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息夫人

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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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姒手中閃閃發亮的東西，是一塊玉牌。

她輕聲道：“既然想通了，那便好生活着吧。”

褒姒松開手，将貴重的玉牌放進申後的手心中，她望着遙遠的大殿，恍然道：“當年，我也曾和你一樣。若是有人提前告訴我，我的兒子伯服有一天會舉着刀想親手殺了我，我也萬般不會相信，只覺得這些人在诓騙我，痛恨我。”

“然後，我當真面臨着伯服舉着刀，他一邊哭得慘烈，一邊用刀狠狠刺我。”

“一下，兩下，三下……”

“怎麽也不夠，我的血濺出，濺滿了他的臉，他明明十分害怕，可是仍然堅定地要殺了我。”

“我被他刺了很多次，才決定放手。”

“從那一刻起，我明白，我的兒子他也只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他無法無條件地與我永遠一條心。”

“如今，想必你也明白了。”

申後啜泣着，手顫抖着拿起那塊玉牌。

褒姒退開幾步，面容淡然道：“若是你想住進王宮裏，便拿着它，去原來的院子裏，我不會再命人軟禁你，一切還如往常一樣。”

“若是你想死，那我也不會攔着你，你自己決定。”

“當時，若非有極大的天意指引，我也會選擇死去。”

褒姒擡頭，臉仰望上天，輕松道：“後來我想明白了，天意并非指引我，它只是告訴我，我還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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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終做出決定的人，是我自己。”

她看向申後，決定不幹預申後的任何決定。

“這次，我也會像天意一樣，告訴你，人生在世還有別的活法。”

“面對至親的背叛與抛棄，你可以選擇直接死去，一了百了，不再會有痛苦。”

“當然，你現在還有別的選擇。你也可以選擇活下來，忘記他給你傷痛，把自己的生活過好。”

“如此，你就要明白，你這一生，從出生之後，便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身份。”

“申國的公主，天子的王後，太子的母親……”

“活了半輩子，你從未屬于你自己。”

褒姒說罷，留下幾個看護申後的侍女，便翩然而去了。

她如今十分繁忙，有很多政務要處理，天下之事，她可以打理得井井有條。

因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王後之位，不是別人賞賜給她的，不是她出生就有的。

這是她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和艱難的探索，躲過了無數的危險，在這天下權力至少的最高巅峰中爾虞我詐得來的。

她如今絕不會為了任何人，停下自己的野心與往前走的步伐。

申後捏着玉牌，站在烈日下，淚如泉湧。

她跟着侍女，雙腳發顫，一步步朝着自己從前那方小院子裏走去。

她是誰？申國公主……申王後……賢太後……

她已經忘記自己最初的名字，就算追溯到姓氏，她也是姜氏。

是申國的姓，父親的姓。

她沒有名字，她要先給自己取一個名字。

她想起小院裏那些侍弄出來的花草，那裏有她喜歡的陽光。

從前她焦心如焚，每日憂慮，從未真正去感受自己的生活，可如今，她竟然燃起了一絲絲希望，想這樣為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她捏着玉牌，一邊哭泣，一邊啞然，與從前無名的自己，緩緩割裂，痛苦訣別。

*

聞赫看完了褒姒這個任務最終的支線，吓出一頭冷汗。

他倒是可以理解，公子宜臼當了一國之君之後，如果已經撒下了彌天大謊號稱自己的母親死了，可是後來母親又冒了出來。

如果他膽敢把母親認下，他的威嚴和信任都将直接颠覆，甚至可能沒辦法繼續當天子了。

歷史上這類事情也挺多的，但是聞赫從來沒有想過看到這種情況下，犧牲者是怎麽樣的處境。

看到申侯的遭遇，聞赫只感覺到心驚肉跳。

他好像第一次能微微共情一下申後。

*

沈雲齊的新節目馬上要開始直播了，這次直播間還是春秋戰國的風格，道具要多古老有多古老，要多粗糙有多粗糙。

題目也是一如既往老板的惡趣味，十分惡俗——

《前夫死後，她竟愛上別人》

沈雲齊的聲音出現在旁白裏：

【傳說，春秋時期有一位十分美麗的女子，她是桃花神的化身。有三位國君曾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并且為了争奪她，滅亡了兩個國家。】

【她被稱為息夫人、桃花夫人。】

【這樣的劇本可太适合一個‘紅顏禍水’的人設了。因此，在衆多史料中，不乏有她的記載：】

【《史記》中曾經這麽記載：哀侯十一年，初，哀侯娶陳，息侯亦娶陳。息夫人将歸，過蔡，蔡侯不敬。息侯怒，請楚文王：“來伐我，我求救于蔡，蔡必來，楚因擊之，可以有功。”楚文王從之，虜蔡哀侯以歸。[引用1]】

【這段記載中，告訴後世，在息夫人路過蔡國的時候，可能遭受了蔡侯的調戲，導致自己的丈夫息侯發怒。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息侯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很狡詐的計謀，向楚王求兵假裝攻打自己，然後順勢将來救援的兄弟國家滅了。】

【于是蔡侯被俘虜了，可是這一段的記載卻将一切矛盾的源頭指向了一個弱女子，息夫人。這樣一來，後人如何解讀這一段文字呢？】

【好似是息夫人因為一點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兒，就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挑撥離間，導致兩個兄弟國家的諸侯反目成仇，還慫恿自己的丈夫設計把鄰國給滅了。】

【一個女人，幾句話，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嗎？諸侯國與國之間的戰争，不是兩個人一時上頭打架，戰争需要兵馬、糧草，天時地利人和。】

【在春秋時期那麽多的小諸侯國各個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大國征伐土地，小國都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小小的城池不被侵占，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因為一個女人的挑唆而發起戰争？】

【更何況，息夫人，也只是一個諸侯衆多女人之中的一個。她就算傾國傾城，也不是他的唯一。】

此時，直播間的劇情演繹中，正拍着的一副典型的霸總場景。

李團團依然扮演息夫人，她身着粉色的桃花瓣長裙，在面對一個肥頭大耳的蔡國國君的調戲後，捂着帕子擦着眼淚，對息侯哭訴道：

“夫君，你可要為妾身做主啊。”

彈幕笑瘋了。

【快告訴我我是不是走錯片場了，我怎麽記得這是貂蟬的臺詞。】

【這也太茶了！】

【團姐，你茶的也太明顯了】

【當場一個嘴巴子，跟誰倆呢！】

……

李團團演得矯揉造作，十分刻意。

這就是一些記載給人留下的刻板印象。

息侯宛如霸總一樣，伸手将夫人按在牆邊，深情道：“女人，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過一個傷害你的人。”

轉頭，息侯對穿着一身亮閃閃的盔甲的楚王裝可憐道：“楚王大哥，你可要為小弟做主啊……”

【啊啊啊這個狗男人好茶啊！】

【楚王，愛小弟，你怕了嗎？】

【呵呵呵呵】

楚王一臉豪邁，大手一揮道：“有什麽事，大哥罩着你，說！”

息侯鬼鬼祟祟、眼睛眨來眨去，獻上自己的計策道：

“大哥你可以假裝來攻打我，然後我就喊蔡國來幫忙，他們和我是兄弟國家，一定會出兵的。随後你就趁虛直入，直接拿下蔡國，以後蔡國那塊風水寶地，那就是你的啦！”

楚王拍手大聲呼好。

【楚王為什麽這麽財大氣粗啊？他不怕是騙局嗎？】

【樓上的，人家楚王一個打倆都沒問題，還怕什麽騙局】

【有一說一，來一趟怪不容易的，兩個小國全收了得了】

随後直播間內硝煙四起，果然，楚王按照計策，直接拿下了蔡國，俘虜了蔡侯。

蔡侯一臉懵逼問道：“大哥你為什麽搞我？”

楚王笑道：“這當然要問你的好兄弟息侯啦。”

【好茶，一個比一個茶。】

【蔡侯懵逼，蔡侯哭哭，蔡侯委屈】

【蔡侯：瞧瞧你們辦得這是人事兒嗎】

沈雲齊的旁白繼續道：

【接下來的史料記載也很有趣。】

【《左傳》中記載：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妫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引用2]】

【蔡侯被楚王俘虜以後，也沒閑着，尋思想報仇，于是故意給楚王說，息夫人是個美人，這樣的美人只有你楚王能擁有。楚王一聽來了勁，于是假裝要去息國參加宴會，随後用了類似的計謀，尋了個由頭，直接把息國也滅了。】

【之後，息夫人的大名仍然出現在記載之中。這一段就更加魔幻，并且帶着種種悲劇色彩，讓後世的文人不斷咀嚼。】

【以息妫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滅息，遂伐蔡。[引用3]】

【滅了息國，楚王當然要帶走美人息夫人，于是息夫人成了楚王的愛妾。回到出國之後，都生了幾個孩子了，息夫人還是不願意與楚王說話。楚王問她，她就說出那句著名的話，表示自己有兩個丈夫，不願意說話，本應該一死了之。随後，楚王知道自己的愛妾因為前夫的事情不高興，于是決定滅了獻上奸計的蔡侯，所以蔡國也滅亡了。】

【正是這一段記載，讓後世衍生出無數文人墨客對息夫人的嘆惋。】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家可能都在哪裏聽過的一句詩：‘看畫滿淚眼，不共楚王言’[引用4]】

【這其中的悲劇色彩、悲壯意味，尤其隐含着一種貞潔烈女似的自我剖白，更是引起了古代後世的追捧，因此息夫人的形象竟然一直是偏向正面的。】

【其實縱觀歷史上的種種‘紅顏禍水’人設的女子，大多數這樣形象的女性都是負面的，遠如妲己、褒姒、夏姬，近如陰麗華、楊玉環、陳圓圓等等。她們的形象總是妖媚的、蠱惑的，她們都承擔着一種共同的罪名，那就是引誘、煽動、蠱惑天子作惡。】

【在息夫人相關的記載裏，其實這種指向性也十分明顯。記載中，楚王找由頭發起戰争，好似都是因為她的一颦一笑。她一生氣，息侯想辦法找楚王滅了蔡侯，随後蔡侯出于報複心理又找楚王想辦法滅了息國，後來又因為她不開心，楚王滅了蔡國。】

【按這樣一串連鎖的事跡來看，好像這兩個國家的滅亡，都是因為息夫人的煽動，如果沒有她一開始做出一些不識大體的事情，好像這兩個處在夾角的尴尬小國家就不會滅亡，楚王不會看到這兩塊肥肉一樣。】

【但是，巧合的是，正因為史料中又塑造了她表達貞潔烈女的形象，反倒使她這個所謂的‘戰争煽動者妖女’搖身一變，變成了貞潔烈女的代言人，受到了無數文人墨客的追捧、憐惜、嘆惋。】

【他們的同情心一下子泛濫，這下也顧不上追究息夫人煽動戰争的罪惡，顧不上讨伐她是紅顏禍水。他們雙标得很厲害，妲己、褒姒美麗無邊，煽動君王，就是十惡不赦。息夫人因為一時生氣，滅了幾個國家，最終可能封住了自己的嘴，堅決不和楚王說話，反倒成了楚楚可憐的受害人。】

【息夫人是受害者嗎？當然是，她一個弱女子，根本左右不了任何事情。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各個稍微大點的諸侯國都對眼前的肥肉虎視眈眈。】

【只是當年周天子還沒死呢，大家之間多少要點臉面，不能随随便便就開戰吧。不能說我垂涎你的土地，我就殺了你，這樣多少就算撕破臉了。】

【楚王他能不對息國和蔡國這兩塊肥肉虎視眈眈嗎？想讨伐其他國家，吞并國土，應當是每個當王的人的宏圖大願，拿出息夫人做幌子，只是想找個借口罷了。】

【息夫人是無力的，她什麽也做不了，出生在陳國，她只是一個小國家的掌上明珠，父親也可以輕易地将她獻給其他諸侯。即便是成為息夫人，百般恩愛，也抵不過她只是衆多女人中的一個。史料中說蔡侯調戲息夫人，息侯就敢和蔡侯叫板發怒，轉頭找了楚王想滅蔡侯，那他為什麽要找楚王呢？】

【如果願意為了自己的美人怒發沖冠，他為什麽不自己發起攻擊呢？換句話說，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他也是慫，只是仗勢欺人，欺軟怕硬。】

【如果一開始就是強大的楚王調戲了他的妻子，他還怎麽仗勢欺人，他敢親自和楚王叫板嗎？恐怕是吓得慌裏慌張，只想立馬送走這個燙手山芋，別讓楚王借此機會順坡下驢把他的國土奪走吧。】

【息夫人所謂的守節宣言，也是一種一腔情願似的記載。】

【一個女人，如果她內心所謂守節的事情當真那麽重要，為什麽不在楚王擄走她之後就尋思？反而不僅活了下來，還生了幾個孩子。】

【如果守節一事沒有那麽重要，她又有了孩子，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又怎麽會說出那麽剛烈的話來惹楚王生氣？】

【這麽一看，這些記載多多少少帶了作者自己的想象，他們想象一個貞潔烈女，忍辱負重，為了自己的前夫，忍着惡心侍奉現在的夫君，然後又及其別扭地不和他說一句話，來表達自己的忠貞。】

【這樣形象的息夫人，其實更是一種刻板形象。是古人想象出來的受害者，是一個所謂的‘完美受害者’。他們勾勒她對忠貞一事的堅持，從而塑造完美受害者的形象。】

【但是這種形象是十分危險的。】

【假如後世有可憐的女子當真陷入了和息夫人一樣可憐的被人擺布的境地，若是她無法表現出像書上塑造得這麽完美的形象，別人就會拿着這個标準來對比。】

【從而，其他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這個受害者：你并沒有像息夫人一樣忠貞，你沒有這種高尚的品德，你不配得到我們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