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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2000元

劉青青還不滿百天的小女兒被公婆送給人抱養了。當然，抱養是文過飾非的說法，實際上，孩子就是被賣了，賣了兩千塊錢。

為了這事，劉青青恨公公婆婆，恨他們老封建，恨他們狠心腸，恨他們重男輕女。

劉青青也恨丈夫，恨他孝順，恨他太孝順。

但劉青青不恨小姑子高杉杉，因為杉杉和她是一樣的人。

八月十五了，月亮都要圓了，劉青青軟磨硬泡撒潑打滾尋死膩活整整十天，公婆終于答應去買家那裏把孩子要回來。

天才剛亮，倆公婆就在劉青青的催促下拿着賣孩子得來的兩千塊錢出發了，走之前撂下一句話——

“劉青青，等孩子大點了，你上城裏打工，把下一胎的罰款掙回來。”

這話說得太狠，孫子是老兩口要的，生育的苦是要劉青青吃的，罰款還要她提前掙回來，把人當騾馬算計呢。

可是，往後生三胎的事可以拖延，可以推拉，甚至也可以不認賬。現在這個時候，公婆放這樣的狠話，劉青青覺得倒是好事，他們應該是真心想把她的小閨女接回來的。她像吃了一針麻藥一樣，突然就沒有那麽恨他們了。

再說了，丈夫高楊雖然孝順聽話，但是在這件事上，他也沒犯糊塗，一直站在自己這一邊，堅持要把小閨女要回來。劉青青決定了，只要孩子能回來，她就把這一篇翻過去，好好過日子。

公婆不許她跟着一起去要孩子，說怕她一激動鬧得難看。大女兒若楠也才四歲，妹妹突然被送走，這小小的人情緒也不好，整天癟着嘴挂在她腿上，劉青青想想就答應留在家了。

但人在家坐着，心靜不下來，劉青青陀螺似的把裏裏外外的活都幹了，日頭也才剛上樹梢，後院的母雞也才剛出籠，懶懶地曬着太陽，蛋都還沒下一個呢。

孩子被送走的這些天裏，劉青青又驚又氣，奶水也給氣沒了。她蹲在雞窩前，盼着哪只母雞行行好，給孩子下兩個蛋，好讓她做蛋羹。盼了好半天，母雞沒動靜，她一拍腦袋，從雞窩跟前站起來，去廚房端了個碗，從後門出去，直奔隔壁二嬸家的羊去了。

半響，伴着羊叫聲，劉青青端着碗，笑呵呵地回來了。她往竈裏添了幾根硬柴，燒火熱奶。羊奶的腥膻味透過厚厚的奶皮撲了出來，劉青青心滿意足地想着，這味兒和母乳像，燕子肯定愛喝。

燕子是她偷偷給小女兒起的名字，不過如果燕子回到高家，那她的名字應該會是如楠，或者是勝楠。反正她公公給孩子起名的思路就是，再好的女孩子也還要像男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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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劉青青盤算着如何迎接失而複得的小女兒時，小姑子高杉杉進了廚房，一言不發地拿了半塊饅頭，低頭坐在竈前烤火。

劉青青看她穿的還是高中的校服，忙說：“杉杉，把前些天嫂子帶你買的那套紅衣服穿上，今兒張家來人定結婚的日子，都快當新媳婦了，打扮喜慶點。”

“嫂子，我想複讀，我能考上。”

高杉杉學習好，人人都說考得上，但不知怎麽回事，她就是沒考上大學。現如今，都農歷八月十五了，大學開學了，高中也開學了，高杉杉卻還在念叨着要複讀。

這話劉青青聽過十八遍了，但她還是憐惜杉杉。高杉杉的命運，其實早在五年前就定下了。那年，杉杉才十四，怎麽說也不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但高楊到了結婚的年紀，家裏拿不出錢來。公婆就找了媒人，見了十裏鋪張家莊燒窯那家的小兒子，讓杉杉和他訂了婚，拿了兩千塊禮錢，轉手又給了劉家，把劉青青娶進了門。

“杉杉，你讀書多，你說這世場，咱女人也不比男的差，咋就這麽不值錢呢？張家出了兩千塊錢定了你，咱家拿這錢定了我，這錢誰都沒花，咋就把咱兩個的命都定了呢？”

高杉杉苦笑，說：“這就是書上說的，貨幣的職能之一，流通手段。”

“杉杉念書念的就是好，我就說不出這道理來。”

杉杉書念的确實不錯，可是怎麽就沒考上大學呢。劉青青其實早就盤算過，杉杉聰明，也上進，一輩子窩在農村太委屈她了，如果杉杉能考上大學，她就站出來跟公婆說，讓杉杉和張家退婚，自由自在地去城裏闖蕩。劉青青連說什麽話都想好了，只等高杉杉的錄取通知書一到就可以發起這場“戰役”了，可劉青青左等右等，就是沒等來錄取通知書。

“嫂子，我怎麽就沒考上呢。馮家村我同學，比我高兩分就考上了呀。我們班主任又突然回老家了，想問都沒出問去。”

高杉杉又開始唐僧念經，劉青青捏了捏她的肩，轉身把鍋裏溫着的羊奶倒了半碗出來遞到了她眼前。

“杉杉，別想了。喝完奶去換身衣服，張家那小子我看着不錯。再說了，今天還是燕子回家的好日子，高興點。”劉青青知道高杉杉并不喜歡張家那小子，但為了她好，劉青青虔誠地希望高杉杉能喜歡上那小子。

兩人還要說話，劉青青聽到屋外響起了鞭炮聲，還有公公洪亮的笑聲，她喜極而泣：“杉杉，咱爸咱媽沒哄我，真把燕子接回來了。摳了幾十年，也舍得給孩子放一串炮了。”

劉青青轉身端起羊奶，沖出了廚房。

八月十五，人都在家裏過節，一挂鞭炮把左鄰右舍都招來了。劉青青從廚房出去時，看到的就是一群人鬧哄哄的場面，她努力在人群着尋找燕子小小的身影，沒有找到。劉青青轉身放下羊奶，打算把孩子抱到廚房喂奶。

等到她空着手擠到公婆跟前，才發現衆人圍着看的不是燕子，而是一臺大彩電。

“杉杉！青青！過來看，黃河牌21寸大彩電。前一陣子在你二嬸屋裏頭看香港回歸，光看人頭了，這回咱屋也有大彩電了，明年過年咱就能坐自家炕上看春節聯歡晚會咧。”婆婆笑得眼睛都沒了。

“娃呢？不是說把娃要回來麽？”劉青青幾乎要失聲了。

婆婆把劉青青拉到旁邊那屋，悄聲說：“娃都給人家了，人家也給了兩千塊錢營養費，咋好意思要回來呢。”

“我的娃！我想要回來就得要回來！”劉青青死命抓着婆婆的胳膊，問她：“賣到哪個村了？錢呢，錢給我，我自己去要！”

“錢……”婆婆頭往隔壁屋別了一下，說：“那家兩口子生不了娃，人家把咱娃寶貝地很。我和你爸去問了，人就說要想把娃要回來，得還回去一萬塊錢。”

一萬塊！太黑心，可娃在人家手裏，也不能來硬的。劉青青在心裏默默開始算賬，算怎麽才能湊出一萬塊。她問：“那兩千塊呢，先把那兩千塊錢給我，剩下的我想辦法湊。”

婆婆不說話了。

劉青青聽着隔壁屋傳來的電視機聲，她一下就明白了。縣城商場裏一臺黃河牌二十一寸彩電要兩千三百元，公公婆婆壓根就沒想着把孩子接回來，他們騙了劉青青十幾天，他們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要孩子要彩電了！

劉青青放開婆婆，順手抄起門外的鋤頭，沖進了放彩電那屋。

屋裏衆人見她來勢洶洶，也自動讓出一條路來。公公見了，向後一退跳上了炕，鞋都沒脫。

劉青青死死盯着那臺她小女兒換來的彩電，狠狠地舉起了鋤頭！

圍觀衆人的喊叫聲響起的時候，那鋤頭重重地砸在了彩電旁邊的茶缸上，茶缸飛起來，砸中了公公的腦門。

那彩電是孩子換來的，劉青青恨透了它，可它畢竟價值兩千三百元。兩千三百塊錢吶，一斤麥子才賣七毛錢，兩千三那可是三千多斤麥子的價錢，四畝地才能打出三千斤糧食，高家全家也就七畝三分地。劉青青沒舍得砸下去。窮，連發脾氣都發不出一個暢快。

婆婆哭嚎着沖過來，向着公公撲了過去，可她才行嗷了兩聲，突然就停了。劉青青轉眼去看，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鐵疙瘩飛了過來，發出低低的嗡鳴聲。婆婆扶着受傷的額頭瞪着眼，嗷嗷亂叫。

劉青青不關心婆婆這發生了什麽，但身後的聲音大到不能無視——

“姨，對不起對不起。哪個是我給杉杉做的電動飛機，沒有飛好，怼了你一下，對不起對不起，我再飛一遍。”

是張家那小兒子張朋，高杉杉的未婚夫。

劉青青心s裏想着孩子，她沒理會走上前打招呼的張家人，自言自語着向外走去，“高楊明天才回來，不行，去找他，一起找孩子。”

公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可不要羞你先人咧，我兒在農科大學技術，回來是要幹大事的，打攪他幹啥？再說了，不要以為我兒啥都聽你的，這事，高楊也贊成我和你媽的做法。給你面子哄你幾句，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高楊贊成？劉青青心尖挨了一刀，那“麻藥”徹底失效了。