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息夫人之悲劇

息夫人之悲劇

*

春秋，少女妫氏再一次看到了光幕。

距離上次看到描繪最後一任西周天子時期的王後褒姒的光幕之後，少女妫氏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比如父親又聯絡、張羅着看好了一些人選，如今聯絡上的，正是息侯。

光幕裏所說的“息夫人”，令少女妫氏心中一陣後怕。

光幕裏的人，透露出未來那位“息夫人”，還有個親姐姐嫁給了蔡侯。

一股可怕的感覺侵襲了妫氏的腦子，她想想整個陳國，除了自己的親姐姐，又有誰嫁給了蔡侯呢？國君之女，嫁給周邊小國諸侯，天經地義。

尤其是聽到父親專程宴請息侯一事，她心中不好的猜測愈演愈烈。

幾乎不必再多質疑，未來所謂的“息夫人”，就是她自己，八九不離十。

妫氏心中生悶氣，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瞧着光幕看熱鬧，為別的女子紅顏命薄感慨喟嘆，居然有一天這熱鬧看到了自己的頭上。

光幕裏說，她先是嫁給了息侯，後來因為省親見到了蔡侯，蔡侯又見色起意，導致息侯和蔡侯不和。

後來息侯又施行奸計，騙楚王來進攻，俘虜了蔡侯。

蔡侯又心中不滿，在楚王面前挑撥離間，讓楚王對她這個美貌的息夫人心生觊觎，随後出兵滅了息國，擄走了她做自己的夫人……

真是好一盤混亂的大棋。

妫氏感到十分頭疼，從小，她被灌輸為出生有異象，有不祥之兆，被打發到邊陲小城裏來養活，爹不疼娘不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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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又見光幕指引，她的未來将有這麽跌宕起伏的經歷。

最過分的是，這些諸侯小國之間打來打去，互相糾葛滅亡，史書竟然要寫，一切源頭是她這個女子的罪過和撩撥，真是豈有此理。

妫氏本來早就對所謂的不祥之兆心中不爽，現在看到光幕，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男人們、諸侯們勾心鬥角，憑什麽拿她作擋箭牌？

最後，還要給她安一個委身楚王、然後又“不共楚王言”的形象，來迫害後世的姐妹們效仿這種做法，仿佛在訓斥後世的姐妹們：

你們如果不像我這麽貞潔，就不是個好女人。

你們一定要像我一樣，就算被人欺負了，被人擄走了，也要給仇人生孩子，還一生好幾個，還要保着前夫的性命，還要委曲求全，還不能失去精神貞潔，不可以和孩子的父親說話。

妫氏一想想這些，幾乎郁悶地要吐血。

侍女來報，“小姐，國君傳令來，三日後接你回城，宴席上見息侯。”

妫氏悶悶不樂地坐在床前，希望着有什麽奇跡能發生。

*

直播中，浮誇的表演仍在繼續。

已經演到了是息侯與夫人生死決別的時候。

李團團飾演息夫人，楚楚可憐，用帕子遮住自己哭紅的雙眼。

息侯被幾個兵卒押住身子，動彈不得，脖子上戴着枷鎖。

息侯深情又悲哀地說：“夫人，今日楚王能留我一條性命，全是因為看在你的面子。倘若有一日我能東山再起，一定将夫人接回來，我們再過往後餘生。”

息夫人捂着眼睛不停地哭。

息侯繼續安撫道：“夫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好好侍奉楚王。只有讨得楚王歡心，你我夫妻二人，才有再聚的一天啊。”

……

【你為什麽不自己侍奉楚王？】

【她好愛，她好傻。】

【所以沒本事就讓老婆好好伺候楚王？】

【別罵了別罵了，人家息侯也是為了以後苦盡甘來】

……

沈雲齊的旁白緩緩出現：

【在後世的各種詩詞文章中，經常出現以息夫人作為典故歌頌的場景。其中大部分文章都在刻意美化息侯和息夫人的‘凄美愛情’。】

【這其實是一個很深刻的陷阱。】

【抛開所謂的愛情描述，這件事情的客觀敘述其實很簡單：息侯在諸侯戰争中失敗了，楚王擄走了息夫人，随後息夫人歸順楚王并且為楚王生了孩子。但是僅僅如此的話，息夫人的典故就不配稱之為典故了，也失去了這段故事最虐心的地方——】

【你息夫人原配丈夫都落魄成那樣了，成了階下囚了，你居然這麽快就給仇人生了孩子，還和人家和和美美繼續過日子。這樣的故事情形，我們作為男人怎麽接受的了啊？】

【這時候，好似文人墨客們紛紛帶入了息侯的角色，一想自己還活着，但是因為事業和人生的失敗，自己的老婆跑掉了和別人過和和美美的日子，便憋屈得不得了。】

【往往，在傳統社會中，男尊女卑，女人是男人的門面和物件。如此一來，反倒體現出這個男人一無所有，失去了一切，竟然也失去了女人。】

【這個女人竟然不為了他一頭撞死！這個女人竟然敢和別人過日子！這個女人竟然還和別人生了孩子！】

【帶入之後的占有欲和自尊心，将崩潰得一塌糊塗。】

【因此，這才必須給這個簡單的客觀事實，套上一個‘不得不為之’的故事背景，套上一個‘無奈之舉’的殼子，套上一個圓滿解釋為何如此的原因。】

【必須要既能讓大家想，息夫人此舉都是無奈，不得不為之，才接受和楚王過日子。并且，她的內心深處，還必須只有原配丈夫，不能有楚王這個新丈夫。】

【于是，這個扭曲的、虛僞的故事就被美化成了“感天動地”的愛情。】

【和楚王生孩子，好好活着，沒有一頭撞死，必須是因為息夫人受到了威脅，如果不這麽做，楚王就會殺了息侯。都是為了愛情，為了保全自己最心愛之人息侯的性命，她才必須這麽委曲求全、可憐兮兮，日複一日過着被強迫的生活。】

【絕不是因為她換了個男人也能過好日子，甚至比之前過得更好。】

【一句話都不和楚王說，當然是因為她心中只愛息侯一個人。什麽蔡侯楚王都統統不重要，就算楚王這麽強大，可能是當時周邊國家裏最強大的男人。】

【但是，就算這麽厲害的男人，也不能取代我前夫息侯走近她的心裏！因為息侯才是她心中的唯一摯愛，就算這男人比息侯長得高、帥，國家比息侯的國家強盛、富庶，甚至已經滅了息國，但是她心中的唯一仍然只有息侯，即便息侯現在窩囊、沒出息、階下囚，也是她的唯一！】

【編造這個故事的人，帶入息侯之後，為了維護自己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心，才有了這麽荒誕離譜的設定。】

【這樣，可以讓故事的締造者和一切帶入息侯的男人，內心都得到看爽文一般強大的快樂——看啊，就算我的生活中是個盧瑟兒，就算我這個人一文不值，就算我喜歡的女人身邊有更強大、更厲害、更帥的追求者，她還是只愛我這個一文不值的人。】

【任憑你楚王再怎麽厲害，在這一點上，還是厲害不過我。】

【靠着這樣的臆想，他們才能從這一個角度清奇的方面，感受到自己贏過了其他各方面比自己強的人。】

【他們多麽希望後世的每個女人都熱忱而期待地相信、信仰這個故事，将息夫人的故事當做自己行為的模板。】

【他們希望每個女人都能這樣，對失敗的自己仍然能從一而終，甚至可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失敗，而出賣尊嚴、出賣身體，來供養自己的男人。】

【全天下男人的美夢，都在息夫人的典故中得到了實現。】

【寫她的詩詞居然格外的多，其中不乏一些懷有抱負的詩人，将自己的理想抱負投射到了息夫人身上。】

【換句話說，所投射之人的表達，帶着幾欲自毀的悲劇性。其實這也正說明了，在文人墨客心中，這種自毀的陳訴，便是息夫人典故的本質，她是悲劇，是近乎于‘傻’的偏執真情。】

【“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引用1]】

【“乃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引用2]】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引用3]】

……

*

春秋，妫氏震驚地看着這些詩詞，透露出徹頭徹尾的悲劇意味。

她心中煩悶更甚，誰想當悲劇呀！

什麽息侯，蔡侯，她根本不稀罕。

一個妙齡少女，心中難道真的會對一個被夫君分配過去當禮物獻上的諸侯情根深種嗎？只怕未必。

妫氏心想，反正她絕不是這樣的女人。

從小到大受到了這麽多的歧視，住在偏僻的地方，幾乎在被軟禁，被嚴格看管。

她的确喜歡自然風光，甚至想像外頭的男人一樣騎馬打獵，但是她是一個未來必須嫁出去的女孩兒，夫君不會允許。

她能想象自己的姐姐嫁給蔡侯之後過得是什麽樣的生活，每天處心積慮想着怎麽伺候自己的丈夫，怎麽讨得丈夫的歡心，怎麽在丈夫那麽多姬妾中穩住自己的地位。

然後費盡苦心想辦法懷上孩子，等着懷胎十月孩子呱呱墜地，穩固自己的地位，接着再接再厲，努力生下下一個孩子……

這樣的生活，想起來就十分無望。

一想想現在就要被父親帶走去見息侯，未來她不僅将重蹈姐姐的覆轍，過上那種苦日子，甚至還要經歷這麽波瀾起伏、跌宕的故事，其中不僅有舟車勞頓，還有家仇國恨、擔驚受怕、道德綁架……

想都不敢想。

妫氏心中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一想到這個，她的心突突直跳。

既然最終的所謂的悲劇，是因為她流落到被楚王擄走。

既然她身為陳國君主的女兒，無論如何也逃不脫這個環境，并且，就算她任性大膽逃走了，在外面也毫無任何生存能力，也會被很快抓回來。

既然如此……

她為何不直接一步到位呢？省去中間這些令人讨厭的愛恨情仇，直接去楚王那裏，一步走到人生的最悲劇得了。

看看日子還能壞到哪裏去。

更何況，楚國強盛、楚王強大，就算非得掉入一個男人身邊的泥沼，為什麽不選那個最厲害的男人呢？反倒是選了那些失敗者，最終甘願做他們身邊的悲劇紅顏嗎？

她閉上眼睛，心中祈求着：光幕啊，上天啊，既然能給我看到未來的能力，就再對我好一些。

讓我遠離注定失敗和悲劇的結局。

我不願在失敗者的身邊打轉，不願意在弱小的諸侯國之中周旋，做他們的玩物。

我不願意成為那個規訓後世的女人模板，我不願意讓後世的女人像我原定的悲劇一樣，接受那種為人犧牲、為人奉獻的價值觀。

我不同，我不要做玩物，不要做別人精神勝利法的對象。

我要自己撐起一片天，我要野心，我要快樂的生活，我要享樂，我要強盛。

給我一鳴驚人的機會，給我一步登天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