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閣樓

閣樓

孫子山海拔不到四百米,大多數居民都住在山腳下,山上人煙稀少,濃翠蔽日,盛文斌當年為工人們搭建的、用以臨時居住的鐵皮屋子早就被一一拆去了,建茶園和游樂場的計劃都是半途而廢,僅剩一片果園還保留在山上。吊車和挖掘機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跡,禁不起雨水的三兩次沖刷,草木飲飽了水,郁郁蔥蔥生長起來,土地已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

一座被爬牆虎爬滿四面牆壁的洋樓矗立在平地上,珠玉遠遠看着,心想再過個一百年、兩百年,到底誰會贏呢?山贏,還是洋樓贏?建造小洋樓用的必定是好材料,十年過去,無人修繕,一處也沒有塌陷。即便被藤蔓包裹起來,看似被山一口吞了進去,但她知道,房子裏面應該是好好的。

可山的時間無限,力量無窮,獵物已經進入它的胃裏,只需要慢慢去消化,所有的一切最後都會化為齑粉吧?

珠玉用鑰匙開大鐵門前,把外套拉鏈拉到最上方,腰帶再緊一緊,防止蟲子鑽進去,長筒膠靴踢開小院裏的碎石頭,一路往正門那兒去了。

客廳內水電都斷了,漆黑一片,她一一把窗戶打開,先透氣。灰塵和蜘蛛網暫且不管,下回找人來弄,她只是奉父命,先來看看情況,看看哪裏該修該補。水電工、修理工好說,陳凱在工地上班,他有幾個小兄弟就幹這個活兒,一條煙散一下都會給個面子。大掃除才是個大工程,珠玉一個人肯定幹不了,要在鎮上請幾個嬸子阿姨來。這個錢珠玉出,她有積蓄。只是暗暗希望她爹招商歸招商,量力而行。這種腦子精明會算計的富人,出于什麽念頭才會給他打錢?

這家主人臨走時,是決意短期內不回來的,幾乎所有家具上都做了措施,房子裏工工整整鋪滿了灰白色的厚布。

她對真皮沙發和紅木家具都不是很感興趣,兩層樓中無數的房間她一一走過,只為在本子上記下來哪裏要修補。這座房子裏只有一處是她真心想去的,就是那間帶玻璃頂的小閣樓。

反正主人把管理權交給盛家人了,珠玉掀開小閣樓防塵布的時候沒有十分的心虛。木質桌椅還是從前的樣子,旁邊立着一座頂到天花板的書架。裏面擺着的書,珠玉從前會偷偷地拿,拿一本,看一本,看完了再悄悄塞回去,從來沒被人發現過。除了玻璃頂的窗戶,小閣樓裏的書櫃是另一個吸引她的事物。

她在裏面看完了《波斯之劍》、《巴格達:和平之城、血腥之城》、《罪與罰》......大多是外國人寫的歷史書,還有一些開始很難懂,但後來變得越來越有意思的文學書。初中時的珠玉不喜歡學校和課堂,只要不是學習相關的書,她都願意一頁一頁地往下翻。

那些書竟然都還在,她忍不住拿起一本,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些書,還有漂亮的閣樓,都屬于另一個人,她和閣樓主人碰面的次數非常少,他一般周末才來,只有寒暑假會待得久一些。大人們都讓她管他叫小昭哥哥。

外人看,盛文斌踩了狗屎運才能為柳晉辦事,光是能搭上這條人脈就算得了天大面子。珠玉奶奶閑時又給房子打掃衛生,老太太不講什麽面子規矩,覺得憑勞動賺錢是最實在的事。但這些加起來,讓十四五歲的珠玉隐隐覺得,他們家的人在柳家人面前,好像仆人,柳家的人則是主子。

因此她心裏并不樂意和這家的兒子打照面,知道他不在家,她才會更願意來。若是他在家,她就會小心繞過他呆的房間。

深夜便利店的那一幕,現在她一想起來就渾身不自在,坐都坐不住,直想站起來繞兩圈。

小時候感覺膈應的人,果然長大後還是一見就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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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如困獸轉圈般踱步時,“哐當”一聲,胳膊碰到桌子,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砸在灰塵裏。珠玉低頭仔細看,才發現抽屜上的舊鎖已經生鏽老化,磕碰一下就掉了。

輕輕拉開抽屜,她防備着裏面冒出蟑螂蜈蚣之類的玩意兒。倒是都沒有,只有一本挺厚的筆記本,帶着咖啡色皮質的殼子,再翻一頁,上面寫了三個龍飛鳳舞的字,“柳斯昭”。

緊接着——“誰在樓上?”樓下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她剛才心情躁悶,竟沒注意聽樓下的響動。房子裏又進來一個人,估計是陳凱的小兄弟,找到這裏來檢查水電的。

“我是陳凱的姐姐!你管我叫姐就行了!你先看看一樓的水電,我在打掃衛生呢。”珠玉扭頭喊了一嗓子,喊完後又盯着那筆記本,非常想翻開看看裏面寫的什麽。

柳斯昭站在客廳中央,聽着樓上用鄉音喊出的一嗓子,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麽接話。

誰是誰的姐?

這鄉音倒是熟悉得很,從前給他家打掃衛生的祖孫也是這麽說話的。那小女孩,有時候以為他不在家,活潑潑地和她奶奶說話,就是這麽又脆又響,她會把所有的第一聲都念成第四聲,是很地道的南市老區方言。他周圍幾乎沒有人這麽說話。

這語調實在太熟悉了,他也說不好方言,僅停留在能聽懂的程度,“小玉妹妹,是你嗎?我是小昭。”

《紅樓夢》裏,姑表手足之間,動辄某某姐姐,某某妹妹地稱呼,乍一看有些肉麻,但南市家族裏的孩子當真從小就這麽稱呼彼此。

小名加輩份稱呼,是一個固定搭配。

珠玉甚至不知道小昭哥哥的大名叫什麽,而她自己,也一直是家裏的小玉妹妹。但從沒有人用普通話喊“小玉妹妹”四個字。麓鎮人私下只說方言,這是鐵律。

唯獨一個陌生的、從城裏來的男孩,總是衣着整潔,滿口的普通話,文明現代得叫她沒辦法撇着普通話和他自然地交談,只有那個人才會字正腔圓地喊“小玉妹妹”。

她手一抖,筆記本差點從手裏掉出去。

“是我,我是小玉,我在打掃衛生呢,小昭哥哥你先別上來,上面全是灰!”還是跟以前一樣,她沒辦法在他面前說方言。只是如今普通話滾滾淌出,無比順溜,不再像小時候說得那麽尴尬別扭了,畢竟,她也去城裏住了十年了呀。

柳斯昭擡頭看着樓梯口,一瞬間有些怔然。房子是十年前的房子,怎麽連人都沒變,讓他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的靜谧午後,他從室外回家,樓上是打掃衛生的盛阿婆和她的孫女。那個小女孩胖胖的,齊劉海,特別不愛和他打照面,一聽他回家,說話嗓門就變得特別小。

“你一個人怎麽幹得完啊?”他的聲調變得很溫和,腼腆的鄉間小女孩是他少年時代記憶的一部分,那時候是小玉妹妹,現在也依舊是。

“幹得完!陳凱找人去了,三天內肯定能弄好!”珠玉感覺夏末的溫度陡然上升了,她額頭都開始冒汗了。

她慌裏慌張的語氣讓柳斯昭忍不住笑了,小玉妹妹到底害怕他什麽,難道他哪裏得罪了她,他自己卻不知道嗎?怎麽十年過去,還是不樂意見他。

“謝謝你,多虧了你,我才有地方住。”他誠心誠意地對這個女孩說道,從前一直沒有和她、還有她的奶奶說聲謝謝。他十幾歲時,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兒裏,周圍的人和事,他知道,但不關心。希望這聲謝謝沒有來得太遲。

“阿婆身體還好嗎?”

珠玉緊緊抓着門把手,防止柳斯昭忽然上樓拉開門,“奶奶中風過,後來好了,可腿腳一直不利索,現在住在養老院。爺爺比奶奶身體好一些,但也不太好,他們住在一起。”

柳斯昭走上樓梯,停在二樓走廊裏,“小玉妹妹怎麽不說方言了?你小時候方言說得特別好。”

這話不由地令珠玉的臉又有點漲紅,方言就是土話,是上不得臺面的,在城裏大說方言,會被人笑話。他這又是什麽意思,是說雖然她好不容易練熟普通話,但是鄉下小囡最适合的還是說土話嗎?麓鎮又沒有需要說普通話的場合。

珠玉覺得他不是故意笑話她,只是城裏人的有口無心而已,這卻更令人臉漲紅。一瞬間她都忘了自己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在小昭哥哥面前,她依舊還是那個滿臉青春痘的胖女孩子。

“小昭哥哥,我要繼續打掃了,你先出去吧。”她用方言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

這一下,徹底柳斯昭笑出了聲,“你還跟從前一樣,總把哥哥念成蝈蝈。”喊他小昭哥哥的弟妹有很多,但喊他小昭蝈蝈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麓鎮的小玉妹妹。即使沒見到人,憑着這口音,他明白自己絕不會認錯人。

珠玉把硬殼封面的筆記本用力塞進自己的背包裏,用力到背包的拉鏈都快被扯卡住了。小時候最膈應的人,現在當面嘲笑她的口音,她惱火起來想給他一點不大不小的報複,活該你的日記本被我看。

聽着腳步聲遠了,直至消失在樓梯下方,又過了一會兒,真的沒動靜了,她才擰動門把手。也許今天的運勢确實不佳,門把手在她手裏紋絲不動,完全按不下去。她反複試了兩三次才确信,裏面一定生鏽了,門鎖也要找人來修。

小閣樓是洋樓裏位置最高的房間,她沒這個本事從窗戶裏爬出去。陳凱今天跑長途去了,人不在鎮上。專門喊三嬢嬢他們來,好像也無必要,給達官貴人修房子是她父親的事,不到最壞的情況,她不想勞動三嬢嬢三姑父費力氣上山。

然後珠玉就開始對門把手下力氣,拿鐵絲往鎖眼裏掏,用力擰門把手,最後拿拳頭砸門,心裏煩得厲害。

柳斯昭沒有走遠,他聽到樓上的聲音越來越大,有點好奇她正拿什麽修家具,便又往回走,跟小閣樓保持着一段距離時停下,駐足傾聽片刻,門對面的女孩正捏緊了拳頭,洩憤似地砸門,嘴裏是一串髒話,正宗南市髒話,正是一副氣急了的模樣。

等了一會兒,确信她是出不來了,他才發出聲音,“退後,不要靠近門。”

下一秒,木門被轟然撞開,灰塵飛揚,門鎖徹底斷了。

落入柳斯昭眼前的一幕也相當離奇,穿黑色皮夾克的女孩拉開了房頂的玻璃窗戶,正踩着凳子,要翻到房頂上去。

珠玉居高臨下,緩緩回頭,全身僵硬。柳斯昭捂着口鼻走進閣樓,這裏的灰塵實在太大了,他四處打量,接着擡頭,見着了她的真容,瞬間的驚訝之後,他皺着眉毛看着女孩的臉,仔細地看,“你,怎麽在我的房裏......諾瑪,盛?”

眼前的女人和十年前的女孩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無論是容貌還是神情。僅剩未變的是她對他躲躲藏藏的态度和一口鄉音。

一陣沉默之後,根據他的思路,她想出了回答,“你,為什麽在我哥哥家?”

他是真的挺想笑的,但還是繃住了臉,繼續問,“你哥哥是誰?”

她站得比他高,物理層面上來說,她是處于上風的,“我哥哥是小昭。”這是一種态度謹慎的敷衍,能敷衍到哪裏算哪裏。

難道他十年內也有這麽大變化嗎?她記得名字,卻不記得他的長相了。

他有心看她還能怎麽往下編,又問:“小昭的全名是什麽,你知道嗎?”

這次的沉默時間要更長一些,“柳......小昭。”她以前真以為小昭哥哥就叫柳小昭。

“我的妹妹叫盛珠玉,你叫諾瑪盛。那你就不是她。”柳斯昭雖一本正經地說不着邊際的話,但他已準備将手伸給她,把她從椅子上扶下來了。

“你不要小瞧人了,我早就不是從前的樣子了,我不會永遠是又胖又難看的那一個。”珠玉從很久很久以前,每逢走到小昭哥哥面前,總感覺烏雲蔽日。他太“好”了,長得好,文明禮貌,腦袋聰明,家境特別富裕。而她呢.....她都不想細想,整個青春期,臉上的皮膚總是紅紅的一大片,常年地長青春痘,還胖,又胖又醜。書念得好,可她一點都不喜歡學校......這些回憶糟糕透了。

他現在還用老眼光看她,還說這種話,分明一點都沒瞧得起她。

“如果又醜又胖才能做你的小玉妹妹,那我可不想做你的妹妹。”珠玉從凳子上跳下來,拿起自己的包,徑直離開了小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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