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上學吧(下)

第12章 第六章 上學吧(下)

兩姐妹正在說話,日娃從院子裏冷不丁地鑽出來了,不知道從哪兒抓的一把南瓜子,邊吐殼邊調侃:“怎麽?裏面的還不夠看,你倆也想跳一跳?”

三美依舊叉着腰,身子轉向日娃問道:“這麽會兒就看夠熱鬧啦?”

日娃把瓜子往兜裏一揣,“沒什麽意思,我以為有什麽新花樣呢,整到後面還是争田、争地、争面子這老三套。我說劉三美,裏面幾個老頭再怎麽争,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這宅基地、田地什麽的,反正你們姐妹倆毛都分不到,還守在這兒幹啥?要是我,早甩胯走人了。”

三美叉着腰的手松開了,盯着日娃的眼睛:“你說啥?再說一遍。”

日娃後退兩步護住胸口:“哎呀我就是那麽一說,你別着急呀。”

三美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我是說,你真覺得我們可以直接走?”

“要不然呢?要房子沒房子,要地沒地,幹嘛守在這裏。老人已經是不在了,守在這兒又能幹啥?這麽多人看着,這幾個兒子還能真的不管老人身後事?你們兩個小的,何必等着受氣嘛......”

"對,鳳麗,他說得對!"三美俯身拉着鳳麗的手幫她拍幹淨手心裏的泥,“咱們幹脆走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鳳麗有點發懵,眼淚還挂在下睫毛上,她使勁眨巴幾下眼睛,眼淚彙成一股落進腳下的土裏砸出兩個小坑。

“怎......怎麽走啊?那咱家怎麽辦?”

“擡起腳就走呗,姐在呢,別怕,咱倆在一起就是家。你聽着,我們一會兒輪流進去收東西,只拿要緊的,別叫他們看出來。破衣服別拿了,姐給你買新的,哦對了,書,把你高三的書帶上。”三美一邊興奮地說,一邊推鳳麗進門。

鳳麗看着姐姐的眼睛,點點頭,佝偻着身子,小心地溜進屋裏。

待到三美也收東西出來時,兩姐妹的卧房裏不像有人來過,也不像有人走了,只有那面被煙熏得黢黑的牆上留下一塊塊方形的空白——三美撕下了鳳麗所有的獎狀,一張張小心卷好放進包裏。她到靈前重重磕了三個頭,奶奶靈前插的香煙一飄一飄,從天井飄向藍天。

看着姐妹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人一個背包,牽着狗站在路邊等着,從村裏轉了一圈回來的日娃有點兒驚訝,他就是一時口快不管後果亂說一氣的,沒想到這姐妹倆敢想敢幹,真就來了,倒也挺刺激的,他也跟着來勁了,“說吧,你們上哪兒去,我就好人做到底,把你們送去。”

“你不着急回省城?”

“明天嫁我表姐吃

雲南話,意為:吃我表姐婚宴

,後天再回。你倆想好了嗎?上哪兒去?”

“進城”“去找劉德成”

姐妹倆一人一句,日娃:“我都逛半天了你們還沒商量好啊!”

“去縣城,麻煩你送我們去鎮上坐車。”

鳳麗急了:“你不和德成哥說一聲啊?”

三美沒吭聲,牽着狗子就往日娃車上走,日娃緊緊跟在三美屁股後面,“你這狗還挺好看的,它不咬人吧。嘬嘬嘬,小黃狗,哥哥摸摸......哇劉三美,它兇我耶,你不管一管嗎?”

鳳麗趕緊跟上前面的姐姐和日娃,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小院子。土牆,土屋,小耳房,這是她整個童年,她無法感受到姐姐是如何做到頭也不回的,她做不到,眼淚又從眼角一股一股冒出來,她折返回去,踮起腳從門前的梨樹上摘s了一串樹葉,塞進包裏,匆匆地追了上去。

日娃心情很不錯,一路上都搖頭晃腦地跟着車上的音樂唱一首聽不清歌詞的歌,什麽“我低頭害羞,我們愉快的夢游”,旋律很輕快,氣氛一下子從剛才的緊張變成了一種春游般的放松和喜悅。

小狗沒有坐過汽車,在三美懷裏抖得像篩子,“它不會吐我車上吧?”日娃回頭問,三美也不知道,畢竟日娃這車開的,人都有點想吐,何況是小狗呢,沒等她回答,日娃自顧自地繼續說:“它長得這麽可愛,吐我車上也沒事。如果是你們家旁邊那只黑的,那樣的狗就不行,地包天,太醜了,不準醜的狗吐我車上。”

三美被他逗笑了,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放松了,小狗竟然也放松了許多,順從地趴在三美的大腿上,不再發抖。

快到鎮上時,日娃并沒有停車,而是直接走小道上了進城的路,兩姐妹沒有留意,她倆太累了,一人倒在一邊,睡着了。

三美家裏的兩撥人,左等右等不見村委會的人來,終于忍不住一窩蜂地轉移陣地到陳開富家,誰知道撲了個空。一起跟來看熱鬧的村民給他們指了劉德成家的路,等到他們趕到,劉德成家的院子裏三圈、外三圈,已經圍滿了人。

三美舅舅一口吐沫吐在路邊,“難怪村委會這幾只老狗死了半天都不來,原來是來捧當官的臭腳了!”

他們雖不認識官,但官的車還是認識的,只有政府裏的幹部才開這樣式的車。有的村民圍着車看,有的村民坐在牆上看,有的上柿子樹,有的踩石墩子,大家都像看耍猴戲似的看記者采訪屋裏的幾個人。

陳開富面對鏡頭說得結結巴巴的,圍觀人群有時候哄堂大笑,有時候叽哩哇啦地議論,聽得陳開富頭疼得要死,他瞪了陳欣好幾眼,瞪得她心裏發毛。

可她又有什麽辦法,要是不這樣,翠兒的問題怎麽可能解決得了?再說,她怎麽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呢?

“陳支書,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您。請問向羊村的道路硬化工程項目遲遲沒有推進的原因是什麽?”

“這個嘛,這個,嗯......是這樣的,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們一時說不清楚......”

“申請書早就在村委會會議上通過了,村民說是您壓着一直不讓推進,不讓報上去審批,是真的嗎?”

“哪個雜種說的......”陳開富意識到自己失态了,他緊張地整理了一下衣領,“我們村的情況很複雜,很多歷史遺留問題,又是民族聚居村寨,外來人口也有,在這個路線協商和占地補償方面一直談不下來......”

“審批通過以後才需要談這些,現在您連項目申請都沒往上報,怎麽就開始做這些工作了呢?根據我們了解的情況,村民們并沒有得到過關于田地征用相關的信息......”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打斷了對話:“同志,這個問題你問他沒用,他回答不了你。我們回鎮政府慢慢談吧,你們來了一天也累了,先到鎮上休息休息......”

外面頓時傳來一片噓聲,就連來找事的兩撥人現下都挨在一起聽裏面談這事兒了,先前鬥舞有多烈,現在就站得有多近——也許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提出一個更大的問題吧。

外面的人一噓,陳開富的小腿抖得厲害,他錘了兩下小腿,想站起來活動活動,被記者拉住了,“陳支書,您可以當着大家的面,把項目申請書拿給鎮上的領導看看嗎?”

看着領導眼裏的尴尬和怒氣,又躲不開記者堅定的眼神,再看看劉德成和陳欣的驚訝和錯愕,陳開富青着臉對着村委會的另一個人點點頭,那人快去快回,把申請書拿了出來。

看樣子确實是壓了一段時間了,物理意義上的壓了一段時間,紙張邊緣都髒了。

三美她們到縣城的時候,記者已經把鎮政府的人和陳開富在油鍋裏煎了一遍,三點多快四點,幾位記者才完成工作,飯都沒留下來吃一口,和陳欣客氣了幾句就直接返回省城了。

領導看着記者上車走了,方才松下一口氣來,沉着臉來到陳開富面前:“一個是孩子的問題,另一個是修路的問題,這兩件事你辦不好,辦不出結果,就自己往縣裏寫報告吧!”說完就上車走了。

陳開富低着頭“是是是”,繼而轉向劉德成,“還愣着幹什麽,把孩子給人家爸媽送回去!”

“那結婚的事......”

“明天我去羅豆村找他們支書說!”

聽到這裏,外面的人才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擠在門口叽叽喳喳各說各的,陳開富的頭實在疼得快裂開了,“你們又是什麽事,見祖宗了,咋個全部麻煩事都集中在今天!”他再度回頭瞪了劉德成和陳欣一眼,擡起手指想罵點什麽,最後啥也沒說出來。

他真是想不明白了,這就是命運嗎?他前幾年躲懶逃掉的所有工作,都要在今天一次性辦完嗎?那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算了!他攥着帽子拍了幾下大腿:“哎呀你們別吵了,半天說不清楚,你們一邊出幾個人,再叫上劉家那兩姐妹,一起上村委會去坐下來說!”

伯叔和舅舅這才開始找三美和鳳麗,找了幾圈都沒見影蹤,互相問了十幾遍,誰也記不得最後一次看到姐妹倆是啥時候了。

“三美不是有手機嘛?我之前看她在集上做生意接電話來着。”

“誰有三美手機號?誰有?都沒有啊?你們怎麽當的親戚?”

“你自己不也沒有嗎,裝什麽呢?”

“她那個相好的,叫劉德成的,他肯定能聯系上。劉德成,誰看見劉德成了?”

可劉德成已經不在家了,把翠兒送走以後,他和陳欣兩個人在村後面的核桃樹下面并排坐着,陳欣哭得梨花帶雨的,劉德成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傻乎乎地陪着,任由兜裏的手機震得他大腿發麻,他也沒有拿出來看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面對陳欣他反而沒有了上午的那種心動。也許一開始陳欣對他就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只不過秀姨吹的耳邊風把他吹糊塗了。

可當陳欣擡起頭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又搖擺了。

他的心裏在反覆地比較、權衡。劉三美就不會有這樣梨花帶雨的樣子,她歷來是堅強的、韌性大,像糯米粑粑一樣的緊實和頂飽;陳欣......陳欣更像一碗米涼蝦,涼涼的,軟軟的,甜甜的,完全不頂飽,可是解渴、美味。

陳欣開口的時候,他正想到米涼蝦,手自然也就摸過去了,拉着陳欣的手腕子:“我知道你心裏難受,這事兒也不是你想辦成這樣的。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求你,你就不會扯到裏面來。明天我去給你爸賠罪。”

“賠罪管什麽用呀,我爸是有點窩囊我也承認,可是這回給他找了這麽大的事兒,他肯定不會原諒我了......”

陳欣的臉蛋子白白的,現在哭得眼睛通紅,看起來就像一只小兔子,鮮有男人能逃脫兔子這樣弱而美的意象,劉德成急得把陳欣的兩只手都捏在手裏,她的手也是軟軟的,觸感就像一塊涼粉,滑嫩,易碎,這讓他的天平徹底傾斜了,“我們想辦法,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讓你爸平安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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