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債

父債

珠玉回麓鎮待了一周,一直沒見着她爸爸。盛文斌故意躲起來,一是怕人追債,不得不躲來躲去;第二點是珠玉自己猜的,她爸爸可能自尊心吃不消,從前富得那麽招搖,現在落得一窮二白,他不樂意在老家抛頭露面。

但回鄉免不得要見人。

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幾件大事,随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酒席,結婚、生子、滿月、壽辰、葬禮......人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為着這些人生大事,聚起來大吃大喝。

盛文斌躲起來的做法讓他躲過了所有需要見人的場合,可等珠玉回來了,這份差事就落到了她身上。才一周,人人都知道盛老四家的女兒回鄉了,這麽個小地方,消息一陣風似的就能傳個遍。

陳家叔公的孫子滿月,請了他們家星期六去吃席,把珠玉也請了。

不巧另一家的事撞上了陳家的滿月酒,三姑父的姨奶奶過世了,他們夫婦兩個都要到場,只得派陳雨晶和陳凱出面,葬禮就不帶孩子去了,他們把陳詩琪也塞給了這倆姐弟。

孫子山原本屬于村民的農民集體土地。他們當初把山租給盛文斌的時候,是指望他把山好好經營起來,做出一番名堂的。造出茶廠也好、果園也行,都能給鎮上增加工作崗位、帶動經濟發展。他當初對鎮上的人描述的宏圖偉業裏,更說豈能僅限于此,他要造度山莊、游樂園,讓孫子山成為南市數一數二的旅游景點。

現在一場夢幻泡影。

每年的兩百萬租金的确沒漏,但他目前這個情形,來年的租金、下一年的租金呢?村民對盛文斌的疑慮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只是誰都沒明說。

這已是一部分厚道人的想法了。

更不厚道的人純粹看笑話,他們認為盛文斌幾年前富得流油,也不記得帶親戚沾光,現在一無所有,都是命該如此。

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普通,人們并不會對某個人産生過多的注意力,但若是他曾經非常富有,旁人對他生的就不是善心了。

這些不過人之常情,三嬢嬢年長,能看透,也都理解。珠玉小孩兒家家,剛從外國回來,就怕她理解不來。

三嬢嬢告訴珠玉這消息的時候,多少有些為難,為難在不知道怎麽和侄女說裏面的彎彎繞繞。只得含混表示,三個大孩子帶一個小孩子,去了只管埋頭吃,不要摻合大人的事。

陳是麓鎮的大姓,姓陳的人家在鎮上占大頭,大多連着親。陳叔公在族譜裏位置靠前,早年在村委會幹過,知道怎麽調節糾紛,為人一向公道正派,被麓鎮的人視為能斷事的有德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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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珠玉聽來的,當他們四個踏入陳家院子,見着的就是一個鼻頭紅紅的胖老頭,抱着一個吱哇亂叫的胖孩子,在酒桌中間走來走去,炫耀寶貝疙瘩似的給人看自己的乖孫子。

“我要坐到大嬢嬢和小嬢嬢中間。”陳詩琪對着他們三個發號施令起來,“我還要靠着那盤糖水荔枝,你們都往右邊去點。”

小丫頭今年讀一年級,細細瘦瘦,不愛吃飯,酷愛甜食,乃是三嬢嬢家的全家之寶。對于她的發號施令,三個大人雖各自走神,行為上卻全給滿足,免得她在外面哭叽尿嚎,鬧得他們不得安寧。

一桌十幾個人,都是珠玉不認識的遠親,興許小時候見過,她全忘了。有人過來打招呼,她就挂上笑容,學着陳雨晶他們喊人。

陳雨晶打完該打的招呼,就坐下來盤手機,緊盯手機屏幕,兩耳不聞窗外事。

胖胖的陳叔公說是飯前要講兩句,講了十句還不止,陳詩琪望着荔枝吞口水,珠玉拿筷子夾了一個,飛快塞她嘴裏。

對于目前的局勢,三個大人都在她掌控之中,陳詩琪是感覺滿意的。直到陳凱的小兄弟們過來,要把他喊到旁邊一桌去喝酒,她頓時不樂意起來,“奶奶說我們四個必須都坐在一起,一個都不能跑開!”

“她的意思是,你不能跑開,防止被拍花子帶走,以後就見不着咱們喽。”陳凱揉了揉詩琪的頭,轉身溜了。

好不容易等陳叔公炫耀完自己的乖孫,院子裏、堂屋裏的人才動上筷子。

叔公也抱着孩子回了坐席,堂屋那幾桌大概都是他們家的近親,一對年輕的小夫妻摟着孩子,親個沒完。再旁邊,坐了一個頭發花白,枯瘦枯瘦的老太太,眯着眼睛,好似看不見一樣,等着旁人給她的碗裏添菜。

陳雨晶跟着珠玉瞥了一眼,“那老太太真看不見,瞎了。她是陳叔公九十歲的老母,按輩分我們要喊太奶奶。男人去世早,陳家太奶奶早年跑外鄉,走街串巷,靠唱《鮮花調》賺錢養大了孩子。所以你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窮過的人也能富,富過的人也能.......”

話到半截她又吞了,陳雨晶按照慣性安慰人,只是粗心大意又說了紮人心的話。

“謝謝你的新思路,現在唱歌賺錢都不用跑遠,開直播間就行了......”珠玉對表姐的高論早就習以為常了,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冷幽默。

本是普普通通一頓飯,奈何桌上這些不認識的親戚都愛問珠玉她爸爸的事,盛老四人去哪兒了啊,那麽忙嗎?一頓飯都不回來吃啊?盛老板現在在做什麽大生意呢啊?

這種密集的關注力多少也讓珠玉感受到了她爸的壓力。

忙啊,忙呢,特別忙,生意做得還行,還行。

見從她爸那邊套不到話,他們就開始問珠玉的情況,怎麽突然回鄉了呢?在國外過得可還好,融入那邊的社會了嗎?回來有什麽打算吶,呆多久啊?今後還回不回外國了?

她若說不回加拿大,就顯得盛文斌徹底落魄了,女兒都夾着尾巴灰溜溜回國了。她若是說回,那邊又是一串的話等着她,人都是要落葉歸根的呀,外面再好都不如自己家好,在外國不是長久之計呀。

這些親戚,心底裏門清兒,都知道回加拿大是“好路”,珠玉要說自己還能走回“好路”,這些問問題的,少不得眼紅病發作,背後又說她哪哪兒不好,最後再扣一頂不愛國的大帽子。

她如果不是代表她爸在這裏發言,真沒力氣用十八個心眼子對付這些親戚。

“我想我爺爺奶奶了,回來呆一段時間。我爸一切都好,謝謝叔叔阿姨們關心了。”

見話都被堵死了,沒得問了,親戚們又來一句萬變不離其宗的——“有對象了沒有啊,二十五,不小了,耽擱不起的哦!”

這個問題可不能不答,不然下一步就是介紹對象了,“我爸給介紹了,在接觸着呢!”

以麓鎮人的眼光來看,珠玉話說得太少,鋸嘴葫蘆似的,人不夠機靈,有些呆呆的。中國就是這樣,最得大人心意的孩子永遠是,從小會讀書,長大會來事。而“老實”是評價一個人沒本事的意思。她成年後初次回鄉,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太老實。

露天大院子裏的幾桌人,吃着吃着就吵鬧起來了,站起來四處走動,敬酒、灌酒鬧個沒完。

陳雨晶今天臉色一直不怎麽好,直到看到鄰桌一對男女,在中間位置慢慢空掉的情況下,椅子越挪越近,越坐越近,直至緊靠在一起,她終于忍不住,拿起手機和包包,繞到他們面前,沖男的大聲“呸”了一聲,跑到門外去了。

珠玉鬧不清狀況,扭頭瞧看表姐真走了。

“小松哥哥前陣子追過大嬢嬢,老來接送她上下班,刮風下雨都來,但是最近不來了。原來是和別人好了啊......”陳詩琪趴在桌上,探過頭,給不明所以的珠玉解釋一番。

雨晶傷心,她倆都有點情緒低落了。

沒多久,那個叫小松的男孩子也遭到了“報應”。陳凱今晚喝多了酒,知道姐姐的事兒後,滿面通紅地過來找小松興師問罪,陳凱的小兄弟拉着陳凱,不讓他動手打架。此刻局面雖然沒上升到動手的地步,但也不樂觀,他們中間圍了不少人。連陳叔公那些大人都走過來看情況了。

堂屋的燈光大亮,人散了一半,珠玉才發現,陳老太太對面坐的那個人,背影很是眼熟。坐那一桌的都是陳家的近親。他也是陳家的近親嗎?

正當她仔細研究那人的背影時,有人猛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桌子,拿碗底敲的。同桌的一個應該喊作三嬸的女人忽然開了一個長調的哭腔,“那黑心腸的盛老四啊,貪了我們家的房子,都是錢啊........應當還給我們家啊!”

她推倒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對着珠玉,敲碗摔筷子,哭得綿長悠久。這家的男的低着頭,坐那裏抽煙,不說話。

見珠玉不說話,那家的女兒也加入了戰局,抱着幾歲大娃娃的婦人走過來,指着珠玉的鼻子破口大罵:“賺得都是黑心錢,不要臉的,盛家人把別人家的血汗錢騙走,給自己的娃娃過好日子,穿金戴銀,送到國外去,吃香喝辣啊,遲早遭報應,大家夥兒看看,報應不就來了嗎......”

酒席上的人群分成了兩堆,男人都在陳凱和小松那裏勸架,女人們圍在哭鬧的三嬸這邊,好言好語地勸她起來,有事找大人說,和小孩鬧有什麽意思?

珠玉僵坐在原位,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沒為自己辯解,也沒為父親辯解,女人的哭聲和罵聲交織在一起,她腦袋嗡嗡地響。

那邊的婦人越罵越響亮,忽然情緒激動地扯起珠玉的衣服,推搡起她來。

直至孩童尖銳的哭叫聲響起,七歲的陳詩琪抓着小嬢嬢的手,吓得大哭,滿面通紅。

珠玉這才從密不透風的叫罵聲中驚醒過來,她彎腰把陳詩琪抱在懷裏,不再管這些人罵她什麽,她轉身要走出陳家院子。

但那家的人不讓她走,一個個擋在她面前,三嬸在她腳底下滾來滾去,哭鬧不休。

這情形珠玉不是第一次見,鄉下厲害的婦人罵街撒潑都是這樣的,只是落在她身上是頭一遭。她要走,他們就拽,拽她的衣服和包帶,甚至拽了她的頭發。

勸架的女人們怕把孩子摔了,接過陳詩琪,摟在懷裏哄她不要哭,但陳詩琪哭得更兇了,一邊哭一邊大叫:“不要欺負我小嬢嬢!我要喊我爸爸來了!”

陳詩琪在家絕口不提她爸爸媽媽,他們在外面忙着掙錢,回家次數很少。在這時候,她能想起來給自己撐腰的,竟然還是爸爸,只是爸爸遠在天邊,沒辦法回來救自己和小嬢嬢。

珠玉低着頭,頭皮陣陣作痛,她試圖推開別人的撕扯,卻感覺很多只手把她往下壓,幾近烏雲罩頂。她感覺此刻的自己太輕了,好像要飄起來了,也許是今夜的晚風太大,或是她近來時差沒有調整好,太昏沉。

“站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什麽都別管,站起來。”

那個人把她扶了起來,牽着她的手,将她往出口帶。她跌跌撞撞地跟上他,手指動了一下,那個人感知到了,便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似是一種回應,回應她,我有本事把你帶出去,只要你站起來就行。

“琪琪,琪琪呢?”她的隐形眼鏡掉了,這是她找不着方向的根本原因。

抽泣的小女孩已經被柳斯昭單手抱了起來,“帶上了,不會丢。”他右手牽着頭發散亂的珠玉。

“哎!你是誰啊,要你來多管閑事!”鬧事的婦人把矛頭轉向了他。

模模糊糊的視野中,珠玉聽到他說:“我是盛珠玉的哥哥。”

陳叔公剛把兩個醉酒小子弄進了裏屋,現在又來處理女人這邊的争鬧,他斷喝道:“休得無禮!不要在客人面前丢人現眼了!”

這亂哄哄的功夫裏,人群擠在一起,又是勸架又是争論。柳斯昭已帶上珠玉和琪琪,兩個人從小門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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