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宴

春宴

春日夜短，蘇妤好似剛一沾枕，迷糊間就聽到身邊有窸窣的起床穿衣聲，她心裏一緊，直挺挺的從床上坐了起來，見屋內還是漆黑一團，這才長透了口氣：“我還以為睡過頭了呢。”

秦氏忙撫了撫她的背：“還早着呢，不着急”，說着下床點了燈。

蘇妤也不再耽擱，穿衣下了床，方才覺身體又酸又沉，昨日的工作量其實還趕不上她碼頭攤餅賣來的重，主要還是心理壓力。

秦氏見她哈欠連天的，絞了個冷水帕子遞給她，蘇妤接過覆在臉上，被涼水一激，整個人頓時精神了起來。

等蘇妤梳洗好了，秦氏挑了個燈籠，兩人互挽着胳膊出了屋。

她們從這邊到米府內院的小廚房，中間要穿過一個花園子，那花園子挖湖植木，假山怪石林立，白日看來自是山湖相映，花木扶疏，美不勝收，可黑天卻覺有些陰冷的滲人。

特別是昨日黃嬸跟她們講過這湖裏前兩年淹死過人，夜間還鬧鬼。

豪門之家多辛秘，蘇妤自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經過湖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抱緊了秦氏的胳膊，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加快了步伐。

小廚房主要負責米老太太的一日三餐，寅正時分早餐要雷打不動的端上桌，兩人到時小廚房裏已是一片忙碌。

咚咚切菜聲，柴火哔啵聲，碗蓋相撞聲交織成一片……

紅泥小火爐上的砂鍋蓋子被白汽頂的微微掀起晃動，蘇妤快步上前用布包着揭開蓋子，拿了一旁的木勺攪動，淺黃的小米粥随着她的動作在鍋中打着轉。

慢兩步上前的宋嬸謝着接過她手中的木勺，笑着道：“你們怎的也來的這般早啊，今日那張婆子不知怎的到現在還沒來，害我忙的直打轉，早飯要是上桌遲了，老太太可是要發火的。”

正念叨着，張婆子抱着個小女孩快步進了屋，她喘着氣放下臉上猶挂着兩條淚的小女孩抱怨道：“這小祖宗，我早上起來時，她也跟着醒了，說什麽都不聽，非要鬧着跟我來，耽誤到現在，沒辦法只能帶着她一起來了。”

宋嬸見她面上的焦急不似作假，也不再追究，只遣了她趕緊幹活，蘇妤和秦氏跟幾人打過招呼也一起去了旁邊的耳房。

耳房的案板上整齊的碼放着做糕點的材料，黃油還細心的用冰塊鎮了，蘇妤滿意的點了點頭，和秦氏分工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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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面，打發雞蛋，制作油酥胚，疊錫紙杯，忙了近一個時辰，才把這些烤制前的步驟完工。

兩人歇了口氣，正打算去廚房弄點吃的填肚子，黃嬸一手端着個大海碗，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包子倚在了耳房門框上，呼嚕着喝了口粥，對兩人道：“用了飯再忙吧 。”

飯桌上已經為她們晾着兩碗小米粥，蘇妤和秦氏謝着坐在了飯桌前，張嬸客氣的道：“老太太早上用的清淡，我們也跟着吃的簡單。”

蘇妤看飯桌中間赫然擺放着一碟切半的鹹鴨蛋，一碟香糟鵝掌，一碟小酥魚，一碟百合雞片，一碟香椿炒雞蛋，在心裏暗暗咋舌，這還叫簡單。

她不動聲色的喝了口小米粥，又夾了個包子嘗了。

包子面皮宣軟，帶着股清香，筍子和冬菇的素餡，因放了肥肉，吃在嘴裏豐潤鮮美，蘇妤不由得的問道：“這包子有股林間松木般的清香，好聞極了，是怎麽做到的。”

黃嬸嘴快的道：“這有什麽難的，蒸包子的時候下面墊上松針，就是這個味兒了。”

蘇妤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見宋嬸她們都已經吃好了，開始收洗碗筷，歸納各樣物件，也忙加快了用餐速度。

飯後，送菜的粗使婆子們送來了今日要用的新鮮食材，也不用蘇妤吩咐，各人都按照昨日分派的活計忙碌了起來。

蘇妤心知今天才是重頭戲，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做菜上，佛跳牆的各樣食材炮制好上爐子炖了，豆腐羹的湯底也溫在了爐火上，又和宋嬸把蝦餃先包好放在了一旁。

這時，隔壁耳房裏飄來一陣陣的甜香味，廚下幾人都忍不住吸溜着鼻子，司茶點的丫頭也聞香而來，端着蛋糕和蛋撻從廚房經過。

蘇妤看廚下幾人一副眼饞的模樣笑着道：“糕點準備的多，後面剩下的都是我們的。”

幾人得了這話，都笑得見眉不見眼的。

卻說前邊米府請的客人都一一到了，米太太和女眷們在花廳裏聽戲，米姝則領了小娘子們在花園玩飛花令。

今天來的小娘子中有一位姓呂，家裏原是殺豬的，後來她父親聯合了幾個同行一起做販豬生意，現下已經是臨安府裏最大的禽肉供貨商。

在坐的小娘子們基本都出身商戶，可商戶之間也是有歧視的，賣字畫古玩綢緞的自是嫌棄賣肉的粗鄙，有幾位平時就抱成了一團，擠兌呂二娘，今天得了機會更光面正大的針對。

“人面桃花相映紅”。

呂二娘該你喝了。

“夾岸桃花蘸水開”。

呂二娘又到了你了。

衆人起着哄，不過片刻，呂二娘三杯果子酒就下了肚，她臉上也浮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忙向衆人讨饒道：“我不行了，真不能喝了。”

米姝作為東道，自是站出來為呂二娘解圍：“本就是游戲，要是喝醉就不好了，二娘已經喝了好幾杯了，大家就不要勉強她了。”

此時剛好司茶點的丫鬟上了糕點，一個紫衣小娘子看着桌案上的糕點，有些不懷好意的道：“不喝也成，那就換個懲罰吧”，說着拿個竹筒蛋糕遞到呂二娘面前：“你連吃兩個算你過關了。”

呂二娘看着眼前蓬松綿軟的糕點不由得眼睛一亮，還有這麽好的懲罰，忙伸手接過，點頭道：“好。”

衆人看着心裏一陣鄙視，看不出來這是在諷刺她一身的肥肉嗎，還吃這甜膩之物，怕不是要胖成一頭豬了。

呂二娘才不管衆人心中作何想，她平日裏就喜食甜食，接過糕點就挖了一勺送入口中。

糕點綿軟細滑入口即化，淡淡的抹茶味沖淡了蛋糕的甜膩，裏面還夾雜着酥脆的堅果，把她以前吃的那些糕點比的又油又膩。

呂二娘吃過一口驚喜的睜大了眼睛，迫不及待的又挖了第二勺，第三勺……

不一會兒，就挖空了一個竹筒，飛快的拿起第二個……

完全沉迷在了吃中，還閉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樣，有人看她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也拿了一個嘗，待吃過一口後動作就變得和呂二娘同步了。

紫衣小娘子看到衆人的動作在心裏鄙視，都胖成豬算了，喉嚨卻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見沒人注意到她，飛快的拿了個蛋糕，挖了一勺送入口中，頓時只覺五髒六腑都被一股輕柔綿軟，微甜的滋味纏繞，如置身早春的陽光中。

她不由得雙眼發亮，胖成豬什麽的先吃了再說吧。

蛋糕和蛋撻在小娘子們中間掀起的風波，蘇妤自是不知曉的，自傳菜的人來通報了一刻鐘後開席，她的心便提了起來，忙把蝦餃上了竈。

又在心裏計量着時間，掐在剛好要傳菜之前，把豆腐羹湯底加入豆腐絲煮沸，油菜絲和南瓜蓉在出鍋前放入，又滾了一勺熱油澆在了水煮肉片上。

等到傳菜的人把菜都端走了，蘇妤這才松了口氣，是好是歹都已經端上桌了，多想也沒用了。

其他幾人也清閑了下來，黃嬸一直惦記着蘇妤許諾的糕點，剛喘過口氣便笑嘻嘻的問道：“蘇小娘子，那個糕點還有嗎？”

秦氏忙道：“還有的”，說着就起身去了隔壁耳房。

幾人望着桌案上香甜的蛋糕和蛋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忙伸手拿了往嘴裏送。

黃婆子猛的一拍桌面：“額的娘，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沒吃過這麽松軟的糕點呢。”

宋嬸子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同福齋裏也沒有這樣的糕點。”

張嬸子忙着喂小孫女，聽兩人這樣說也抽空嘗了一口：“怕是宮裏的娘娘們吃的也就這個味了吧。”

蘇妤卻是覺得光吃糕點有些膩人了，想着廚下還剩下幾個她做糕點時沒派上用場的蘋果和雪梨，到屋前栽種的玉蘭花樹前摘下幾朵玉蘭花沖洗幹淨，用溫水泡了。

又将蘋果和雪梨洗淨削皮切塊，和泡後的玉蘭花一起放入茶壺中，倒入燒沸的開水，加入一小塊冰糖，蓋上壺蓋悶泡。

一刻鐘後，揭開壺蓋悶好的果茶散發出淡雅的花香和水果的甜香，蘇妤給每人倒了一碗。

秦氏尤其喜歡：“這沖泡的法子倒是新奇，水果的香甜和花的清新融合的恰到好處，喝一碗通體都蘇暢了。”

“瞧，米家還真有面子啊，居然連梁九溪這樣的大儒都能請得動。”

“誰不知道梁九溪的一大愛好就是吃啊，他是沖着米家的面子來的，還是沖着魏大廚的八寶鴨來的還不一定呢。”

春風樓之所以能夠成為臨安府的第一大酒樓，大部分要歸功于接連兩任掌勺。

蘇連豐自是不用說，欽點的禦廚，魏大海當年在臨安府廚行也僅次于蘇連豐，拿手菜八寶鴨更是連續十來年都是春風樓的招牌菜，每日只限賣五十份，想要吃上一口最少需得提前半月預定。

梁九溪今日還真就是沖着這八寶鴨來的，不知道米家是不是故意釣他的，這次他提前了一個月都沒有預定上春風樓的八寶鴨，為了吃口鴨子他只好參加米府的春宴了。

精美的菜肴一道道的端上桌，梁九溪卻不大動筷子，随時留意着上菜的小厮。

米老爺也心不在焉的招呼着桌上幾人，和梁九溪一樣，不時的把目光投向上菜的小厮。

等到小厮端着形狀完整飽滿的八寶鴨出現，梁九溪頓時精神一陣，菜上了桌，他迫不及待的動筷子。

就是這個味，鴨肉放入口中一抿就化開，漫入五髒六腑的鮮味，讓人恨不得拍腿叫絕。

梁九溪正吃的投入，鼻腔裏突然湧入一股酒香夾雜着濃郁葷香的奇異味道，他不由得擡起頭來，就見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大酒甕，米老爺正抿着一口從大酒甕裏舀出的湯，神色美的好似要登仙似的。

這香味怕是神仙也經不住勾，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梁九溪也顧不得禮儀，站起身來舀了一勺湯送入口中，頓覺那味鮮的好似滲入了每一個毛孔，和八寶鴨的鮮又有不同。

他猛的一拍大腿，情不自禁的道：“神仙味道也不過如此了吧。”

同桌的人，見兩人如此情态，也都顧不得禮儀，迫不及待的把勺子伸向了大酒甕，湯匙相撞，胳膊摩擦，梁九溪見此情形忙喊着：“不急，不急，給我留點。”

一壇佛跳牆，不到片刻的功夫就見了底，湯汁都被刮的一滴不剩，只喝上了一口湯的梁九溪，恨不得把酒壇拿去涮涮，再嘗嘗那味。

指了酒翁問米老爺：“這菜也是魏大廚的手藝嗎，菜名叫什麽？”

米老爺美美的嘗了一口水煮肉片，才道：“非也，非也，這是蘇連豐的女兒，蘇家小娘子的手藝，菜名曰佛跳牆。”

梁九溪把“佛跳牆”三個字在口中咀嚼了一遍：“好一個佛跳牆，蘇禦廚真是高啊，這菜名和味道，不能再相符了”。

理所當然的把佛跳牆的出處歸功到了蘇連豐的頭上。

陪同秦仲明前來的顧清陽忍不住回味了下佛跳牆的滋味，腦海裏忍不住冒出蘇小娘子俏麗靈動的面孔來，只有那樣靈巧聰慧的女子才能有這樣的手藝吧。

“人面桃花相映紅”出自唐代崔護的《題都城南莊》

“夾岸桃花蘸水開”出自宋代徐俯的《春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