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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項晚晚推着個板車,吃力地向前走着。這會兒是午時末,毒辣的太陽舔舐着大地,縱然她的頭上帶着一個簡陋的帷帽,卻根本遮擋不了半分暑氣。

她從昨兒晚上開始就沒有吃飯了,再加上這板車頭重腳輕的,沒有個巧勁兒根本奈何不得。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推板車,剛推出沒幾步,便在她的驚呼聲中,七扭八歪地一頭撞到一旁的牆面上。

板車是秦叔“大發善心”給她的,并告訴她:“帶着你可憐的包袱,有多遠滾多遠!”

項晚晚的包袱确實不大,只有幾件換洗的衣物,薄薄的一床單被,一口小鍋,一雙碗筷,和爹娘的牌位。

直到她推着板車第七次撞到一旁的牆面上時,她才崩潰地想起,既然自己的包袱不大,為何還要推着這個麻煩的東西啊?!

她覺得自己真是笨極了,到金陵城都快小半年了,竟然還沒有适應如今的生活。

項晚晚精疲力盡地将板車停靠在牆根下,并将自己的包袱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她擡頭看了看湛藍無風的天空,白辣辣的日頭高高地懸挂着,沒有一絲卷雲的蒼穹只剩下如碳烤般的灼熱。

蟬音依舊在不厭其煩地鳴唱着,黏膩的汗珠順着她的額頭滋溜溜地滑下。她胡亂地擦了一把汗珠,便背起包袱,向着城東方向快步走去。

房牙子那兒冷冷清清的。

小半年前,項晚晚來這裏找房子,那個時候這裏還門庭若市,絡繹不絕,這會子她剛踏進房牙子的店鋪,便看見本是橫七豎八地挂着各種招牌的房屋信息,如今也全部撤走了。

項晚晚頓時覺得心都涼了,她不自主地崩潰道:“房子都被租完了?”

房牙子這會兒沒什麽事兒做,正躺在堂邊的小涼床上閉目養神,聽見她這麽一聲驚呼,他趕緊睜開眼來,想接待好久不曾光顧的財神爺,誰曾想,見到項晚晚的那一瞬間,房牙子頓時洩了氣。

他躺了回去,繼續閉目養神了起來,口中還忍不住地冷哼了一聲:“北燕的土匪都快打過來了,誰還在這個節骨眼上租房子啊?!”

這話一說,倒是提醒了項晚晚,她不解道:“那怎麽房東還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漲價啊?”

“誰不想在這個時機大撈一筆啊?”說到這兒,房牙子又睜開了眼,重新看了一眼項晚晚,道:“你叫項晚晚吧?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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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晚晚忙不疊地點了點頭,并行了個福禮,道:“敢問小哥,現在可曾有更低價的屋子出租了?”

“沒有。還有啊,我好心提醒你,你那房東跟我抱怨過太多次啊!如果他在這個時間漲點兒價,也很正常吧?全金陵城,就你那房租便宜得離譜。”

項晚晚沮喪道:“可現在也不便宜了,我已經付不起了。”

房牙子繼續閉目養神,不搭理她。

項晚晚上前一步,連聲哀求道:“小哥,麻煩你跟我房東說說恢複原價,好嗎?又或者……或者……哪怕我先跟房東賒賬都行,你幫我跟他說說,好嗎……”

房牙子将一頂草帽蓋在自己的臉上,似是下了逐客令一般,甕聲甕氣地說:“你去找別人吧!上回我幫你壓了這麽低的價,一文錢都沒賺到,還費了那麽大一番口舌,虧都虧死了!”

項晚晚張了張嘴,卻見房牙子是這番姿态,更是不好再多說什麽。

畢竟,整個金陵城,目前也只剩下這一個房牙子在做買賣了。

項晚晚知趣地離開了店鋪,偏西的日頭已沒有先前那番灼熱,卻在她的心底,更是焦躁了幾成。

她擡頭看了看行人依舊寥寥無幾的大街,一邊向着前方茫然地走着,一邊在心底裏擔憂着,今夜的住處已然沒了個着落,未來的路又該如何。

秦叔已将房租漲到五百文一個月,而且還是三個月起租。項晚晚的全部家當算下來,其實也只能剛剛付得起兩個月的……

她就這麽一籌莫展地向前走着,卻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水西門。幸而前方開闊的坡地上聚集了一大幫子人,他們嘈雜的,憤懑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方才讓她回過了神兒。

只見,這一大幫子人圍着一個木架的高臺,那高臺上有一個被繩索捆綁了手腳的男子。

那人耷拉着腦袋,從他周身破爛不堪的穿着來看,似是一個受了傷的小兵。而且,應該還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的傷兵。

周圍的百姓們指指點點地沖着那人罵道——

“殺千刀的北燕狗!”

“燒死他!落到咱們金陵人的手裏,絕不讓他活着回去!”

“燒死他!燒死他!”

……

如此聲音不絕于耳,項晚晚再度向着那個被捆綁着的人望去,卻見那人稍稍地擡起了眉眼,虛弱地望了望周遭的百姓們,他的嘴巴在嗫嚅着,不知說了些什麽。

卻就這麽一眼,項晚晚的大腦嗡地一聲,徹徹底底地震住了。

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且不說那如松石峻嶺般的側顏,單說他那雙如璀璨星辰般的眸子,仿若無盡的夜幕穹蒼,頓時窒住了項晚晚的呼吸,撥亂了她緊張的心跳。

這人……這人長得好像政哥哥!

尤其是那雙仿若能勾人心魄的眼眸。

他……他到底是不是他?!

四周的百姓們還在瘋狂地謾罵着,嘶吼着,他們仿若要将心中燥熱的暑氣,幻化成熊熊的烈火,好将這人吞噬了幹淨。

還有不少人正在從別處搬來好些木材,木材全部堆積在那高臺下,堆成了小墳茔般的大小。看這架勢,是要将這人焚燒在了當場。

項晚晚頓時六神無主了起來,不絕于耳的謾罵充斥着她的大腦,直到過了好半天,她才鬼使神差地對身邊人說了句:“那個人,好像在說什麽。”

旁邊一個大爺聽見了,轉身對項晚晚說:“哼,他能說什麽?!他在狡辯!”

這話一說,好些人都圍攏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跟項晚晚說:“北燕狗,為了能活下去,當然什麽狡辯的言辭都能說了!”

北燕狗?

那個人是北燕人?

項晚晚不自主地又擡眼看了看高臺上的那人,這麽一望,恰好那人的眼眸也看了過來。兩人不經意間這麽眼神觸碰,再次震得項晚晚頭皮發麻!

太像了!

她和政哥哥……那個政小王爺一別已有六年。當年,項晚晚還是個快滿十歲的小姑娘,對政小王爺的所有印象還停留在六年前,唯獨那雙勾人心魄的眉眼,卻是銘刻于心。

此時此刻,面對着高臺上所綁縛的那人,項晚晚忽而不确定了起來。畢竟,政小王爺是大邺皇帝的七皇子,絕不可能是什麽北燕人。

想到這兒,項晚晚再度擡起眉眼向着高臺上望去,再次凝視,她頓時覺得,他那雙好看得如夜幕繁星般的眸子,像是一陣涼爽的夜風,一下子将滿世界的暑氣給消散了去。

也讓項晚晚的心,不确定了起來。

“他狡辯什麽?”項晚晚問。

一個老太太搖着手中的蒲扇,憤憤然道:“還能狡辯什麽?他就說他不是北燕狗呗!”

“他當然不會承認了,撞到咱們金陵城這裏,就算他是個北燕狗,他也沒那個膽兒承認啊!”

聽到這兒,項晚晚納悶了:“那你們又是怎麽知道他是北燕人的?”

“他身上穿着的,不就是北燕狗的兵服嗎?”先前那個老大爺耐心指點道:“北燕人的着裝和咱們大邺的服飾看上去差不多,實際上不大一樣!咱們大邺不論現狀如何,正規官兵的服飾,那是烏墨飛魚服,绛紅緞帶,配長劍。他們北燕狗就不同了!雖也是墨色衣飾,可他們前襟大敞,無緞帶綁縛,看上去渾然一副山匪模樣!”

“能不是山匪模樣嗎?他們北燕狗,向來都是打家劫舍闖天下的。若不是先前吞并了衛國,擴張了他們的勢力範圍,這幫北燕狗現在也不會這麽嚣張的吧?”

一個大娘刻意壓低了聲兒,道:“衛國那事兒,還是少提為妙吧!我聽我家街坊說,咱們大邺跟北燕狗鬧得這樣兇,就是當初衛國被滅之後,兩邊分配不勻導致的……”

“嘿,壓根兒就不是分配不勻!”老大爺恨聲道:“你們難道忘了嗎?當初咱們大邺是跟衛國聯姻來着,本來要迎娶衛國的帝姬殿下的!”

“當然記得。”大娘笑着說:“聽說那衛國帝姬殿下不僅模樣俊俏明麗,還能制成一手絕佳的繡品。不是有句話嗎?衛國帝姬,善用針!”

這話說來,引來衆人的連聲贊同,大家都記得這事兒。

老大爺接着道:“後來,咱們大邺跟衛國突然打起來了,聽說好像是迎親聘禮什麽的,引發的矛盾。後來那北燕人不是東西,在咱們兩國矛盾的時候,他們直接攻城了!這叫啥?這就叫奸詐!北燕人,心腸黑,最壞了!”

項晚晚微怔,她的心底有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窒息,仿若一團黑色的雲霧慢慢籠罩在自己靈魂的深淵中。

但是,在此時此刻,就國與國之間的并立或破滅,她一個小女子與這幫周遭百姓們辯解不了什麽。她只知道有一個人,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柄火把,向着高臺方向走去。

項晚晚着急道:“哎,該不會真要把那個人給燒死吧?”

霎時,所有人都看向高臺,大夥兒立即幸災樂禍道:“燒死了好!”

這話一說,頓時一呼百應。

項晚晚看向高臺上的男子,那人被綁縛在高臺上,偶有窒息的獵獵熱風拂過,呼呼吹開他身上破爛不堪的衣衫,露出觸目驚心的血痕。本就被烈烈灼日曬得沒了半點兒力氣的他,卻在聽見衆人的高呼聲時,再度擡起了頭來。

不知怎的,項晚晚再度與他四目相對。

那一剎那,項晚晚只覺得自己心底幽暗的深淵,仿若望見了無盡星辰。

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

想到這兒,她顧不得許多,心底蹿上來的一股子勇氣,促使她背着個大包袱,一個悶子就直接沖上了高臺,擋在了那個拿着火把準備點燃木材的人面前。

先前那個大娘驚呼了一聲:“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麽?!趕緊下來啊!”

項晚晚看了一眼臺下的衆人,說:“且不論這個人是不是北燕兵,若他是,咱們得第一時間報官啊!私自焚燒一個小兵,那可是會受刑罰的!”

舉着火把的人着急道:“早就報官了!官兒爺派了兩個衙差來瞧過了,他們說這人就是北燕狗!”

大爺連聲喊道:“姑娘,這事兒跟你無關,你快下來!別惹了一身麻煩。”

項晚晚更是不解了:“咱們大邺跟北燕有仇,這兩個衙差既然已經發現北燕兵了,為何不趕緊上報?而是等着咱們這些老百姓來焚燒呢?”

“那兩個衙差說了,北燕狗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解恨,所以才讓出了這座高臺,給咱們老百姓私自處理啊!更何況,這樣多的木材咱們從哪兒弄啊?還不是衙差他們給咱們搬來的?!”

這話一說,項晚晚也踟蹰了起來,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就在自己身後的傷兵。此時,他已經極其虛弱,奄奄一息了。他費力地擡起頭來,口中嗫嚅着,依然在說着什麽。

項晚晚趕緊湊上前去,一連問了他好幾聲,方才依稀辨別出他口中所言——

“去找齊叢生。”

項晚晚眨巴了一下懵懂的大眼睛,她回過頭去,問臺下的一衆百姓們:“齊叢生是誰呀?”

衆人怔愣一瞬,旋即一個男子高聲道:“齊大将軍的名兒可不是咱們能直呼的!”

又有一人立即反應了過來:“這北燕狗,莫不是想要污蔑咱們的齊大将軍吧?!”

“北燕狗,齊大将軍泉下有知,定會冤魂顯行,燒死你的!”

本是奄奄一息的人,卻在此時驀然震驚地擡起頭來,看向臺下衆人。如轟雷般的震驚,逼得他眼眶瞬間濕潤泛紅,他拼勁全力,崩潰地艱難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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