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姐姐
第二十章 姐姐
開學前一天,陳秋白又去了趟淩河村。數學作業她有兩道大題不會做,空着交上去不好看,只好去請教淩雲。
只可惜她來得不湊巧,淩雲剛好不在家。馮友娣說,淩雲去淩河粘知了了。随手給她洗了個羊角脆,叫她在家裏等他一下。
這天淩雲的父親淩振宇剛好在家,正歪在躺椅上看電視,擡了擡眼皮瞧了眼陳秋白,笑嘻嘻問她:“你爸在家幹嘛?”
陳秋白說:“上班呢。”
淩振宇又問:“你爸一個月掙多少錢?”
陳秋白心裏有些煩:“不知道。”
淩振宇還是一個勁地打聽她家的事。
陳秋白實在坐不下去,起身對馮友娣說:“姨,我出去找淩雲去。”
馮友娣上前追了兩步:“別出去了,外邊日頭毒,別曬着你,淩雲過會兒就回來了。”
陳秋白朝她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沒事,我不怕曬。”
淩河很近,騎車十幾分鐘就到了。然而到了岸邊,陳秋白卻不見淩雲蹤影。
她推着自行車沿河岸走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找到他,正想着回家算了,忽然瞧見有個女孩在路邊徘徊。走近了一看,居然是那個長得像仙女一般的楊曦姐姐。
陳秋白有些意外。前兩天淩雲跟她說,那幫來寫生的美術生都已經坐大巴車走了,她怎麽還在這裏呢?
她一邊想着一邊推着車子上前,問道:“姐姐,你怎麽還沒走呀?”
楊曦見到她也有些驚訝,神情閃爍道:“我還有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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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啊?”陳秋白追着她問道。
楊曦躊躇半晌,忽然說:“你能帶我去淩雲家嗎?”
陳秋白越發詫異:“姐姐你去他家做什麽?他現在不在家,不知道上哪兒粘知了去了。”
楊曦沉吟着,說:“沒事,我就過去看看。”
陳秋白見她一直堅持,心想她應該是有重要的事,于是叫她坐上車,騎車帶她去了淩河村。
路上,楊曦坐在車後座,淡淡地跟陳秋白聊着天,語氣很随意。
“淩雲他爸媽怎麽樣?”
“他媽挺好的,他爸不行,以前老是打他,也打他媽。”
“他爸還打人?”楊曦驚說。
“是啊,我聽我爸說,他是個酒癫,喝了酒就不是人,以前天天打淩雲和我姨,還不讓淩雲上學了。虧得我爸媽收留了淩雲,後來又找了鎮政府,訓了他爸一通,這才好點了。”陳秋白對楊曦有種親近感,話一出口沒收住,把以前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楊曦沉默片刻,又問:“他們家現在過得好不好?”
陳秋白說:“現在有鎮政府幫襯着,餓不着,不過也不算好,淩雲就過年能買身新衣裳。”
楊曦沒再問什麽。
到了淩雲家門口,楊曦跳下車來,陳秋白推着車子往院子裏走。楊曦卻在門口站住了。
陳秋白以為她怕生,忙說:“姐姐沒事,你進來就行,姨很好的。”
楊曦遲疑着往過道裏走了幾步,探着身子朝院子裏望了望,看見一個農村婦女在壓水井旁邊收拾碗筷。碗裏剩了點菜湯,女人端着來到豬圈,一半倒進了豬食槽裏,一半倒給了家裏的小黑狗。
刷完了碗筷,女人又搬來一個木凳子,放在院子裏的桃樹底下,踩在凳子上摘起了桃子。堂屋裏,一個男人光着上身躺在一把舊躺椅上,手裏搖着蒲扇,沒來由罵了女人幾句。女人只當沒聽見,仍舊悶頭摘桃。
不過是農村裏尋常的景象,楊曦卻看得五味雜陳。正出神間,陳秋白在她身後說了句:“姐姐,你怎麽不進去啊?我幫你叫姨去。”
楊曦連忙拉住她:“別叫了,我不進去了。”
“怎麽來了又不進去?”陳秋白一臉不解。
楊曦支吾了一句,轉身走了。
陳秋白覺得自己見了馮友娣也說不明白,因而也不明所以地跟她一起走了。
一路上,陳秋白沒有騎車,兩人一前一後走着,很快到了村口。楊曦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村子。
陳秋白說:“姐姐,坐客車要去鎮上坐,這裏沒有車。”
楊曦應了一聲,張了張口像是有話要說,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這時,遠遠走來一個冰糕小販,推着自行車,一路叫賣着進了村。陳秋白過去買了兩支雪糕,遞給楊曦一支。
兩人坐在樹底吃着,還沒吃完,馮友娣挎着個菜籃子過來了。
陳秋白起身問了聲:“姨,你要上哪兒?”
“家裏摘了幾個桃,我出去賣了。”馮友娣從籃子裏撿出一個鮮紅大個兒的桃子,拿小刀削了皮,遞給了陳秋白,擡頭看見一個漂亮女孩站在她身邊,問道:“這是你姑家還是姨家姐姐?真俊呢。”
陳秋白說:“不是呢姨,這是楊曦姐姐,在城裏上學,暑假來鄉下寫生呢。”
馮友娣先前聽淩雲說起過城裏孩子來寫生的事,覺得十分新奇,問了句:“閨女,十幾了?吃桃不?”
楊曦有些不自在:“十七。”
馮友娣喃喃說了句:“十七,真好咧。”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掃。
楊曦也注視着這個農村女人,見她五官秀氣,眼睛裏藏着流波,臉被曬得黝黑,額頭上挂着汗,好像濕乎乎的泥土,河水流過去,也變得渾濁起來,在眼角堆起層層的水紋。
楊曦心口裏翻江倒海,沒來由問了句:“你好嗎?”
馮友娣愣了愣。兩人良久對視着,忽然間,馮友娣從這女孩的五官輪廓和神情裏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心頭猛然一震,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急忙從籃子裏找出小刀,在身上擦了擦,快速地削了一個桃子,遞到了楊曦面前:“你嘗嘗,甜的。”
楊曦接過來吃了一口,說:“嗯,甜的。”
馮友娣上下打量着楊曦,眼睛裏蒙了一層霧,嘴唇翕動着,問說:“你好嗎?”
“嗯,我很好。”楊曦點點頭。
馮友娣低下頭去,從籃子裏找出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裝了滿滿一袋桃子塞給楊曦,說:“你拿着。”
“我吃不了這麽多。”
“你拿着吃,不要錢。”
楊曦只好收下,抱在懷裏不知所措。
馮友娣眷戀地看了她一眼,挎着籃子進了村。楊曦看着她的背影,見她擡起手來抹了一下臉,應該是在擦眼淚。
楊曦深深望了望那個背影,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再也沒回頭。
她一邊走一邊啃着手裏那個削了皮的桃子。那桃子實在不好吃,酸得要命,一點甜味都沒有,她吃着吃着忽然間淚如雨下。
她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人生本來一片坦途,毫無缺憾。十四歲那年,有個親戚喝醉了酒,跟她說了一件事:她是被收養的。從那天起,她就一直瞞着養父母打探自己的身世。其實也不是想認親,她就是想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什麽樣,親生父母什麽樣,他們現在生活得怎麽樣。如果有可能的話,她還想問一問他們,當初為什麽抛棄了她。
就這麽打聽了三年,她終于打聽到,自己出生在青丘縣白雲鎮的一個小村子裏,父親姓淩,母親姓馮。恰好學校暑期要組織他們去鄉下寫生,她向老師建議了白雲鎮。最後他們真的來了,一切順理成章。
雖說有些近鄉情怯,但她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見了。
若說見面前她心裏一點怨恨也沒有,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但在見到母親的那一刻,那點怨恨一下子煙消雲散。不如說,她對于家鄉和血親所有的愛恨糾結全都消失了。
她忽然有種感覺,十幾年來,他們的生活就像這個靜止的午後,毫無生氣,毫無改變,還是那麽貧窮絕望。見面毫無必要。
顯然母親也是這麽想的。就如同十七年前她被遺棄的那個夜晚,母親決然地轉身離開了。母親怯懦,蒙昧,對命運逆來順受,但那個夜晚,她用盡平生所有的勇氣,推着她往前走了,自己卻留在了時間裏。
楊曦沿着馬路默默走着,哭得不能自已。
陳秋白推着自行車跟在她身後,小心保持着一段距離,什麽都沒說。
當天下午,楊曦就坐車回了城。這之後,陳秋白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得知那件事已經是一周之後了。大人們說,當年馮友娣背着淩振宇送走過一個女兒。當時馮友娣已經接連流過兩個女孩,沒過兩年又懷了第三個,照了照還是女孩。醫生說再流掉的話可能就很難懷孕了,最後只能生下來。女兒出生那天,淩振宇連醫院都沒去。馮友娣騙丈夫說女兒一出生就沒了,沒想到竟然是找了門路,把女兒送走了。聽說那女孩後來被一戶有錢的城裏人家收養了,現在過得很好,長得跟仙女一樣。
淩振宇知道了這事,氣得大發雷霆,責罵妻子那天不留住女兒,問問清楚是被誰家收養了。要是攀上了關系,那家人怎麽不得給他們仨瓜倆棗。
馮友娣在一旁一聲不吭。淩振宇又問她知不知道女兒家在哪裏。馮友娣怎麽也不說,其實她也不知道在哪裏。淩振宇喝了酒,抄起燒火棍打了她一頓。馮友娣被他打得一身青,但女兒的事始終沒說。
這天之後,淩振宇又開始酗酒了,喝醉了還是打老婆孩子,有次淩雲被他打到腦震蕩,在家裏躺了三天沒上學。他知道自己挨打跟素昧平生的姐姐無關,但還是沒來由地恨她。
那陣子他喜歡看科幻小說,最讓他着迷的是平行時空理論。他常常幻想,也許在他的世界裏,也存在一個看不見的平行時空,在那裏,他生活富足,無憂無慮,像所有家庭幸福的孩子一樣,也被毫無保留地愛着。
這個時空是他心靈的烏托邦,是生活苦難的鎮痛劑。姐姐的到來讓他意識到,這樣的時空的确是存在的,但生活在這個時空裏的,并不是他,而是姐姐。所以他恨她。
對姐姐的恨持續了一個多月。有天晚上,父親又打了他,打得比以往都狠,他的腰上一股鑽心般的疼,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斷了肋骨。
半夜他疼得睡不着,忽然決定不恨姐姐了。姐姐是女孩,如果她生活在這個時空裏,只會過得比他更慘。
他不過十四歲,卻已深谙生活的真谛與殘酷。快樂是短暫的,痛苦才是常态。
人生本就是一場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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