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比喜歡更複雜的感情
第十七章 比喜歡更複雜的感情
上了初二之後,陳秋白再也沒考過年級第一,11 月的月考竟然還被朱宜春反超了。
她是班裏的學習委員,是年級裏的學習标兵,是大院孩子們的榜樣,這個成績對她來說簡直是平生最大的恥辱。當然,更多的是一種危機感。她一直是爸媽的驕傲,家族的榮光,要是父母對她露出失望的神色,那跟世界末日也沒什麽分別了。
打這以後,她在學習上越發刻苦,每天晚自習回家後都會繼續學習一兩個小時。要是哪天沒有看書就睡了覺,她心裏絕對會愧疚不安。
但這樣一來,她又開始睡眠不足,早自習打瞌睡成了常态,心裏的罪惡感并沒有減少一星半點。
這天早自習過後,她困得早飯都沒吃,趴在課桌上補了快一個小時的覺。臨上課前,她為了驅散睡意,跑去教學樓後面的洗手臺洗了把臉。
淩雲看見了,拎着書包跟了過去。
“冷水洗臉不冰嗎?”
陳秋白拿手帕擦了擦臉:“沒辦法,不洗臉的話,待會兒上課我要睡着了。”
淩雲問:“你最近怎麽老是犯困啊?”
陳秋白說:“我晚上熬夜看書了。”
淩雲笑說:“你白天困成這樣,熬夜有什麽意義?還不如好好休息呢。”說着,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個蛋糕:“我看你早上飯也沒吃,去供銷社給你買了兩個蛋糕,你先吃一個墊墊。”
陳秋白接過蛋糕吃了兩口,淩雲又把保溫杯遞給她,趴在洗手臺上看她吃着,說:“秋白,晚上早點睡,別看書了,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陳秋白咕哝說:“我晚上不看書睡不踏實。你也看到了,我上次考試退步了,連朱宜春都沒考過。”
淩雲說:“不就是一次月考嗎?又不是什麽重要的考試。”
陳秋白有些不快:“你是年級第一當然可以這麽說,我都多久沒考過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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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忙說:“你想考第一嗎?我可以幫你。”
陳秋白漫不經心道:“你怎麽幫我?補課嗎?”
淩雲想了想,說:“我可以讓朱宜春在考試那天來不了學校,然後我交白卷。”
陳秋白噗嗤一聲笑了:“你怎麽讓她來不了學校?綁架她嗎?”
“有很多方法。”淩雲笑着說。
但陳秋白卻笑不出來了,因為淩雲似乎在認真地計劃這件事。
她早就确信,淩雲喜歡她。但她近來卻發覺,那是一種比喜歡更複雜的感情,帶着點熾熱的瘋狂,有時讓她害怕。
為了讓他那個打消念頭,她連忙說:“算了,第一也沒什麽好的,太多人嫉妒。下次考試你不準讓着我,也不準去找朱宜春,不然我不跟你說話了。”
淩雲點了點頭,沒再計劃下去,陳秋白這才放了心。
陳秋白的努力并沒有帶來什麽質的改變。12 月的月考,她的總成績比上次高了 5 分,但朱宜春同樣也進步了,年級榜單一公布,她依然是第三名。
成績是周六下午公布的。放學後,成績好的同學紛紛跑去宣傳欄看排名。陳秋白混在人群裏一路祈禱,看到排名的一瞬間,心頓時涼了半截。
她灰心喪氣地背着書包往家走,剛出校門,瞧見朱宜春正在前面走着,身上穿着去年的舊衣服,書包也是舊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陳秋白卻覺得她身上閃着光。
前兩年,陳秋白和朱宜春個頭差不多,都是矮矮小小的。暑假過後,朱宜春突然竄了個子,現在比她高了大半頭,樣貌也變得好看了,再加上成績突飛猛進,漸漸也成了年級裏的風雲人物。
陳秋白一路跟着她回了大院。兩人繞過營業樓,陳秋白走上通往家屬樓的臺階,朱宜春則去了臺階一側的小倉庫。倉庫裏只有兩間屋,帶一個小院,他們一家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三年。日子雖然過得清苦,院子裏卻總是充滿歡聲笑語。
陳秋白在臺階上走到一半,聽見倉庫那邊傳來笑聲,忍不住折返回來,站在臺階上朝那邊看去。
小院裏,朱大同正在洗着菜,妻子許紅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身上穿得很厚,手裏拿着朱宜春的成績單,高興得眉開眼笑:“看咱閨女厲害不?這回又考得這麽好,年級第二,哎喲來,真好。”
朱宜春拉着媽媽的手晃着,也笑說:“這就是一次月考,期末考試考得好才叫厲害呢。”
朱大同回頭看着母女倆,語氣裏滿是自豪:“咱春春這麽聰明,學習進步這麽大,期末考試肯定也差不了。”
朱宜春被誇得不好意思,蹲下身來挽着媽媽的手臂說:“咱進屋吧,外面冷。”
許紅英說:“今天不冷,我在天井裏坐坐,屋裏趄膠東話,躺。了一天了,出來透透氣。”說着話鋒一轉:“今下晌下午。你大大去集上稱了點豬骨頭,晚上給你炖骨頭湯喝。”
朱宜春忙說:“我不喝,你喝吧,我吃菜就行。”
朱大同笑說:“閨女大了,知道孝順她娘了。”
許紅英摸了摸朱宜春的臉頰,說:“你得多吃飯,吃點有營養的東西,這怎麽到了冬天,我看着還瘦了?”
朱大同說:“春春正在長身體,胖不了,等上了高中就好了。”
一家三口在小院裏聊着天,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陳秋白站在臺階上遠遠地看着,心裏禁不住有些泛酸。
她其實一直不想承認自己嫉妒朱宜春。從前,她不管是家庭,樣貌還是成績,都要比朱宜春好太多。她雖然也會同情朱宜春,但總歸是帶着些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嫉妒一個家境貧寒的女孩,既不體面,又拉低自己的身份。
但在這一刻,她發現她還是嫉妒了,不只因為朱宜春的成績超過了她,也因為這個小院裏的家庭氣氛。
七歲以後,她一直有一種清晰的認知:父母的愛并不是平等的,弟弟一出生就能得到他們全部的愛,但父母對她的愛卻是有條件的,她需要成績優秀,需要懂事聽話,需要具備招人喜歡的品格。
然而,朱宜春也是女孩,雖然她家境窘迫,但她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她的父母把所有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前兩年,她的媽媽許紅英還在學校門口賣火燒和雞蛋餅的時候,每天都會等她放學回家。母女倆一路上聊得興高采烈,朱宜春臉上也會罕見地露出天真的神情,拉着媽媽的手撒嬌。
前陣子許紅英好像得了什麽病,沒再出來擺過攤,一直在家裏養着。周日天氣好的時候,她有時會在小院裏曬太陽,朱宜春在一旁看書,她坐在椅子上打毛衣,院子裏幾乎沒什麽聲音,時光平靜而幸福。
陳秋白默默看了會兒就走了,心裏越想越難過,步子也變得沉重起來。到了單元樓下,她禁不住哭了,一邊哭一邊上樓,回到家裏,眼睛鼻子都哭紅了。
李麗君見她哭着進門,連忙問她怎麽了。陳秋白說考試沒考好。李麗君安慰她說,就是一次月考沒什麽,期末考試好好考就是了。
陳秋白覺得自己還想說些什麽,一肚子委屈卻梗在喉嚨裏說不出。
最後她什麽也沒說,晚飯也沒吃,書包一扔就回卧室睡了。這晚她睡得特別沉,興許是哭累了,興許是過去一個月裏她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她做了一個無聲的夢,夢裏她又回到了小時候,媽媽騎車帶她去姥姥家。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她坐在車後座,媽媽推着車子在雪地裏走。
天地間白茫茫的,只剩了兩個小小的影子。只有她們兩個人。
月考過後,陳秋白有陣子一直不開心。晚上也不熬夜了,反正即便熬夜,最後也考不過淩雲和朱宜春。
有時她坐在教室裏發着呆,看見兩人的身影經過走廊,總會悲觀地想,她可能真的比他們笨一些,不然她那麽努力,怎麽會沒有用。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幹脆得過且過算了,但想到爸媽對她的期待,最後還是沒辦法破罐子破摔。
有天中午,她吃過午飯後早早地來了學校。教室裏還有不少同學在午休,她怕吵到他們,于是去了操場練口語。
她捧着英語課本在跑道上邊讀邊走,剛走了半圈,忽然在小花園裏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朱宜春。
陳秋白略微遲疑,合上手裏的英語書,悄悄走了過去。
小花園裏,朱宜春正坐在石凳上吃午餐,手裏拿了一個啃了一半的饅頭,凳子上散着一個塑料袋,裏面裝了些鹹菜絲。朱宜春咬一口饅頭,就一點鹹菜。膝蓋上攤着一本歷史書,她眼睛一直看着書,絲毫沒留意有人走了過來。
陳秋白看着她,心情有些複雜,一面憐憫她中午竟然吃這麽寒酸的午餐,但與此同時又莫名地感到欣慰。至少她現在知道了,朱宜春之所以考得好,是因為她比自己更用功,而不是因為她比自己聰明。
這天晚自習後,陳秋白回到家裏,對媽媽說:“媽,你幫我把明天的三頓飯都打包了吧,以後我晌午不回家吃飯了,我要在學校學習。人家朱宜春天天中午都在學校裏看書,難怪她考得比我好。”
李麗君有些詫異,追問了句:“宜春中午不回家?那她中午怎麽吃?”
陳秋白說:“吃饅頭就鹹菜,躲在學校小樹林裏,一邊吃一邊背書,她可真夠用功的,難怪成績進步那麽快。”
李麗君琢磨着女兒的話,說:“晌午別在學校吃,用功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大冬天的,還是回家吃口熱乎的。”
陳秋白又跟媽媽争論了一會兒,最後李麗君還是沒同意。
次日,李麗君下班後去了趟朱大同家,借着探望許紅英的名義,随口提了一下朱宜春在學校吃飯的事。
“您家宜春真是用功,中午那麽點時間也争分奪秒地看書。昨天露露在學校小樹林看見她了,一邊吃飯一邊看書,大中午的也不出去買點炒菜、火燒什麽的,就在學校裏吃饅頭就鹹菜。”
李麗君說這話其實有點探究的意味。她知道自打許紅英生了病,朱大同家的生活更拮據了,但她怎麽也不相信,這對夫妻會讓青春期的女兒每天幹啃饅頭。
朱大同聽到李麗君的話,震驚得一時無語。這段時間,他也發現自己錢包裏的錢總是不見少,起初他也沒多想,以為自己記錯了。李麗君跟他說了他才反應過來,女兒為了替家裏省錢,根本沒花他給的餐費,每天只吃家裏帶的饅頭和鹹菜,省下來的錢又放回了他的錢包裏。
朱大同心裏一陣難受,回頭對妻子說:“你說咱這閨女怎麽這麽懂事?這是想替她媽省錢呢。”
許紅英聽得眼淚都下來了:“哎吆來,你說她這是幹什麽?她才幾歲?家裏用得着她操心?我就說,她怎麽大冬天的越來越瘦了。”
朱大同轉過頭去,眼圈也紅了。
這天晚上,夫妻倆本想一起跟女兒聊聊。但許紅英犯了病,身上疼得厲害,吃了止痛藥早早睡了。朱大同等女兒回到家,單獨跟女兒談了一下。
朱宜春見父親已經知道了她的小秘密,也沒有再隐瞞,坦白說:“大大,你不和我說我也知道,我娘治病要花一大些錢,我就是想省下點錢來給她治病。她那麽疼,我想快點讓她把病治好了。”說着,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朱大同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忍了忍,說:“家裏不用你省錢,你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別的都不用你管。你現在只要好好學習就行了,以後考上個好高中,再考上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我和你娘就放心了。”
朱宜春聽得眼淚漣漣,鄭重說道:“大大,我一定好好學習,以後叫你和我娘過上好日子。”
朱大同背過身,一擺手說:“早點睡吧,明天還得早起上早自習。”
這事很快在大院裏傳開了,鄰居們都說朱宜春是個優秀懂事,孝敬父母的好孩子。陳衛東組織信用社員工給朱師傅家湊了點錢,家屬們也自發地給他家捐了些物資,李麗君也讓陳秋白以後上下學約上朱宜春。
趙小冬知道了這事大受觸動,一時責任感爆棚,專門收買了一個二班的同學,叫他每天幫忙給朱宜春送愛心午餐。
他本來想着要匿名,然而只送了一天就被朱宜春知道了,因為午餐裏不僅有肉有蛋有菜,還有面包、牛奶和小零食,全校能吃上這麽豐盛的午餐的學生,就只有趙小冬了。
中午放學後,朱宜春帶着飯盒去一班找趙小冬,想把午餐還給他。
趙小冬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這不是我的。”
朱宜春把飯盒推到他手裏:“我不能收你的東西。”
趙小冬又推回去:“這真不是我的,你有證據證明這是我的嗎?”
朱宜春有些無奈:“趙小冬你別這樣行嗎?我不想欠別人的,也不想被人施舍。”
趙小冬連忙說:“我沒有施舍,我就是吃不完,這才給你的。”
朱宜春把飯盒塞給他,轉身要走。
趙小冬追上去,笑嘻嘻地說:“那你跟我一塊兒吃飯吧。”見朱宜春微微皺眉,又補充了一句:“不只我,還有陳秋白、淩雲、夏宇他們。你跟我們拼桌的話,我以後就不送了。”
朱宜春知道這人難纏,只能答應下來。
到了晚餐時,趙小冬果然帶着一幫人過來跟她拼桌,大院裏的孩子都在,淩雲也在。席間,大家紛紛給她夾菜,朱宜春吃得渾身不自在。
下了晚自習,趙小冬又來到教室門口等她。過了會兒,陳秋白他們也來了。朱宜春之前沒怎麽跟這幫人打過交道,根本不知道跟他們聊什麽,好在趙小冬一路耍寶,大家嘻嘻哈哈地走着,不知不覺就到了信用社。
幾人一起進了大院,繞過營業樓,到了臺階前,她往倉庫的方向走,陳秋白、夏宇、趙小冬和周小敏他們上了臺階,往家屬樓那邊走。
朱宜春聽見他們吵吵鬧鬧地聊着天,回頭望了一眼。她莫名想起上周的英語課。英語老師講到 middle class,說社會是一個金字塔形狀的大班級,處于中間的那些人就是中産階級。
大院裏沒有中産,但階級是一目了然的,它通過一段階梯直白地顯露出來。階梯上面是陳秋白、夏宇、趙小冬、周小敏,階梯下面是她。
朱宜春回過頭來,望向家的方向。回家的這段路沒有路燈,母親怕她害怕,晚上總是開着門口的燈。
朱宜春默默朝那邊走着,心裏很平靜。
他們家只有兩間屋。但再寒冷的夜晚,母親也會為她留着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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