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夏天與琥珀
第十四章 夏天與琥珀
正月十六是開學日,陳秋白走在上學的路上,心裏既緊張又興奮。
畢竟跟同學們二十多天沒見,難免有些生疏的羞怯感。但這點羞澀遠遠比不過向同學顯露新衣的迫切。
每年春季學期開學時,同學們都會穿上過年買的新衣服,女生中一直是陳秋白的衣服最好看,每次開學她走進教室,女生們都會圍上來,羨慕地摸着她的衣服誇上好久。
今年春節媽媽給她買了件紅色的小棉襖,一條深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白色旅游鞋,搭在一起俏皮又可愛,絕對會讓她在女生中出盡風頭。
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這次女生們并沒有誇她,反而向她透露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秋白,你的衣服怎麽跟二班的朱宜春一樣啊?我剛剛看到她也穿了件一模一樣的外套。”
陳秋白一下子臉紅了。撞衫對她來說是件很丢人的事,尤其是跟朱宜春撞衫。
她聽着女生們叽叽喳喳地議論着,只覺得如坐針氈,簡直恨不得馬上把外套脫下來扔了。
忽然間,一個女生看向了她的頭發:“哎呀,秋白,你的發夾真好看!”其他女生也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發夾漂亮。
陳秋白摸了摸草莓發夾,心裏略微開心了一些。
“你這是在哪裏買的呀?”一個女生問。
陳秋白吞吞吐吐地說:“在供銷社。”
“我昨天才去過供銷社,他們不賣這種發夾呀。”
陳秋白只好改口說:“一個親戚送的,我也不知道在哪裏買的。”說着,她下意識地看向了一旁的淩雲。
淩雲聽見這話雖然有點不舒服,但陳秋白願意戴他送的發夾他就已經很開心了,因而也沒大在意她的話。
上課鈴聲響了起來,女生們趕忙回了自己的位置。班主任蔡豐走進教室,開了一個簡短的班會,又叫班幹部幫忙把新學期的教科書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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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收到新課本,紛紛拿出挂歷紙包起了書皮。
陳秋白的書有一半是堂哥的舊課本,但也還是仔細地包了一下。包到一半,她回頭看見淩雲的書皮包得亂七八糟,想到自己剛剛的舉動有些不厚道,于是主動說:“我給你包吧,你包得太松了,這樣容易散。”
淩雲一愣,把書遞給她,說:“好,那麻煩你了。”
趙小冬看見了,陰陽怪氣說:“唉喲陳秋白,你怎麽只給他包不給我包啊?”
陳秋白沒搭理他,把生物課本丢給淩雲,說:“你幫我把生物書遺傳病那章粘起來,我害怕。”
淩雲知道陳秋白這話是随口說的,沒有別的意思,但還是瞥了眼趙小冬。
趙小冬扭過頭去跟同桌聊起了天,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雖然陳秋白上次說要原諒趙小冬,淩雲對他卻始終懷有戒心,生怕他又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欺負陳秋白。
幸好翻過年來他和他那幫小跟班再也沒找過陳秋白麻煩,而是将注意力轉移到了朱宜春身上。其實不過是些揪小辮、起外號之類的小事,跟老師說了老師也懶得管,但時間長了還是挺煩人。淩雲覺得,趙小冬的心理年齡可能只有八歲。
對于這些惡作劇,朱宜春起先還很氣惱,慢慢地也就淡然處之了。反正趙小冬招惹她目的就是為了看她惱羞成怒的樣子,只要她不搭理他,估計過不了幾天他就沒興趣了。這麽一想,朱宜春又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學習上,每回見到趙小冬都把他當空氣,不論他怎麽耍猴戲,她都不會看他一眼,只顧着埋頭背書、做題。
因為學習刻苦,朱宜春上了初中之後,成績慢慢追了上來,在初一下學期的期中考試中,更是一鳴驚人,一舉拿下了年級第三的好成績。
放榜這天,朱宜春跟同學一起去公告欄看成績單。
趙小冬看見了,賤嗖嗖地擠到她身邊,嘲諷說:“豬一群,你個豬腦子還挺厲害嘛,居然考得這麽好。”
朱宜春沒有看他,眼睛仍舊看着榜單,淡淡然說:“我考了年級第三,你在班裏成績倒數,你覺得咱倆誰是豬腦子?你有時間在這裏嘲弄我,還不如多背幾個英語單詞,下次就不至于考這麽丢人的分數了。”
趙小冬臉漲成了豬肝紅:“反了你了,信不信我讓你上不了學?”
朱宜春頭也不回地走了:“随便你吧。”
趙小冬憋了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恨恨地踹了一腳公告欄的鐵柱子,氣呼呼地回了教室。圍觀的同學議論紛紛,都說:“朱宜春成績好了,說話都硬氣了,竟然敢讓趙小冬吃癟了。”
陳秋白沒搭茬,兀自盯着榜單郁郁不樂。
初一下學期以來,她只考過一回年級第一,還是一次無足輕重的小月考。年級裏有個永遠壓她一頭的淩雲已經讓她焦頭爛額,沒想到現在朱宜春也追上來了,而且總分只跟她差了 5 分。
陳秋白越看榜單心情越差,垂頭喪氣地回到教室,淩雲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應。其實每次考完試她都不想搭理他,畢竟成績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不去嫉妒是不可能的。
但淩雲卻總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有什麽好吃的好用的都給她,完全不介意她的反複無常和冷淡态度。前陣子春季運動會上,他在長跑比賽中跑了第一名,學校發了個陶瓷杯子和硬皮筆記本,淩雲都給了她。陳秋白心裏過意不去,也沒辦法跟他冷戰太久。
兩人是同一天值日,放學打掃完衛生,淩雲總會送她回家。再後來,不值日的時候,他也會跟她一起回家。但大部分時候,陳秋白都只跟夏宇、周小敏他們聊天,淩雲推着三八大杠跟在後面,也插不上什麽話。直到來到信用社大院門前,他才會對陳秋白說一句:“我走了,明天見。”然後騎上車子往家走。
每到這個時候,周小敏總是嘻嘻哈哈地說:“淩雲一看就是喜歡你,你還不承認。”
陳秋白追在她身後打她,夏宇在一旁不說話。
只有一次,兩人到了家屬樓下,夏宇叫住她,問了一句:“露露,你跟淩雲是朋友嗎?”
陳秋白想也不想地說:“不算吧。”
“那他為什麽跟我們一起回家?”
“就是順路吧。”
夏宇将信将疑:“我怎麽覺得,他老是跟着你。”
陳秋白怕夏宇誤會她和淩雲的關系,矢口否認道:“也沒有吧,我放學後都不怎麽跟他說話。”
她的語氣急急的,好像在他們之間生生劃出了一條河,她和夏宇在這邊,淩雲在那邊。
夏宇這才确信陳秋白不喜歡淩雲,終于放了心:“那就好,我就覺得你不可能跟他當朋友。”
這話聽在陳秋白耳中有些怪怪的,但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勁,好像後背上一個蚊子包,癢得厲害,抓了半天抓不着。
夏宇沒有察覺,興致勃勃地說:“露露,我暑假要去北京看我表姑,可能要待一個月,到時候我給你帶禮物回來啊。”
陳秋白仍舊琢磨着他的話,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好。”
兩人在單元門口道了別,陳秋白慢慢往樓上走,一路冥思苦想,到了家門口,終于想明白了。夏宇的話就像一面不大體面的鏡子,讓她照見了自己對淩雲的傲慢無禮。夏宇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因為他們和淩雲本來就不是同一類人。
然而陳秋白卻禁不住反思起來。她狹隘、虛榮、心眼小,總是嫉妒淩雲,他卻像一條隐忍的河流,她所有的小性子、壞情緒傾瀉而下,都被他不動聲色地諒解包容,報之以歌。就是一塊石頭也該捂熱了。
陳秋白站在河岸上,左右搖擺。
夏天開始沒多久就是暑假。初一學生假期還比較長,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陳秋白為了玩得盡興,早早地把暑假作業寫完了,每天都跟大院和班裏的女生到處瘋玩。
有天她們騎車到淩河玩,大家帶的水喝光了,陳秋白想起淩雲家就在附近,于是帶着女生們去他家讨水喝。
馮友娣熱情地給她們倒了水,還給她們水果糖吃,臨了又跟陳秋白說,後天要去地裏掰玉米,叫她到時來家裏吃玉米。
陳秋白随口應下,也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過了兩天,淩雲竟然把玉米送過來了,一袋煮熟的,一袋青玉米。李麗君見他熱得滿頭大汗,趕忙給他拿了支雪糕,又留了他吃午飯,叫他下午多待會兒,等日頭落了再回家。
午飯後,李麗君見陳秋白無所事事,非讓她輔導果果寫作業。陳秋白沒什麽耐心,輔導了一會兒弟弟聽不懂,就氣得罵弟弟是個笨蛋。
果果被罵得眼淚汪汪,淩雲見狀,連忙過來哄他,一邊哄一邊教他功課,沒想到講了一會兒他竟然聽懂了。
果果得意洋洋地朝陳秋白揚了揚作業本,說:“怎麽淩雲哥哥給我講我就聽得懂,你講我就聽不懂?我看你才是大笨蛋。”
陳秋白氣得上去打他,淩雲擋在兩人中間笑着勸架,露出一排醒目的白牙。
這天之後,淩雲開始隔三差五往陳秋白家裏跑,馮友娣納了鞋墊也要送來,地裏摘了豌豆也要送來,家裏的桃樹結了幾個酸果子也要送來。每次都頂着大太陽騎車過來,也不嫌熱,皮膚曬得黑黑的,顯得牙齒更白了。
送的東西多了,李麗君也叫陳秋白去淩雲家回禮。陳秋白每次去都能在淩河村玩上一整天。
夏天的村子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淩河岸的白楊樹上,成群的知了叫個不停。有的知了叫聲嘹亮婉轉,好像山歌調子,但在膠東話裏聽起來有點像“沒有沒有嘛”,所以知了在當地也有個綽號叫“沒有媽”。
山東歷史上多大旱,老百姓拿螞蚱、知了之類的蟲子充饑,後來生活好了,飲食習慣也沒改,早些年一直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吃蟲子大戶。
每到夏天,城裏的飯店都會去村裏收蟲子。知了猴一毛,知了五分,螞蚱最便宜,一大串只能賣五毛錢。
村裏的孩子為了賺些零花錢,一到暑假就跑去河岸粘知了。削一根長長的木杆,在頂端黏上一塊面筋,瞅準知了的翅膀輕輕一粘,知了就插翅難飛了。
陳秋白也跟着淩雲去粘過一次知了,累得頭暈眼花才粘了十幾只。她洩氣地放下木杆,一屁股坐在樹底下,累得半天沒動彈。
淩雲見她滿臉是汗,擔心她中暑,連忙把水壺遞給她。陳秋白接過去,咕咚咚喝了半壺。
恰好有個冰糕小販推着車子經過。淩雲跑過去,說要買雪糕。
小販打開白色木箱,掀開保溫的棉被,一股白蒙蒙的冷氣冒出來。冰糕一毛錢,雪糕兩毛錢,淩雲給自己買了支冰糕,給陳秋白買了雪糕。
兩人坐在河邊吃着雪糕,雙腳浸在河水裏,時不時有青色的小魚撞在腳背上,涼涼的,癢癢的。
吃完了雪糕,他們又去了河對岸的西嶺摘酸棗。陳秋白只顧着摘果子,也不低頭看路,紮了一身的蒼耳,淩雲追在她身後幫她清理了半天。
不遠處,野草像海浪般翻滾。有戴着鬥笠、手套的農民在地裏摘棉花,逮着棉鈴稍稍用力,扯下來丢進麻袋裏。有個孩子跟在大人們身後,從棉花殼裏扯出棉花吹着玩,一團團棉絮從地裏飄起來,飛到天空變成了流雲,不一會兒又被風吹散。
天空瞬息萬變,時光在河水中靜靜流淌。陳秋白和淩雲在河岸度過了半個暑假,不知不覺間,淩雲已經很自然地喊她“秋白”了。
有時天氣太熱,他們就在家裏待着,要麽一起看書,要麽輔導果果功課。等暑氣散下去,他們就下樓找小夥伴玩。
傍晚的時候露臺上最熱鬧,大人們搖着蒲扇乘涼,孩子們聚在一起丢手絹,被抓到的人要表演節目,要麽講故事,要麽唱歌。淩雲知道,陳秋白想在大家面前唱歌,他也想聽她唱,于是每次拿到手絹都丢在她身後。最後,陳秋白把自己會唱的歌都唱了一遍。
當然,整個暑假裏,陳秋白最期盼的是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因為這時他們就可以喝着冰鎮汽水盡情地看電視。當時縣裏有個神奇的電視臺,什麽節目也不做,專門搞付費點播,暑假是孩子們的天下,天天有人點動畫片。暑假快過去了,他們斷斷續續地看完了《足球小子》和《灌籃高手》。
等到有人開始點播《聖鬥士星矢》時,夏宇回來了。
他給陳秋白帶回來一條漂亮的琥珀項鏈,鏈子是銀色的,吊墜是水滴狀的,亮盈盈的凝脂裏,嵌着一枚薄薄的透明的翅膀。
夏宇把項鏈交給她,鄭重地說了句:“露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我們的情誼像琥珀一樣天長地久。”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陳秋白收下項鏈,莫名地有些心虛。
其實有件事她沒有告訴夏宇。
在他不在的時候,她和淩雲好像也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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