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新年

第十三章 新年

從小到大,陳秋白最不喜歡的就是春節前的那段時間。

過了小年夜,爸媽每天都在忙碌。爸爸忙着采購年貨,給銀行大客戶和鎮領導送禮。媽媽在家裏蒸饅頭蒸包子,供奉各路神仙老君,每天拜得不重樣,陳秋白從沒分清過誰是誰。

臘月二十四要大掃除,二十五做肉凍,二十六還要抽空回鄉下給奶奶過生日。爸媽忙得暈頭轉向,天天火急火燎,脾氣都比往常大了不少。陳秋白每年這時候都會挨罵,索性躲得遠遠的,天天不着家。

這年臘月二十三,馮友娣來了趟家裏,送了一堆饅頭、菜包、豆包、肉皮凍之類的年貨,給李麗君省了不少事。

李麗君有了空閑,又開始帶着兒子女兒走親訪友。其實陳秋白不大願意去,去了不可避免地要被問成績,雖說年級第二也不錯,但對她來說是種恥辱。

臘月二十七這天,媽媽帶她去樓上坐了坐。趙繼海鎮長不在家,鎮長夫人孫玉蘭在客廳裏打毛衣,趙小冬在一旁看電視。

母女二人進了門,李麗君看見孫玉蘭手上搭着毛衣,本想問給誰打的,發覺是小孩的,又把話咽下去,遞上了手上的禮品。

因為只是普通的年貨,孫玉蘭客氣了兩句就收了,轉身給李麗君泡了杯茶,又拿了瓶可樂給陳秋白。這玩意陳秋白也喝過一次,看起來像醬油,喝起來像糖水,有點澀澀的,還沒健力寶好喝。

陳秋白說了聲“謝謝姨”,捧在手裏沒打開。

孫玉蘭誇了句“露露越來越漂亮了”,順便問起她的成績。

陳秋白說:“考得不大好。”

孫玉蘭以為她考砸了,随口寬慰說:“一次考差了不算什麽,下回繼續努力就是了。這次考了第幾呀?”

“還是第二。”陳秋白說。

孫玉蘭笑容一僵,一扭頭看見兒子正吃着幹脆面看動畫片,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心口裏一陣梗塞。

“趙小冬!你看看人家露露,再看看你!期末考試考成那樣,你還有心思看電視!”孫玉蘭對着兒子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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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冬手裏拿着幹脆面,臉上有些窘迫。

李麗君連忙圓場說:“小冬多有文藝天賦啊,唱歌跳舞樣樣都行,以後肯定能當大明星。”

孫玉蘭心裏窩着火,外人面前也沒給兒子留面子:“他能當大明星?他當個狗屁!留了一級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一天天地讓他愁死了!他要是能有露露一半優秀,我都要燒香拜佛了!趕緊把電視關了,回屋寫作業去!”

趙小冬惱恨地瞪了陳秋白一眼,垂頭喪氣地回了卧室。

孫玉蘭看着兒子的背影,眉頭緊鎖。

李麗君又勸慰說:“大過年的,罵孩子做什麽。”

孫玉蘭深深嘆了口氣:“我是真的愁啊。本來還想着送他去城裏上學,但他壓根跟不上,白白浪費了一年,沒辦法又回來念了。”

李麗君見她眉眼間滿是愁容,心說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他們兩家住上下樓,室內格局差不多,但在裝潢上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年初鎮長一家搬來信用社大院前,樓上哐哐當當裝修了好幾個月,每個房間都貼了白瓷磚,還裝了熱水器、洗衣機和空調,電視買的也是一兩萬的 29 寸大彩電,家具是紅木的,窗簾是絲綢的,連沙發都是真皮的。

他們一家搬來後,孫玉蘭請鄰居們吃過飯。那天李麗君一坐上那個沙發就不想起來了。她家的沙發是竹編的硬沙發,用了快十年,坐久了硌得屁股疼。那個軟軟的真皮沙發讓她惦記了很久,丈夫也覺得自家裝修寒酸沒面子,夫妻倆商量了半個月,最後換了組布沙發。李麗君怕弄髒,沙發上常年鋪着沙發墊,墊子上又鋪了層沙發巾。還是一樣寒酸。

但除了那個真皮沙發,李麗君對這家人也說不上多羨慕。他們過得是真正的人上人的生活,只可惜大兒子不上進,小兒子智力殘疾,鎮長夫人就是坐在金山上也高興不起來。

兩人正聊着,裏屋裏一陣騷動,忽然間跑出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個老人着急忙慌出來抱他,結果沒拽住,男孩一溜煙兒跑到了客廳裏,一頭紮進了孫玉蘭懷裏。

孫玉蘭說了聲“唉喲,又來找媽媽了”,也沒舍得推開他。

老人跟着過來,嗔怪說:“哎,讓你睡覺你不睡,你說你出來做什麽?”

李麗君認得老人是孫玉蘭的母親,問了聲“嬸子”。

老人答應着,坐下來給孫子擦口水。

陳秋白坐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男孩。見他腦袋大得有些不尋常,眼睛卻很小,鼻子塌塌的,嘴角還流着口水,正是她在生物書裏看見的癡呆兒面容。她立刻反應過來,這就是趙小冬的癡呆弟弟趙小寒。

趙小寒趴在母親懷裏,也直直地看着陳秋白。看了會兒,忽然間掙脫了母親,從客廳茶桌上拿了根棒棒糖,遞給陳秋白,咧嘴笑說:“你吃。”

陳秋白不知所措地看向母親。

李麗君忙說:“你弟弟給你糖你就拿着。”

陳秋白連忙接過了棒棒糖。趙小寒見她不吃,又上來幫她剝糖紙,陳秋白沒辦法,只能放進嘴裏舔了舔。

趙小寒笑得更開心了,颠颠兒跑進卧室,拿了一只錢包出來,硬要塞給陳秋白。

陳秋白尴尬地把錢包還給孫玉蘭,趙小寒又奪回來,還是往陳秋白手裏塞。

孫玉蘭被小兒子逗得笑出了聲:“你怎麽這麽稀罕露露姐姐啊?”

陳秋白僵硬地笑着,不知道該說什麽。

對面的次卧門忽然開了條縫,趙小冬趴在門口看了會兒,又關上了門。

李麗君看出女兒不自在,也生怕她一不小心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所以也沒多留,坐了幾分鐘就走了。

孫玉蘭把母女倆送出了門,趙小寒追着陳秋白要下樓,又被媽媽和姥姥抱了回去。

“回去,回去,姐姐有空再來找你玩。”孫玉蘭哄着兒子,又沖陳秋白喊說:“露露改天來家裏吃飯啊。”

陳秋白答應了一聲,心情有些複雜。

回到家裏,陳秋白趴在書桌上寫了會兒作業,突發奇想拿出了下學期要學的生物書,壯着膽子翻開遺傳病那章看了眼,那幾張病人的照片依舊十分可怕。她被吓得心口一緊,連忙合上書本,丢進了抽屜裏。

次日,李麗君帶着女兒去了趟淩河村看望馮友娣。馮友娣雖說自己家裏不富裕,但對李麗君向來大方,李麗君自然也要禮尚往來。

這天早上,她先是去供銷社買了些餅幹、點心、零食,又去趕了個集,買了幾斤生豬肉和熟食豬頭肉,拎在手裏又是大包小包一大堆。

陳秋白也給淩雲帶了點禮物。她不知道淩雲喜歡什麽,于是買了蜜棗和巧克力,都是她愛吃的。昨天孫玉蘭給她的可樂她也帶上了,淩雲肯定沒喝過。出門前她想起上回看見淩雲的文具很便宜,又去小賣部給他買了幾支好一點的圓珠筆和筆芯。

元旦過後,她跟淩雲走近了一些。雖然她有時依然會在學習上嫉妒他,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把他當敵人了。畢竟,他為了她可以當衆丢臉,可以挺身而出,甚至連危險也不顧,她如果繼續仇視他,那就是恩将仇報了。

母女倆照例是騎車去的。陳秋白手裏拎着兩個袋子下了車子,踏進門檻喊了聲“姨”。

馮友娣正在院子裏刷鍋碗瓢盆,聽見聲音,扶着腰站起來,看見陳秋白進門,喜盈盈地說:“了不得,我大閨女來了。”接着側了側身子看向她身後,又說:“李老師來了,大過年的,您家裏這麽忙,還過來做什麽?”

李麗君笑說:“哪有什麽要忙的?您那天送了那麽多年貨,我都不用做什麽了。”晃了晃右手的袋子,又說:“我去集上割了幾斤豬肉,您留着年五更膠東話,除夕夜。包餶飵膠東話,餃子。吃。還有點豬頭肉,您把它敞開晾一晾放起來。”

馮友娣忙說:“家裏有豬肉,您快帶回去自己吃吧。”

兩人客套着往堂屋走,馮友娣打量了一眼陳秋白,說:“我看着露露高了。”

李麗君說:“高什麽?班裏還是數她最矮,以後可別長得還沒我高。”

馮友娣說:“她這才幾歲?過兩年就長開了。”

李麗君一擡頭,看見淩雲從堂屋裏迎了出來,說:“淩雲是真的越長越高了。”

馮友娣看了兒子一眼,說:“也別長太高了,太高了不好看。”

淩雲上來問了聲“李老師”,麻利地把堂屋的餐桌收拾幹淨,又給李麗君和陳秋白倒了兩杯水。

馮友娣跟李麗君寒暄了兩句,說:“吃了晌午飯再走哈。”說完可能是怕李麗君有顧慮,又補充了一句:“他爸沒在家,走親戚去了。”

李麗君不想拂了她的熱情,便答應了。

陳秋白跟着淩雲去了裏屋,把帶來的禮物給了他。禮物都裝在了一個紙盒裏,陳秋白一件件往外拿,向淩雲介紹着:“這是巧克力和蜜棗,這是可樂,你嘗嘗好喝不。這是我一直用的原子筆,特別好用。”

淩雲接過去,說了聲“謝謝”,臉上有些羞赧,別扭地問了句:“你寒假作業寫完了沒?”

陳秋白說:“還沒有,你呢?”

其實淩雲已經寫完了,但想了想也說沒有。

陳秋白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了,翻了翻他的寒假作業,順手撿起一支圓珠筆轉了起來。

淩雲看出她有點無聊,提議說:“我帶你去淩河玩吧。”

陳秋白說:“好。”

淩雲出去跟馮友娣和李麗君說了一聲,到院子裏去推三八大杠。馮友娣有些不放心,追到堂屋門口,叮囑了一句:“別站冰上玩,去逛逛就回來,一會兒就得吃飯了。”

淩雲答應着,叫陳秋白坐在車後座,騎了十分鐘,來到了村口。

陳秋白看見街角有個老人守着個小車賣雜貨,問淩雲那是誰。淩雲說,那是村裏的孤寡老人,因為年輕時闖過關東,村裏人都叫他關東客。

關東客打了一輩子光棍,也沒攢下多少錢,因為生活拮據,天天推着一個雞籠一樣的小車子在村頭賣貨,有雪花膏搓手油之類的日用品,也有零食文具和玩具。村裏的大人都嫌他髒,不讓孩子們在他那裏買東西。但淩雲從不介意,隔三差五照顧他的生意,圓珠筆和作業本都是在他那裏買的。

淩雲騎車來到關東客的小攤前,跳下了車子,陳秋白也跟着下來了。快過年了,關東客圖喜慶,自己做了糖葫蘆,插了滿滿一垛,樹在貨攤後面,但臨近中午了也沒什麽人買。

看見有孩子過來了,關東客縮着脖子問了句:“看看要點什麽?”說話間左手縮在袖子裏,右手搭在膝蓋上,手指黢黑,指間夾了支旱煙,頭上戴了個黑色棉帽子,看上去髒乎乎的。

淩雲問陳秋白想買什麽,陳秋白低頭看了看,見籠子狀的貨攤又髒又舊,裏面的文具都很廉價,零食也過了時,完全沒有想買的欲望。只有角落裏一對小草莓發夾,看起來還算可愛。陳秋白盯着發夾看了會兒,說:“沒有什麽想要的。”

淩雲于是買了兩根糖葫蘆,把糖衣多的給了陳秋白。

兩人一路吃着糖葫蘆去了淩河。眼下是冬天,河岸上光禿禿的,也沒什麽好玩的,兩人在岸邊溜達了一會兒準備折返。

忽然有幾個小孩跑過來放鞭炮,陳秋白害怕這東西,吓得捂住了耳朵。沒想到,那幾個孩子見狀,竟然故意朝她扔炮仗。

陳秋白尖叫着跳開,一不下心踩到一塊石頭,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跑開了。淩雲連忙把陳秋白扶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了為首的男孩,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把他推到樹上,威吓說:“再敢這麽作弄人,小心我揍你。”

男孩連連認錯,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淩雲這才把他放走了。

他又回頭去看陳秋白,這才發現她手上磕破了皮,疼得眼圈都紅了。

他想也不想,急急地抓起她的手來吹了兩下。

陳秋白慌忙抽回來說:“你幹嘛?”

淩雲反應了過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時候磕破了皮,我媽都給我吹,吹一吹就不疼了,我習慣了。”

陳秋白破涕為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淩雲看了看她手上的傷,說:“咱們回家吧,回去上點藥,好得快。”

兩人騎着三八大杠往家走,路過村口時,關東客仍舊縮着脖子守着小攤,附近一個人也沒有,身後的糖葫蘆也沒見少。

陳秋白坐在車後座,遠遠地望着那個身影,略微有些出神,過了會兒,沒來由說了句:“淩雲,我跟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淩雲有些好奇:“什麽事?”

陳秋白糾結了片刻,壓低聲音說:“你知道趙小冬的弟弟是癡呆兒嗎?”

淩雲說:“好像聽大人說過。”

“原來你知道啊。”陳秋白松了口氣,又說,“昨天我跟我媽去趙小冬家,看見他弟弟了。他弟弟叫趙小寒,才六七歲,腦袋很大,有點憨憨的,跟生物書裏一樣。不過,我雖然害怕生物書裏的圖片,卻一點也不害怕他。我覺得他挺可愛的,家裏什麽東西都往我手裏塞。

可是昨天晚上我聽我爸說,這種孩子的智力會停留在兩三歲,最多只能活三四十歲,我知道了以後有點難過,覺得那個小孩很可憐。”

她頓了一頓,堅定地說:“所以,我準備原諒趙小冬了。”

淩雲沒有說話。

“淩雲,你也原諒他吧。”陳秋白又說。

“嗯。”淩雲騎着車子,沒有回頭。

車子很快就到家門口,淩雲磨蹭着跳下車子,不肯進門。

陳秋白問他怎麽了。

淩雲支吾了一會兒,說:“我……送你個新年禮物。”

陳秋白有些意外:“什麽禮物?”

淩雲從口袋裏掏出一對草莓發夾,遞給她說:“你要是不喜歡,就扔了吧,反正也不貴。”

陳秋白接過發夾端詳着,心裏想,肯定是他剛才看見她盯着發夾看,偷偷給她買的。

雖然她對這發夾說不上多喜歡,但還是對他笑說:“挺好看的,正好我媽給我買的新衣裳也是紅色的,我過年戴上。”

淩雲高興地“嗯”了一聲,不着痕跡地吐出了一口氣。

兩人一道進了院子,陳秋白走在前面,短短的馬尾像小兔子一樣跳動着,跳到了淩雲的心坎上。

天井裏,陽光白花花的,照在水缸裏好像流動的水銀。

媽媽和李老師坐在壓水井邊上洗着菜,不知道說了什麽笑話,兩人笑得眼淚橫飛,齊齊去抹眼角。

猝不及防地,淩雲被一股巨大的感動照拂,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大愛無疆的聖徒,虔誠地熱愛着世間的一切,這個小院就是他的全世界。

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這快樂此後也不會再有。喜悅終究是層薄薄的糖衣,包裹着惆悵的內核。

淩雲靜靜地站在院子裏,心裏禁不住想,要是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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