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讓那
第十二章 讓那白雲看得見。
小鎮的中學每個月都有月考,再加上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和各種小測驗,基本上每周都在考試,天天都有做不完的試卷。
陳秋白經過堂哥輔導,英語進步明顯,在國慶後的小測中一下子考到了 90 分。憑借英語成績優勢,她在 10 月的月考中難得超過了淩雲一次,久違地拿到了年級第一。
然而,期中考試過後,淩雲的英語也追上來了,兩人在英語上的差距不超過 5 分,可陳秋白的理科成績卻總也超不過他,于是又退到了萬年老二的位置。
陳秋白又挫敗起來,每天拼了命地學習,走路也看書,躺着也看書,眼睛不知不覺就近視了。陳衛東怕度數會加深,不得不帶她去縣城配了副眼鏡,叫她看書的時候戴。
那副眼鏡是金邊的,圓圓的鏡框,精致小巧。陳秋白起初不願意戴,她固執地認為,戴了眼鏡就等于向其他人承認,即便自己用功到眼睛半瞎,也還是比不上淩雲。
不過她上課戴了一次之後,同學們都很羨慕,紛紛說她戴眼鏡好看,連老師都誇她戴着眼鏡顯得很文雅,有氣質,還向學校推薦她做元旦晚會的主持人。陳秋白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慢慢地也不讨厭戴眼鏡了。
到了十二月下旬,鎮教委忽然要來白雲鎮中心中學視察。為了給領導留下好印象,學校特地放了半天假,組織學生突擊搞衛生。
雖說是體力活,但只要不上課,學生們做什麽都很開心。趙小冬借口要去清理操場,帶着一幫小跟班瘋跑了半下午,最後什麽也沒幹,還累得滿頭大汗。
班主任蔡豐看見了,過來訓斥了他們幾句:“你們幾個又在這裏偷奸耍滑!趙小冬,你是班幹部,不做積極表率就算了,還帶着同學偷懶!你看看人家陳秋白,人家擦完了教室的玻璃,又幫着其他同學打掃走廊,你跟人家學學行不行!”
趙小冬挨了訓,只能借了把掃把裝樣子,沿着操場邊上掃了沒兩分鐘,一擡頭瞧見陳秋白跨坐在三樓走廊的窗臺上擦玻璃。趙小冬想起班主任的話,又動了招惹她的心思,故意沖她喊了一句:“陳秋白,你個小矮子,還沒窗戶高,擦玻璃夠得着嗎?”
陳秋白是一點就着的性子,聽見這話,立刻從窗臺上站起來,氣惱說:“誰說我夠不着?你看我哪裏夠不着了!”
淩雲剛好在樓下掃地,看見這情形,一陣心驚肉跳,連忙朝她喊說:“陳秋白,小心點,我上去幫你擦吧,你別擦了。”
然而陳秋白卻毫不領情:“你別上來,我夠得着,用不着別人幫忙。”
淩雲只好又叮囑了一句:“那你扶着點東西,一定小心一點啊。”
陳秋白沒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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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還是有些不放心,站在窗戶底下一下一下地掃着地,眼睛一直往樓上瞟。
陳秋白的同桌周小敏看見了,蹭了蹭她的胳膊,小聲八卦說:“哎哎,淩雲在看你呢,半天了一直在掃窗戶下面那一片兒。”
陳秋白賣力擦着玻璃,假裝沒聽見。
周小敏又沖她擠了擠眼睛:“他肯定喜歡你。”
陳秋白一惱,回頭把手裏的抹布丢了過去:“你再胡說八道!”
周小敏尖叫一聲:“髒抹布往我身上丢!”一個閃身躲開了。
兩人正打鬧着,樓下又傳來趙小冬的喊聲:“哎,豬一群,你快看!”
“豬一群”是趙小冬他們給朱宜春取的外號。有一回,趙小冬在大院裏遇見朱宜春,讓她幫忙寫作業,朱宜春幫他做了一次,他就纏上了她,天天把自己的作業丢給她。朱宜春實在寫不完,就跟老師告了狀。趙小冬從此記恨上了她,帶着自己那幫小跟班,隔三差五地在學校裏找她麻煩。
陳秋白覺得,這人可能是生活空虛,所以總要找一個作弄的對象,以前是她,現在是朱宜春,估計就是五行缺打。
她往樓下看了看,見趙小冬的小跟班們排成了一排,手指推着鼻子,一個個哼哧哼哧地學豬叫。趙小冬則站在一旁,朝樓上的朱宜春擠眉弄眼。陳秋白又看向隔壁班門口,朱宜春已經羞憤得滿臉通紅。
她雖然跟朱宜春不熟,但還是有些生氣,于是朝樓下喊了聲:“老師來了!”
趙小冬和狗腿子們呼啦啦地散開了。
朱宜春一臉感激地看了眼陳秋白,小聲說了句“謝謝”,又擦起了玻璃。
陳秋白也蹲在窗臺上清理起窗戶的縫隙。
可能是蹲得有些久,起身又猛了些,她剛剛直起腰來,就覺得腦袋一陣眩暈,不等回過神來,頭一仰摔了下去。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且樓層也不高,她還沒來得及害怕就掉下去了。四下尖叫聲一片,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摸了摸後腦勺和脖子,并沒有感覺到疼痛。身下軟軟的,應該是掉在了什麽東西上面。
不等她回過神來,身後傳來淩雲急急的聲音:“秋白,你有沒有事?”
陳秋白回過頭去,淩雲正一臉焦急地看着她。她這才反應過來,剛剛是淩雲接住了她。
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他的頭上磕破了皮,血順着耳朵流到衣服上。但他卻毫不在意,眼睛裏只有她的安危,雙手仍舊搭在她身上,下意識地摸了摸她的胳膊。
就在這一剎那,陳秋白好像明白了什麽。幾乎在同時,腳踝上一陣鑽心般的疼痛也蘇醒過來。
她痛得吸了口氣,捂着右腳蜷縮了起來,淩雲慌忙朝周圍喊說:“快去叫老師!”
沒過兩分鐘,班主任蔡豐和語文老師李青松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兩人也顧不上多問,一個抱起陳秋白,一個抱起淩雲,急匆匆地把他們送去了醫院。
好在拍片之後發現,淩雲身上只有皮外傷,陳秋白的右腳也只是扭傷了,并沒有骨折。兩個老師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教育了兩個孩子幾句。
雖說是虛驚一場,家長總歸還是心有餘悸。
李麗君特地燒了香,逢人就念叨:“露露那天是頭朝下掉下來的,要不是淩雲接着,還不知道怎樣,阿彌陀佛。”
過了三天是周六,雖然陳秋白腳傷還沒好,李麗君還是帶着她去了淩雲家登門道謝。
為了表達謝意,李麗君買了一大堆禮品,自行車把上挂着大包小包,陳秋白手裏還抱着一盒雞蛋,車子走在村子裏,吸引了一路的注目禮。
母女倆路過淩河時,剛好碰見馮友娣在河邊洗衣服。冰面上砸了個洞,架了個搓衣板,馮友娣坐在馬紮上,悶頭搓着一條床單,臉和手都凍得通紅。
李麗君喊了聲:“這麽冷的天還出來洗衣服?”
馮友娣回頭一看,連忙起身跟母女倆打招呼,臉凍僵了,笑容不成樣子:“天氣預報說過兩天下雪,我這不是趁着有日頭,趕緊把床單洗了。李老師這是要上哪兒啊?大閨女腳好了?”
李麗君笑說:“還不能走路,今天早上說想吃她大姨做的豆腐了,我這不帶着她上你家蹭個中飯。”
馮友娣也跟着笑:“來家裏吃飯直接來就是了,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帶了來我也不能收下,還得您帶回去,怪沉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撈起水裏的床單一擰,丢進臉盆,擱在腰上,另一只手拎着馬紮上了岸。
李麗君慢慢騎着車子,對馮友娣說:“前兩天露露從教學樓上掉下來了您知道吧?頭朝下摔下來的,那天要不是淩雲接着她,我都不敢想後果怎樣。這些東西也沒花多少錢,就算我一點小心意,您可一定得收下。”
馮友娣一擺手:“淩雲年初在您家住了多久?這點小事還不是應該的,您這麽客氣做什麽。”
兩人一路客套着回了家,淩振宇沒在,淩雲正趴在飯桌上寫作業,看見李麗君和陳秋白進了門,連忙站了起來。
李麗君問了問他的傷勢。淩雲一臉的無所謂:“李老師,我就是破了皮,第二天就沒事了。”
李麗君又囑咐他說:“還是得小心一點,頭千萬別碰水。”
淩雲點了點頭,看向陳秋白,猶豫着問了句:“你腳好點了嗎?”
陳秋白說:“不碰的時候不疼了,就是走路不大方便。”
馮友娣轉身從櫥櫃上取下一個鐵罐子,抓了一大把高粱饴一種軟糖。,裝到塑料果盤裏塞給陳秋白,又對淩雲說:“淩雲扶着露露去屋裏玩會兒吧,我和李老師說說話,一會兒就做飯。”
淩雲扶着陳秋白去了東邊亮堂的裏屋。
馮友娣從一個土缸裏拎出一捆韭菜苗,遞到李麗君面前說:“前兩天東邊鄰居給的韭菜苗,大棚裏的,您看這新鮮的,我擇一擇,咱晌午炒着吃。”
李麗君忙說:“你們留着吃吧,咱中午吃點現成的就行了。”
“這不就是現成的。”馮友娣把韭菜苗攤在地上,撿了只馬紮送到身後坐下了。
李麗君陪她擇着菜,随口問說:“他爸不在?”
“上了坡裏。”馮友娣說。
“冬天去坡裏做什麽?”
“地裏還有幾個蘿蔔。”
“現在還喝酒嗎?”
“喝得少了。”
李麗君遲疑了一下,又問說:“他沒再打你吧?”
馮友娣搖了搖頭:“鎮裏和婦聯說了他一頓,現在規矩多了。”
李麗君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有些赧然。農村女人想法簡單,只想好好過日子,只要家裏風平浪靜了,這種事就不願往外說了,說多了敗壞丈夫名聲,也是她的恥辱。
李麗君也沒再多問,又跟她閑聊了幾句。
裏屋裏,陳秋白正好奇地四下打量着。這件屋子應該是淩雲的卧室,跟大部分農村家庭一樣,睡的是土炕,屋頂熏得黑乎乎的,牆上貼滿了報紙。炕頭上放着幾本小說,都是淩雲跟老師借來的。
炕對面有個小木桌,上面放着課本和作業,作業本正反兩面都寫得滿滿當當,旁邊幾支圓珠筆,也是小賣鋪裏最便宜的那種。
淩雲被她看得有些難為情,過去合上了作業本,又下意識地擺了擺圓珠筆。
陳秋白覺得自己窺探了別人的隐私,也有點不好意思,硬着頭皮問了句:“昨天數學老師布置的作業,最後那道大題你會嗎?”
淩雲說會。
陳秋白說:“能不能給我講講?”
淩雲于是又打開作業本給她講了。
講完了題,兩人又沒了話題。
陳秋白絞着手指,有些尴尬,想了半天,又開口說:“元旦晚會你出個節目吧,不然我們班的節目就只有趙小冬的個人獨唱了,我才不想聽他唱歌呢。”
淩雲雖然不喜歡文藝活動,但還是答應了。
一周後就是元旦晚會,淩雲實在想不出要表演什麽節目,只能去找趙小冬商量,能不能讓他一起唱。
趙小冬起先不樂意,反問他:“憑什麽?”
淩雲想了想,說:“我作業可以借給你抄,以後你有什麽不懂的問題也可以随時問我。”
趙小冬一番糾結還是同意了。
因為個人表演變成了雙人組合,他只能臨時換了首歌,起先選的是無印良品的《掌心》,但兩人怎麽唱都唱不好,于是改成了小虎隊的《愛》。然而這樣一來他們又少了一個人,趙小冬在全年級的男生裏選了一圈,最後選中了夏宇。
夏宇跟趙小冬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但爸媽總是讓他跟鎮長的兒子搞好關系,所以兩人相處得也還行,偶爾還會約着一起出去玩。現在趙小冬向他開了口,他想着元旦演出也不是什麽大事,随口就答應了。
趙小冬湊齊了“小虎隊”,高興得眉飛色舞:“你倆雖然沒我帥,但也還湊合。咱們唱的時候我站中間,我當吳奇隆,你倆一人一邊,一個當蘇有朋,一個當陳志朋,以後咱仨就叫‘白雲鎮’三虎。”
這名字聽起來太傻,淩雲壓根不想接茬。夏宇就是來湊數的,也不在意叫什麽,只是含糊應了一聲。
接下來的幾天裏,三人一有時間就湊在一起練歌,排手語舞,還要抽空學趙小冬自創的舞蹈動作。好在趙小冬有點文藝天賦在身上,淩雲和夏宇領悟能力也比較強,演出前三天,他們已經排練得有模有樣。
另一邊,陳秋白臨上場前卻橫遭變故。
元旦晚會前一天,班主任蔡豐突然把她叫到辦公室,跟她商量說,她的腳傷還沒好,走路一瘸一拐的,這樣上臺不好看,跟其他幾個主持人也不協調,所以這次晚會能不能讓其他人代她主持。
陳秋白為了主持這場晚會,已經苦練了一個月的普通話,一聽說要換掉她,眼淚刷的一下子就下來了。
蔡豐知道陳秋白敏感又愛哭,怕她哭得沒法收場,只能跟校長說情,最後還是讓她繼續主持了。
晚會這天下午,陳秋白一放學就跑去音樂教室,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演出服:一身新年紅的小裙子,外搭毛絨絨的白外套,音樂老師又幫她化了點妝,看上去好像冰雪裏一朵嬌俏的小紅梅。
演出前,陳秋白跟淩雲他們在候場的教室遇見。
趙小冬嘴賤,故意笑她說:“唉喲,這是誰家的小媳婦!”
陳秋白沒搭理他。
夏宇過來大大方方地誇她說:“露露,你今天真好看。”
陳秋白對他甜甜一笑。
淩雲誇不出口,只能假裝沒看見她,眼角卻忍不住往她這邊瞅。
陳秋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宇和趙小冬。他們三個都穿了趙小冬借來的合唱服,黑西裝,白襯衫,紮了一只紅領結,看上去也挺精神。陳秋白在電視劇裏看過,婚禮上的司儀就穿這樣。
晚上七點,元旦晚會正式開始。
陳秋白默念着自己的臺詞,跟在高年級的主持人身後走上舞臺。她本以為,自己的主持人首秀會大獲成功。沒想到,觀衆席上竟然傳來一陣起哄聲:“怎麽瘸子也來主持啊?下去吧!”
陳秋白往臺下一看,搗蛋的果然是趙小冬那幾個狗腿子,有兩個還在過道裏學起了她走路的樣子,其他同學見狀,也跟着笑了起來。
陳秋白咬着嘴唇,假裝沒發現臺下的狀況,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然而每次她上臺,臺下都會爆發出一陣笑聲,老師們維持了幾次秩序也無濟于事。
陳秋白忍到了半場,還是沒有忍住,躲到後臺偷偷哭了起來。
這會兒正好是淩雲、夏宇、趙小冬的節目,三人外形出衆,動作整齊,歌唱得也很好,剛出場沒多久,臺下就已經掌聲雷動。
陳秋白聽見山呼海嘯的喝彩聲,起身來到幕布邊上,往舞臺上看了一眼。恰好淩雲也朝這邊看,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了。
淩雲見她鼻頭紅紅的,眼睛裏盈滿淚水,愣了一愣,手上的動作慢了一拍。
歌詞唱到了“讓那天空聽得見,讓那白雲看得見,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誓言”,按照排練的動作,接下來應該要走位了。
淩雲略一遲疑,故意裝作忘記了舞蹈動作,一會兒搞反了手勢,一會兒轉錯方向,一會兒又跟趙小冬撞在了一起,不出所料引得臺下哄堂大笑。
趙小冬氣得走了調,一臉想殺人的表情。夏宇不想跟着丢人現眼,只想趕緊演完下臺。然而淩雲卻不以為意,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怪,臺下也跟着笑鬧起來。
舞臺邊上,陳秋白也忍不住開懷大笑。
淩雲回頭看去,陳秋白朝他揮了揮手。毫無疑問,她在對她笑。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淩雲看得有些出神。有一瞬間,他覺得嘈雜的舞臺安靜了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萬籁俱寂,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一束光追在她身上,紅梅抖落冰雪,盈盈地綻放。
淩雲忽然覺得,為了這個笑容,他做什麽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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