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申後

申後

申王後雙手顫抖，一時竟然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一天從這一方小院中離開，得到自由。

她看着褒姒，這個她這些年恨透了的女人一時不知道褒姒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

申王後幾乎無法思考，也不敢去想象這其中一定有什麽驚人的陰謀。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的兒子如今權勢極盛，占據了半壁江山，對褒姒形成了威脅。

一定是兒子千裏迢迢，忍辱負重來救她她才能得見天日，重獲自由。

沒有太多猶豫，申王後抱着激動的心情踏上了車馬。

馬車轟隆隆從褒姒的宮殿駛出，一路朝着東方而去，王後的親随保護着，一路上一切順遂。

不知看了幾個東方的旭日高升，申王後終于到達了公子宜臼如今掌管的國土。

令人詫異的是，一旦過了碑界，便能瞧見大量的百姓身着白衣缟素，一個個披麻戴孝。

這般情景，不似是誰家裏死了親人，反倒像是某種國喪。

申後的心一驚，想起如今，公子宜臼尚且年紀不大，他在這個國度無父無母在身邊，天子是沒有長輩的。

宮中女人，都是天子奴仆，不會享有國喪的待遇。

申後心驚肉跳，眼皮直跳，她慌張地伸開簾帳，問過路的人：“你們為誰戴孝？”

路人瞧了瞧這面色蒼白的貴夫人一眼，心道這是其他諸侯國過來的官員家眷，便好心提醒道：

“夫人從別國來吧？不知道當今國喪當頭，可千萬不要穿着此等鮮豔華麗衣裳，有辱國君！有辱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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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後內心如五雷轟頂般，雙手顫抖着放下了簾帳。

國喪！

她苦苦支撐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能夠再給兒子搏一個未來。

可如今，她的兒子得到了申國支持，九死一生才得到了天子之位，怎麽居然就國喪了！

申後幾乎發狂，雙手緊緊抓着衣裳，聲音顫抖着呵斥車夫：

“快些！再快些！趕到王宮，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車夫揚鞭加快了步伐，一路上塵土飛揚。

越往都城走，一路上越是觸目驚心。

百姓們成群結隊，個個披麻戴孝，甚至有人在路上哭嚎。

國喪國喪，果真如此。

申後突然冷笑，明白了褒姒所謂好心送她出來，放她自由，讓她和兒子團聚。

原來是如此！

褒姒真是個好惡毒的女人！

宜臼這麽年輕，又是國君，申後怎麽也想不通他怎麽會死去。

一定是褒姒的毒計，讓她年紀輕輕的兒子無端喪命。

申後心中有萬千波瀾，暗暗下定決心，這一回到了王宮之後，她要先好好為兒子收屍，然後聯絡申國的親人，整合所有周天子的老臣們，一舉讨伐褒姒這個毒婦，為兒子報仇！

王宮門口，一隊将士将車馬擋住。

申後探出身子來，焦急道：“我是國君的母親，從前周王朝的申王後，快放我進去！”

豈料，看門的幾個近衛竟然失聲嗤笑，眼神像是見到了了不得的笑話。

幾個近衛并沒有正眼瞧她一眼，只是互相嘲笑道：“居然有人敢冒充賢太後。”

“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樣，何來的膽量，敢冒充賢太後？”

近衛們對申後絲毫不尊重，言語中充滿不屑與輕蔑。

申後忙道：“我是申國公主，可以讓我的父親申侯來證明。”

近衛們聽了更覺得非常荒謬。

近衛中的頭領手中舉着兵器，态度惡劣道：“你這個賊婦！”

“冒充誰不好，竟然敢冒充賢太後！”

頭領舉起半臂向着天空一拜，念了幾句恭敬祝福的悼詞之後，才複扭頭看着申後，臉上兇神惡煞道：

“我周王室的賢太後，為了對抗毒婦褒姒，已經為國犧牲了！”

“三尺白绫，天下缟素！”

“國喪期間，人人悼念！”

“豈容得你這等居心叵測的毒婦亵渎賢太後！”

“來人，給我把她和她的侍從抓起來！恐怕是別國的奸細，專程過來擾亂民心！”

頓時，數支刀劍齊刷刷對準了申後的車馬一行人等。

其中，又有從鎬京遷徙過來的近衛，指着車馬和随從們的衣服樣式，大聲驚呼道：

“報告！這些馬車和衣服，是鎬京王宮來的！他們一定是鎬京的妖後派來的細作！”

首領一時震怒，飛快将申後一行人暴力抓起來，關進了幽深大牢中。

這裏的牢獄由青銅門鎖構成，處在地下。

陰冷，潮濕，光線黯淡，幾乎不見天日。

即便是在鎬京王宮中關着的那些年，她也從未住過這麽讓人不适的牢房。

沒想到，千裏迢迢來投奔兒子，竟然是從一個牢籠，奔襲到了另一個牢籠。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也許是有其他人冒充了她，欺騙了對母親心心念念的兒子。

她錯誤的死訊，一定是褒姒這個毒婦的毒計，為了挑撥離間他們母子倆！

申後心中堅定不移地這樣想着，于是無數次求外面看守和送飯的獄卒，讓她能夠見到國君一面。

至此，申後心中其實仍然是高興的。

因為她擔心了一路，提心吊膽、肝腸寸斷，最終發現自己的兒子并沒有死去，這是天大的恩賜，這是對這個母親最大的安慰，莫大的獎賞。

即便是她的死訊背負了污名，背負了天下人這麽多的披麻戴孝，不吉利，有損陽壽，也全都無關緊要，只要兒子活着，活得好好的，做這一國的君王，這就夠了！

不知外面已經過了多少個日夜，申後在這牢籠之中日日夜夜翹首以盼，起初她姿态高聳，說話都是命令，後來漸漸也向那些身份較低的人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這個曾經是申國的掌上明珠的公主，曾經是周天子煊赫極盛的王後的女人，最終在自己兒子的王國之中，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在滴滴答答潮濕的水跡鋪滿的地面上，在無數濕滑異味的青苔上，匍匐在地上，仰着頭，卑微地望着低微的獄卒們。

“求你們，求你們，讓我見公子宜臼一面。”

“我是他的母親，他是我九死一生生下來的，母子連心，你們如何能見死不救啊！”

……

獄卒驚訝于這個冒充賢太後的罪婦居然如此執着，居然懷有如此執念。

其實她的哀求，一早就被近衛們報給了天子。

可是天子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淡淡揮了揮手，吩咐下面的人，“冒充！賢太後！該死！但，寡人，仁慈，不殺，關起來。”

只是這麽斷斷續續的句子，衆人皆領會了天子的好意。

冒充賢太後，本就是天子這大孝子心中的一根刺，本來這樣無法無天的婦人該殺，甚至誅滅全族。

可是天子仁慈，又因為在賢太後國喪期間，因此這才只是将她關起來。

獄卒嘆了口氣，也不再嘲笑這個可憐婦人，只當她是失心瘋了。

申後終于有一天看到了有穿着不同的人來打開牢獄青銅大門的鎖鏈。

她幾乎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陽臺望着來人，兩行濁淚從腫成核桃一般的眼中流出，她依然成了一個怨婦，哭着道：“我兒……我兒終于來救母親了……”

“我終于……終于要見到我的兒子了……”

“就讓娘見上一面，便是死了也值了……”

來人高高在上，看着這瘋婦人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破爛爛，并且長久沒有清潔，吃的也全是殘羹冷飯，整日吃糠咽菜，長久以來，她的身子幾乎瘦得如枯木一般，身上也散發着馊了一樣延綿不絕的臭味。

來人捂住了鼻子，心中很是詫異，不知道為什麽天子突然想起了牢裏還關着這麽一號人，竟然敢冒充他的母親，決定提出來單獨候審。

幾個獄卒像提着一塊破抹布一樣，将申後雙手架起來，她的身子輕飄飄的，又幹又柴，就這樣保持着一個屈辱的姿勢，一路上被獄卒們提到了牢獄外面。

許久沒有見到陽光，申後的眼睛幾乎刺眼到什麽都看不清，太陽光芒使她頭暈目眩，幾乎難以視物。

天子召見她的地方是王宮中一處已經廢棄許久的偏僻院落，并且看起來并未打掃過。

好在，這樣不會污了他的宮殿，申後心中這樣想着。

見到錦衣華服的天子那一刻，申後的喉嚨發癢，幾欲失聲痛哭。

她的兒子啊，她跋山涉水，歷經了千難萬險，又遭遇了如此長久的牢獄之災，才能見到的兒子。

公子宜臼長大了很多，不再是小時候那個總是喜歡窩在她懷中的小小孩童。

他如今長得劍眉星目，身量高大，體型修長，一瞧便沒有吃過多少苦，是她心中所想象的端正模樣。

申後幾乎想撲上去近距離看看自己的兒子，但是卻被近衛伸腳，一腳踹至膝蓋口，将她踹倒在地上，跪地于自己的兒子。

天子并未阻止，只是擺手，淡淡道：“罷了。都出去。”

房門被輕輕關上，很快，外面的近衛都走遠了。

一時四周寂靜無聲。

申後哽咽道：“我的兒……我的兒……你如何能不認識母親了呢？”

“母親在鎬京的王宮裏，被褒姒那個毒婦關了這麽多年，時時刻刻想着扶持你，幫助你，都是因為思念着你，母親才忍辱負重，沒有一死了結餘生……”

申後這些年來心中有無數的委屈，無人可以訴說。

這些話，都是憋在心裏很多年的。

她多想告訴兒子，自己曾經是如何吃不下、睡不着得擔憂他的性命和前途。

自己曾經是何如能夠忍辱負重活下來。

在聽到國喪一事時，她又有多麽緊張憂心，一路馬不停蹄奔襲而來。

在那潮濕的牢獄中，她度過了多少心碎和折磨……

她無數次設想過，分別多年的母子倆人，再次遇到彼此，應當會抱頭痛哭。

可是豈料這年輕的、高大的天子，卻如陌生人一般，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夠了。”

“屈辱、往事，不必再提。”

天子的臉上陰沉不定，他并不想再聽到那些事情。

那些髒污的、屈辱的，一想起來他就吓得瑟瑟發抖，睡覺都會做噩夢的往事。

他現在有新的生活，有新的臣子們，有新的宮殿和朝臣。

真是一點也不想再沾手過去那些麻煩事兒了啊。

他看着面前這個滄桑、憔悴、醜陋、消瘦、面容幾乎恐怖的可怕女人，心中知道，這就是他的母親。

他知道自己尚且有良心，于是輕輕跪在母親的面前。

他萬分虔誠地道歉：“母親，對不起。”

“如今，我需要，你，成為，真正的，賢太後。”

從鎬京逃出來之後，有許多人同他說話，但是他被折斷語言能力仍然恢複得不是很好，說話總是斷斷續續的。

他平時極少說這麽長的話，因此他對他的母親有極大區別于旁人。

他努力艱難地組織語言，吐字道：

“既然，母親，心中，有兒子……”

“那麽，你一定，會成全，兒子的，對吧。”

天子的眼睛望向窗邊透露出外頭燦爛的陽光，如今賢太後的死震驚朝野，為他帶來了無數百姓的民心。

若是母親的存在被人知道，他的統治，将會萬劫不複。

多好的宮殿，多美好的生活。

美人在側，臣子歸順，百姓臣服。

陽光燦爛，半壁江山。

多好。

他的目光悲傷又期待地望向自己可憐的母親。

“母親……可憐……可嘆。”

天子伸手，摸到了手邊準備好的瓷瓶，遞到了申後手邊。

“喝下。”

“以後……就去，過好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