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善意

善意

申後并沒有死，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

宜臼畢竟是一個天子，他不能當着衆人犯下這麽一個錯，親手殺人。

當然，他即便殺了人也無妨，但是他需要一個賢名。

于是，他親手喂她這母親喝下的，是一碗啞藥。

申後暈了過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是醒來之後，卻震驚地再次見到了天光。

可是她對兒子不敢再有任何期待。

他不殺她，可她嘶啞地張開口，卻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嘶啞聲音，嗓子如一萬只螞蟻啃噬一般，酥癢又疼痛。

她支支吾吾地張嘴試圖發聲，只能發出一些難聽的、刺耳的、奇怪的聲音。

外頭護送她的近衛看她可憐，勸誡道：“不必再更傷自己的嗓子了，大王仁慈，不殺你，反倒十分仁德地派遣了一隊護衛，将你送回鎬京，送回褒姒王後身邊。”

“不用掙紮了，大王已經調查清楚了，你是王後褒姒送來的內奸，據說毒婦選擇你，是因為你和從前賢太後生前的面容有幾分相似。”

“可是大王是賢太後的親生子，自己血脈相連的母親，怎麽可能被你騙過去呢？”

“大王說，看見你的臉，就想起了自己犧牲的母親，十分心痛。”

“因此，即便你是褒姒派來的奸細，大王也不忍心殺了你，只管将你送回鎬京，眼不見為淨。”

“不是我說，你也是被褒姒那毒婦騙了吧，大王說了，親自審你之後，發現你本人并沒有太大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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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褒姒那個毒婦，想借你的相似的容貌，來刺痛大王，勾起大王的思母之情……”

“我大周上下，永與褒姒毒婦為敵……”

申後聽着外面的近衛們閑聊，一字字一句句，都讓她的心尖幾乎在淌血。

兒子那聲母親，她是明明聽見了的。

那不是幻覺。

即便是自己變成了形容枯槁的模樣，兒子在見到了她之後，仍然是把她認出來了的。

可是兒子，卻給了她這個母親，如此殘忍的結局。

她心中恍然大悟，兒子想要賢德的名聲，這樣一來，天下百姓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只會覺得褒姒狠毒，覺得她這個“奸細”太該死。

可如此該死的“奸細”，大王還是因為睹物思人，因為思念的他的“母親賢太後”，而以德報怨，将她放走了。

不僅放走了，還派人護送她回到鎬京，回到褒姒的身邊。

如此一來，她好不容易從褒姒手下離開，又被原封不動送回去，褒姒一定會殺了她。

這樣，借刀殺人，好毒的計謀。

她的兒子，不必親自動手，就能借褒姒之手解決了她的性命。

而且，自己還更加留下了賢德的名聲。

哀莫大于心死，申後匍匐在草垛子上，幾乎欲咬舌自盡。

她感覺到此時除了死心，還有無盡的屈辱。

她曾經在褒姒面前如此高傲，想着她以後有自己的兒子可以依靠，沒想到兒子竟然将她羞辱一番，要送她回去在褒姒面前，遭受褒姒的嘲笑和羞辱。

度過了這麽多屈辱的時間，她偶爾也會恍惚地想起來，從前在申國的日子裏，她也曾經是驕傲的公主，昂頭挺胸，從未有人敢對她低看一眼。

即便是後來嫁給了周天子，她也是尊貴的王後，不必低眉順眼侍奉天子。

再後來，她有了兒子，心中的支柱更加穩固，地位也穩固。

那時候，她心想，都怪褒姒出現，才将這周天子的王宮攪弄得翻天覆地，将一切屬于她的東西奪走了，将她從前的驕傲和尊嚴都踩在地下。

可是如今，她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後知後覺。

有沒有可能，這些她以為可以依靠一輩子的男人，本身并不那麽靠得住？

從前她想依靠父親，可是父親将她聯姻嫁給了她并不喜歡的周天子。

後來她依靠丈夫，丈夫是全天下權勢與地位第一的周天子，可是他随随便便就可以寵愛別的女人，并且縱容其他的女人将她踩在地上。

更甚，這位與她結發的丈夫，有一天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宣布，要廢了她這王後，将她變成階下囚，甚至幾乎要了她的性命。

在跌落雲端之後，她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依靠自己的兒子。

兒子是新的天子，是王，擁有了無上的權力，甚至和她有着如何也割不斷的血脈親情。

可是即便如此，兒子還是為了他的名聲、賢德、民心、僞善，輕而易舉地将她扔了出來。

也許在牢裏關着的那些日子裏，兒子早就認出來她了，只是并不願意面對她。

近衛們還在外面滔滔不絕，誇耀着他們的天子是如何有孝心，如何對賢太後盡孝，給賢太後加封了多少賞賜……

可是這些，全是給了一個賢太後的符號。

并非她本人。

申後明白了，自己并不是賢太後。

兒子只是需要一個“母親”的名號，供天下人效仿和贊揚他的美好品德。

至于自己血肉相連的母親如何，那并不重要。

申後思及此，從少女時代至做了多年的母親，她的身邊，都沒有一個可以真正依靠的人。

她只覺得活在這世上，了無生趣。

她的雙手被捆在背後，幾乎動彈不得。

她想咬舌自盡，卻發現嘴裏一片腥麻，毫無知覺。

自己的舌頭，似乎也已經不存在了，嘴裏是空蕩蕩的空腔，一片濃重的血腥直沖天靈蓋。

好狠的心。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馬車終于到了鎬京。

人們驚訝地望着一輛簡陋的馬車內，草垛上綁着一個消瘦枯萎的女人。

馬車直奔王宮而去，據說這是東邊的周天子送給王後褒姒的大禮。

馬車停下的那一刻，近衛們将申後十分粗暴地扔在地上，她的身子帶着草垛子，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這是鎬京王宮的石板，上面還有着特殊的浮雕花紋。

骨頭被硌得生疼。

褒姒親自出來迎接，對使者表達了感謝，之後便打發他們離去了。

幾個侍女得了示意，将申後身上的草垛子解開，将她沾滿血污的身體扶了起來。

申後的雙腿發軟，幾乎站不穩。

她擡頭望向穿着華服的褒姒，這個和她暗暗鬥了一輩子的女人，這個她恨了一輩子的女人。

她對褒姒的仇恨幾乎已經煙消雲散了。

在這幾個日夜中，她想了無數次，推演了無數次。

好像這一切就像一場夢，就算王宮裏頭沒有褒姒，她的丈夫也可能會因為對她的不滿，而在羽翼豐滿、不受到申國牽制的時候随時廢掉她這個王後。

就算王宮裏頭沒有褒姒，她的兒子若做了天子，若是有一天需要用“賢太後”的名聲來鞏固自己的民心和地位，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祭天。

反倒是這麽多年，只有褒姒掌權之後，為她提供的軟禁之地，是一處小小院落，有吃有喝，有人伺候。

沒有潮濕、水滴、青苔，沒有下流的獄卒們，沒有人欺□□罵……

她看着褒姒熠熠生輝的模樣，再瞧瞧自己。

發馊了的衣服，淩亂的頭發，枯黃滄桑的皮膚，幾乎站不穩的腿腳……

她就像是個從屍體堆裏爬上來的腐屍一樣，很不合時宜地活在這燦爛的陽光下。

她嗫嚅着兩片嘴唇，想說些什麽。

可是她呀，嗓子已經被毒啞了，也沒有舌頭了。

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很想和這個女人說說話，說什麽都行。

她從前的傲慢，一點都不對，她多後悔啊。

這一生，唯一真正善待過她的人，居然是這個被她認作仇敵的女人。

申後尚未來得及做什麽，只是伸出了手指尖，卻見褒姒面帶微笑，朝她走過來。

她定睛，眼睛仍然模糊，看不清褒姒手中拿着什麽。

閃着光亮，她心想，褒姒這樣的人，居然也肯親手提刀殺了她，殺了她侮辱過褒姒的傲慢。

這樣也好，她願意死在這個女人刀下，這樣至少讓她沒有死在親兒子手中那般諷刺、那般荒謬。

她閉上眼睛，等着那模糊的閃光過來了結自己。

輕飄飄的身子突然一沉。

她感受到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懷抱。

一股溫暖從身子上緩緩蔓延開來。

她睜開眼，震驚地望着面前的褒姒。

褒姒輕輕伸手抱住了她枯瘦、發臭、幾乎腐爛的身體。

一股熱流從她塌陷的眼窩中汩汩流出。

那些難以觸摸的善意，原來早已悄悄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