌芽》雜志。
陳秋白好奇地拿起雜志,翻了兩頁,忽然從雜志裏掉出了一張硬質卡片。她撿起來一看,上面寫着:
陳秋白,對不起,上次把你的輔導書弄髒了,賠你一本《萌芽》吧,我看你總是在看這本雜志。我查了一下,這本雜志是 1956 年創辦的,巴金曾經為雜志創刊號寫過祝詞。他說,任何美麗的花朵,任何參天的大樹,都是由萌芽長成的。你是不是喜歡寫作呢?因為你每次寫作文好像都很開心。不管你喜歡什麽,希望你在向往的道路上一往無前。只要堅持下去,小小的萌芽總會開出美麗的花。淩雲。
陳秋白讀着卡片,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她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在想他為什麽會這麽關注自己,一會兒又想他買雜志的錢是哪裏來的,難道又去撿酒瓶了?
無數個想法輪番冒出來,纏成了一張蜘蛛網。她心煩意亂地放下卡片,靜靜地坐了會兒,忽然間愧疚了起來。
過去的半年裏,媽媽曾經誇過淩雲無數次,但從沒有一個時刻讓她覺得,淩雲确實比她優秀。不是成績,不是日常表現,不是這種膚淺的東西,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事物。他是一個更好的人。陳秋白下了一個結論,心裏更難受了。
這天晚上,陳秋白久違地失眠了,到了午夜還是沒有睡意。她向着黑暗伸出右手,晃了晃,只有一個恍惚的影子。右手落在牆上,她輕輕地敲了敲牆壁。隔壁靜悄悄的,不會有人回應她。
半年的時光轉眼過去,他們朝夕相處,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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